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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式接手以后,有人替我筹画,那时香港的报刊不准在台湾行销,台湾的读者看不见香港发表的文章,报社可在香港请人剪报寄来使用。香港环境复杂,作者的背景难明,《自立晚报》副刊转载香港的文章出过严重错误,我没那个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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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这时(一九五四)李辰冬教授创办文艺函授学校,约我批改作业,我心念一动,我是夏丏尊的信徒,愿意在文学路上做提灯人,正好拿他们写的文章登在“日月潭”上,无论如何,习作变成铅字,对他们是一大鼓励,他们也欣然同意。那时学习文学写作的风气大盛,参加函校的人很多,后来在诗歌、散文、小说各领域内都有人成为名家。李博士从未借学生的成就抬高自己,那些成了名的人也多半不提这段经历,我读名诗人痖弦的自述,高僧圣严法师的自传,他们写下当年初学的经过,不过我那时没有看到他的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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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新诗再度革命,称为现代诗,副刊对尚在实验阶段的作品总是推拒,惟有“日月潭”可以说虚席以待,不仅每天都有一首诗,每星期还有一天全版是诗,号称新诗专页。这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可是被我自己的“解释”弄砸了。有人问我为什么登那么多新诗,我应该说诗如何重要,现代诗的远景如何远大,那时我还没学会像写社论那样致辞,竟然用写杂文的口吻漫谈,我说《公论报》很穷,诗人不要稿费,我说《公论报》校对粗疏,错字很多,现代诗用字匪夷所思,即使排错了读者也看不出来。我不知道那人是来摸底的,一下子把诗人都得罪了,四十年后,我把这一段掌故告诉诗人梅新,他说了两个字: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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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糟糕,蓝星诗社直接和编辑部接洽,副刊每周减少一天,开辟新诗周刊。他们没和我连络。五十年后,诗人向明告诉我,那是在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七日创刊。多年以后,现代诗人缕述创新声开风气的艰难,记下某报某刊经常采用新诗,列为知音功臣,无人提到“日月潭”的名字,我对《公论报》有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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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论报》名记者林克明对我有很多支持,他翻译了《安妮日记》交“日月潭”连载。安妮是犹太女孩,父母为逃避纳粹迫害,藏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城外一家工厂的密室内,安妮从那天起写日记。那年她十三岁,她写了两年,然后全家被人出卖,荷兰纳粹将他们送回德国集中营。安妮在大战结束前得了斑疹伤寒,不治身死,她的日记留下来,安妮死后三年出版,立刻造成轰动。林克明是这本日记的第一个中文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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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经常供给影评,文笔见解都很出色。那时电影生意发达,凡是热门的片子都有“五大”:大导演、大明星、大公司、大银幕,还有一项是大广告。影片商人肯花钱宣传,但是也常常挟广告影响报社的新闻和影评,《公论报》的广告少,受到的干扰也少,那些影评独立而独到,确是副刊版面上可以称述的一栏。后来知道影评出自林夫人婉如女士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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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还有黄己辛先生、林伊祝先生,文笔极好,也帮了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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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编到一九五五年,无力支持,提出辞呈,报社请刘枋女士接任,以后我卖文买米,逐水草而居,渐行渐远。刘枋晚年在“尔雅”出版文集《小蝴蝶与半袋面》,书中有她自己写的小传,其中竟然未列主编《公论报》副刊,可以想见她这一段工作经验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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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九月《公论报》忽传停刊,不久复刊,但所有权易人。据说李氏请人增资,有钱的大股东反客为主,李公退出舞台。一九六六年李万居先生逝世,我到灵堂鞠躬致敬,追忆旧缘,久久不能离去。李先生爱台湾,爱新闻事业,爱历代名贤风骨,但办报如操舟弄潮,怎一个爱字了得。许君武曾说,中国报业可以分作三个阶段、三种形态:书生办报、流氓办报、企业家办报。李先生的失败象征书生办报的时代真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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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难追难摹的张道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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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藩先生,台湾文艺界尊为道公,他是我文学路上的贵人,我一直想写他,一直没找到角度切入。我的回忆录必须写他,时至今日已无法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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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年,我进“中国广播公司”台湾广播电台做资料员,他是公司的董事长,上下隔着五个层级,仍然可以知道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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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新公园(今名二二八纪念公园)东南角有一座三层楼房,那时是台湾广播电台的台址,大门之内,左边是董事长办公室,右边是总经理办公室,我们出出进进都要经过他们的门外。