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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未完,警备总部派人上门来了,悬挂着“总统”?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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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大众”口头沟通没有这样的句子,国语专家何容说,通常一句话不超过十个字,因为人在一呼一吸之间可以讲十个字,换气最好也换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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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二年这一年,我在“全国各公民营电台联合主办”的《广播杂志》(周刊)上发表了十六篇文章,其中七篇专门讨论广播语言,九篇连带讨论广播语言。我也在台北市记者公会的会刊上发表文章,讨论播音员和广播编辑的专业角色。台湾报刊涉及这方面的论述,大概以这一组文章最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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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众传播”一词尚未在台湾出现,新闻学家还没把广播列为正式的门类。当然现在大不相同了,多少研究论文,四海已无闲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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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政工干校首先重视广播,然后是世界新闻专科学校,他们以职业训练的观点重视我的建议。正声广播电台创办人夏晓华,致力提高民营电台的文化水平,也吸收采纳我的观点。“中广”招训新播音员,增加一门课程,叫做“怎样写广播稿”,约我担任讲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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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广播电台渐渐重视文稿,“讲话节目”的重要超过音乐,写稿好手知名度渐增,警察电台有罗兰、卢毓恒,正声电台有夏晓华、李廉、赖光临,“中广”公司有纽先钟、郝肇嘉、赵淑敏、万杰卿、骆仁逸,我跟他们颇有渊源。军中播音另成系统,大作家朱西宁、管管、吴东权、痖弦早年都曾是节目部过客。军中康乐人才无数,他们有演话剧说相声的经验,语言能力强。政工干校教授祝振华是语言传播的专家,他也成就了许多优秀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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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八年六月,“中广”出版《空中杂志》半月刊,“热门音乐”主持人刘恕主编,他约我写一个专栏,后来结集出版单行本,书名《广播写作》。在台湾,这是第一本有关广播语言的专门著作。“中广”救我于穷途之中,这本书算是我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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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以资深作家为对象,作一系列的访问,冠之以“奠基者”。我对这位热心人说,我处处都是“后学”,只有当年在广播文学肇造的时代,算是放下一两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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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上仅是广播文学的语言问题,除此以外,我在题材结构和媒体特性方面也说了很多话,那是六十年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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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说“学然后知不足”,我的经验是“用然后知不足”,我总是还没有学,就要用,一面用,一面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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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广播电台做了专业撰稿人,这才发现自己的文章有很大的缺点,严肃枯燥,入理而不能入情。那时候,我是说一九五一年,别人写的稿子也是如此,“混”下去没有问题,但是我立志要做他们中间最好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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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政府虽在抗战胜利后实施宪政,党营的广播事业仍有训政思维,人站在麦克风前说话那就是天降大任,你既然是宣讲天经地义,当然可以用直率的、热烈的、肯定的口吻直接灌输给对方,排闼直入,不容商量。“真理”是自上而下的一条鞭,接受宣传是公民的一项义务,一个人是否可以救药,要看他对“总统”文告、《中央日报》社论的态度。那时杂志、报纸也都步步向你逼近,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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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台湾的宣传颇有悲剧气氛,中共在大陆各地展开清算斗争,余悸犹在,大难将临。茅蕉对秦王说过:“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媒体发出“死亡”的警报。田单守即墨,“将帅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黄宗羲说:“士君子有成天下之心,乃能死天下之事,有死天下之心,乃能成天下之事。”一股气在郁结激荡,宣传品反应最直接,因此最快显示出来,它们像旧约时代的先知一样,预察毁灭将临,起来奔走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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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家的口头禅是良药苦口利于病,“糖衣”两个字后面紧跟着“毒药”,真理总是带着压力,趣味是为了熊掌而必须舍弃的鱼,人应该自动接近有益的经验教训,不可等待它向你讨好献媚。广播教忠教孝,说仁说义,可以提升人的品质,如果有人不爱听,他应该检讨自己的人品,不是检讨宣传的内容。偶然有听众投书“中广”,批评讲话节目硬性说教难以接受,“中广”节目部有人怀疑投书者决非忠贞军民,主张把来信交给警备司令部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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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台湾收音机稀罕,为广播节目写稿的人难得听见自己的节目,更难得听见别人谈论自己的节目,政府管制制造收音机的器材,谁家的收音机坏了,还得向治安机关报废备案,交回零件,《广播杂志》还得开个专栏,告诉大家怎样使用收音机。