有一天,诗人某某登门求见,我看见道公站在办公室门口接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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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诗人漂流来台,暂住高雄,那时台北没几个人知道他。这天他专程到台北寻访老长官,不幸没有找着,偏偏又在公共汽车上遇到扒手,仅有的一点钱、还有回程的车票都不见了。他举目无亲,陷入绝境,冒昧来找这位文艺运动的领导人,我看见道公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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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和这位诗人有些来往,他说那时候他实在太穷,好像道公也不富裕,他看见道公掏出来的钞票薄薄一叠,而且没有大钞。他说原以为道公会把他交给总务部门,下面用公款给他买一张票,没想到道公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钞票来,“一张一张数给我”。我说道公办私事向来不用公款,显然把这件事当做他的私事,诗人听了连声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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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道公真了不起,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他从高雄出发的时候没有路费,拿着几本诗集到某机关求售,局长把他交给科长,当着局长的面,科长连声“是是!”可是科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一叠卷宗来,说了一句:“你看看我有多忙!”低头办公,不再理他。他到另一个机关去求售,直接找一位科长,科长面南而坐,低头看报,听到卖书,立刻搬动藤椅,转向东方,他跑到东边去请求,科长又转向西方,脸孔始终包在报纸里,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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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大家都穷,尤其是漂流来台的作家。黎中天住在汐止,裤子破洞不能出门。公车车票五角一张,司马中原在追悼刘非烈的文章里提到,刘非烈手里握着四毛钱,跟在公车后头赶路,呼吸车尾喷出来的黑烟。冯冯的自述,黄佑莉的《告别的年代》,都提到在路灯下读书,灯泡昏黄,损害目力,马路狭窄,汽车飞沙走石,弄得满脸尘土。王蓝没有书桌,他伏在太太的缝纫机上写成长篇小说《蓝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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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谁瞧得起作家?也许只有张道公吧!向来党政要人口中的“作家”是一个黑压压的画面,是一个统计数字,张道公心中的“作家”却是一个一个活人,他花许多时间阅读报纸杂志刊登的文艺作品,了解每个作家的专长和造诣。他到陋巷中访问钟雷,两人在陋室之中一同朗诵钟雷的新作,一时传为美谈。他带着蒋碧薇女士一同看台北举行的每一场画展,看台北演出的每一出话剧,他们到后台去鼓励导演和演员,大家握手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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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公之于作家,可谓“尽心焉耳矣”,他主持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的时候并不干预评审工作,但是常有人把落选的稿子再寄回文奖会,写信向他抗议,他一定亲自阅读退稿,亲自回信,他支持评审,但是安慰勉励落选的作者。那时作家出书,喜欢找他作序,那些序文多半由葛贤宁代笔,但是道公一定阅读原稿,把序文的要旨告诉代笔的人,如果道公认为作品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他会坦率告诉那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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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政要人的应酬文字号称“三不看”:第一是读者不看,官样文章,空洞虚伪,何必去看?第二是编者不看,文章到了报馆编辑手上,达官贵人说官话,内容绝对安全,编者毫无风险,何必再看?最妙的是“作者”不看,秘书把文章写好送给要人,这位秘书是称职的,是可靠的,要人用不着再花精神核阅,立即签字,这位名义上的作者根本没看他发表的文章。道公不然,他一定看,有时候还要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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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作家出了新书多半要寄一本给他,不管作家的声望高低,他一定保存起来。另外有个人,地位在道公之下,大家也纷纷送书给他,有一年他搬进新居,书房很大,书架也摆好了,书在哪里?他的太太说,当做废纸送给造纸厂了!我忍不住说,夫人!为什么要让书架空着呢,那些书如果摆在这里,可以代表某公在文艺界的声望,代表作家们对某公的尊敬啊。他的太太听了很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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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公在一九五○年五月成立“中国文艺协会”之后,一九五二年三月出任“立法院长”之前,一定亲自接听作家的电话,即使是下班时间以后打到他的家中,他也不拒绝。依一般惯例,打电话给地位高的人,尤其是打到他的家中,接电话的人一定问清楚: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什么事情?你等一会儿!五分钟后再来回答:“他不在家!”打电话的人可以想象,他要找的人就在家中,一道门槛儿挡住了,心中好生难过。道公不用这种办法过滤作家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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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官场中也有别人高唱文艺作家如何重要,那些人总是站在作家大会的讲台上是一副面孔,走下讲台立即换一副面孔,他到作家家中是一种腔调,作家到他办公室里听见的是另一种腔调。道公对作家的态度很稳定,我没看见有这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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