一九五三年“中广”公司成立业务所,使用美国进口的器材装配收音机,每架售价新台币八百元,而我的薪水每月三百元,收音机显然难以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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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广”公司节目部设在新公园一角,隔着公园和省立博物馆相望,博物馆后面新公园里有一个方形花架,花架下有一座“宫灯式”的建筑物,底座很高,顶端像博士帽,下面用木材雕成窗棂,窗棂里面装着播音喇叭,地下有电线和节目部发音室连接,坐在花架下面可以听到广播节目。这是日本治理台湾留下的设备,外形美观,声音轻柔,想不到日本在冷酷的军国主义时代也有这样温暖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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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无事,我常坐花架下的长椅上听自己写的讲话节目,琢磨语文方面应该改进的地方。夏天总是满座,他们大概都是家中没有收音机的人吧,后来认识编剧家朱白水,他说他也经常是座上听众。也许是因为那里灯光并不明亮,我们没有在那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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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观察他们的举动,寻找文稿的得失,终于发现“趣味”重要,如果有人听到一半,起身离去,多半因为语言无味。有一次,一位老者拄着拐杖,经过花架底下,喇叭正在播送我写的节目,他恰巧听见一句有趣的话,居然站在那里听完下面“无趣”的部分。正如朱白水所说,编剧要坐在台下看演出,才知道剧本应该怎样修改,我也从文稿变成声音以后,寻找听众的好恶,发现稿本潜在的、隐藏的、习焉不察的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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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公园里的喇叭不再发声,据说是因为收音机逐渐普及了,“中广”切断线路。一年又一年,据说因为台湾风气日趋浮华,人民生活和时代任务脱钩,为了唤起“平时如战时”的意识,军方在台北市火车站前的广场上高高架起喇叭,以高分贝作强悍的呼喊,我坐在新公园的办公室里都能听见,火车站里鹄立买票引领候车的人群,尤其是夏天,心情本来焦躁,声音暴力增加他们的痛苦不安。冬天夜间,那时路上行人车辆稀少,月色惨白,长街寂无人声,惟有这高分贝音波来者不善,像冰冷的怒潮撞在墙上又泼回来,顿觉气氛恐怖。日本人装设的喇叭那样轻声细语,这一具喇叭竟然如此粗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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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些时候,高音喇叭消失了。据说美国政要费吴生的夫人访问台湾,住在车站附近的旅馆里,夜间被迫接受这无法拒绝的喧哗,难以安眠。她写了一封信向某某人投诉,中央高层这才进行检讨,发现台北市的“中央车站”关系国际视听,为免目中无人,决定把喇叭拆除。自此以后,我发觉宣传风格逐渐改变,以前像注射一样“自外打进”的做法从各方面步步退缩,军方提供这个喇叭可以当做符号,它是战时与和平时宣传的分水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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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觉悟比较早,从一九五一年下半年起,我连年寻找趣味,学习怎样使听众“欣然接受”,不必倚仗外力强制,我怕有一天“外力”无能为力,我希望那一天不受淘汰。我想起夏丏尊曾在杂志中开设“文章病院”,“中广”没有病院,我只有自病自医。我相信趣味是可以“发现”的,“发现”是角度问题,是态度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训练学习,一个人能在一秒钟内算出五位数和五位数相加,那是上帝的事,一个人能在一秒钟内算出一位数和两位数相加,那是教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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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在哪里?“中广”撤出南京,带来许多剧本,我为了研究小说的结构,一一阅读,发现了丁西林、李健吾、莎士比亚的幽默,他们显示语言的新功能,人生的新样相,简直是个发明家。丁西林含蓄从容,有绅士风度;李健吾比较尖刻,能把法国喜剧完全用中国话写出来,使我这个依赖译本的人惊为奇遇;莎士比亚的机智和哲理又在两人之上。我反复熟读他们的剧本,并且把莎氏喜剧中有趣的句子全部摘抄在笔记本上,时时温习。资料室书架上也有郭沫若的《屈原》和《虎符》,我读了,算是个反面教材吧,他的语言风格正是我要挣脱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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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方面,我读到狄更斯的《块肉余生录》,都德的《小东西》,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传》,还有钱锺书的《围城》,批评家称道这些作品有多方面的成就,我管不了那么多,只吸收其中的喜趣。散文方面我读到梁实秋、林语堂、陈西滢,我喜欢他们甚于鲁迅,梁氏散文有时装腔作势,使我想象喜剧演员的身段,林语堂以白话稀释中国典故和成语,似正似反,若即若离,用他的方法调和广播和文言的关系,效果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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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缘凑巧,“中广”开办了一批新节目,其中有个“电影介绍”,由我执笔,我每天都要去看一部电影,工作压力很大,常常在电影院里睡着了。那年代,美国好莱坞倾尽全力征服第三世界的观众,台湾电影院大量放映美国影片,我非常喜欢喜剧明星鲍勃霍伯和大卫尼文。即使是西部片和爱情片,也都有笑料穿插陪衬。记得有一部间谍片,情节紧张,甲方的间谍请乙方的间谍抽烟,香烟在嘴里爆炸了,乙方间谍倒地不起,甲方间谍把手中的空盒丢在他身上,扬长而去,这时镜头推近盒上的一行字显示出来:“吸烟有害健康”,顺手点染,无意得之,最适合广播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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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这一门功课,大概费了我十年工夫。要写有趣味的文章,先要有“有趣味”的想法,要有“有趣味”的想法,就要做有趣味的人,这等于要我脱胎换骨。人生在世岂能脱胎换骨?最多也只有变化气质吧,我像神农尝百草那样吞食一切有趣的东西,没有中毒。我在大刺激大震荡之后一度陷入昏沉麻痺,了无生趣,职业训练使我慢慢醒过来,如同溺水者浮上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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