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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20 有一次,我和小说家王蓝闲谈(那时他还不是“果老”)。我说咱们“外省作家”写的散文小说常常提到台湾的“下女”,也就是女佣,在作家笔下,“下女”又自私又偷懒,别家多出一点钱她马上跳槽,原来的雇主对她很好也没用,她说走就走,一天不肯多留。我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话还算不算数?“下女”难道没一个正面人物?王蓝一言未发,后来写了一个短篇,里面的“下女”有同情心,能为雇主设想,不计自身得失。大家手笔,从容委婉。那年代以我所见,仅此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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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22 “下女为什么对雇主没有感情?”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他们怀想大陆时代的忠仆,终身跟定一个主人。我忍不住写了一篇文章间接回答,以我理解,当年大陆上有很多人家没有饭吃,这批人可以称为“饥饿群”,他们依傍殷商富户安身,今生今世不作二想。现在台湾没有这样的“饥饿群”,女人的自主权比较大,所以计较待遇,挑剔工作,不合则去,她们有独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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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24 王蓝的小说和我的杂感都没有发生影响,大概那些人也都是“不听不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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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26 话到此处,我想起当年台北市公共汽车的车掌小姐,也就是随车售票的服务员。二次大战结束后台湾重建,她们是弯过腰流过汗的。我看到一本书叫做《福尔摩沙的女儿们》,记载当年女性职场的奋斗精神,作者忘记写“女车掌”,我该在这里补上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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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28 我在未到台湾之前(一九四七),就对台北市的“女车掌”有深刻的印象,《大公报》登过一篇通讯介绍她们。那位记者描述,每天早晨,这些十几岁的女孩,穿着制服,挂着售票袋,挺着胸膛,红着面颊,大步走上工作岗位。这个形象终于新鲜活跃地显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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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30 《大公报》说,台湾女子职业发达,“车掌”全是女孩,她们每到一站大声报告这一站的名称,声音清脆悦耳。有一个男孩考取了这个工作,第一天出动,第一次呼报站名,满车乘客听了大笑。男孩整天不敢再开口,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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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32 等我来到台湾(一九四九),车掌仍然清一色女性,她们已不报站名,她们已经和乘客有了对立的情绪,主要原因是人口增加,乘客拥挤,“沙丁鱼罐头”的比喻就是那时候在台湾开始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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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34 资料显示,一九四六年台湾人口六百一十万,一九五○年激增为七百四十五万,其中绝大部分是从中国大陆逃出撤出的“外省人”,今天称为“新住民”,把地域因素转移为历史因素,很好。一九五○年以后,新住民继续增加,这些人多半先奔大都市寻找生存的机会,到处搭木板屋,摆地摊,也到处挤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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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36 那时台湾人口的出生率很高,六十年代,蒋梦麟说“一年增加一个高雄市”。方豪神父写过一篇杂文,把“同舟共济”改成同舟共“挤”。六十年代结束时,台湾的总人口到达一千二百九十八万九千一百二十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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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38 那时台北市的公车班次少,乘客不守秩序,车子到站,大家一拥齐上,犹如“抢滩”。上车以后,男女挤在一起,马路坑洞多,车身颠簸,乘客身体抖动,称为“挤舞”。公车的设备差,车门坏了还没有装好,暂且用一根铁链拦住门口,照常出勤,乘客挤得车掌没有容身之地,她一只脚踏在车门之内,一只脚悬空在车门之外,身体倚在那根铁链上随车飞行,远望好像是杂技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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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40 那时规定,车子到站载客时,车掌要先下车,站在地上收票,最后尾随乘客上车。有一次乘客爆满,把车掌的位置占据了,把司机的视线也挡住了,车掌无法上车而乘客催促开车,把车掌甩在车后追赶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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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42 那时有人用台湾话形容一般新住民,说他们“只有路、没有屋”,意思是奔走四方,流离失所,没有恒产恒业,也就没有“根”。我看那时多少新住民风漂水漂,身不由己,既没有活路也没有死路。公车班次少,没有候车亭,烈日煎熬加上风尘扑面,这些乘客的心情怎么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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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44 学者说,你把动物(猴子或老鼠)密集地关在一起,这些动物就会彼此仇视,互相攻击,那时公车管理处每天重复做着同样的试验,车掌是首要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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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46 话虽这么说,新住民到底是寻活路来的,那就该凭修养过日子,广结善缘。可是他们却经常和车掌发生争吵,态度凶狠丑恶,好像有深仇大恨,我常看见小姑娘的脸上挂着泪痕。“适者生存”嘛,小姑娘总不能永远天真烂漫,经过历练,她们也发明了一些伎俩捉弄乘客,也用自己的母语骂外乡人,也会长出尖牙利齿。我曾遇见如下有代表性的场面:一个胖太太,一面和车掌对骂一面下车,她一只脚已经落地,一只脚踩在车上,就那么停住了,她使车子不能开动,延长作战的时间。这一方用台语,那一方用“官话”,双方显然都能听懂对手说什么,所以你来我去没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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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48 依公车处规定,车中发生重大争执时,司机要把车停在路边等待解决。这时车上的“新住民”责备车掌耽误大家的时间,他们从没想过主持公道或排难解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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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50 有些男人品德很差,他上车下车故意擦撞小姑娘的身体,小姑娘剪票收票,两手忙碌,无暇防卫,《中央日报》在一条新闻里说,车掌小姐应该披挂“铜盔铁甲”。下车的时候车掌要收票根,无聊男子把票根揉成绿豆大的纸团放在手心中间,小姑娘伸手来抓,他就把手心凹下去让她抓不起来,一而再、再而三,让小姑娘的指尖“挖”他的手心。也有人趁机会塞一张小纸条给她,上面写一句调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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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52 有一个男乘客没在争吵中占到上风,下车后越想越气,他拦了一部出租汽车追上前去,狠狠地打了那车掌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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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54 直到一九六六年,台北市公车管理处训练车掌“示范服务”,还要求她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九六七年春节假期,警察消防人员医生和护士格外辛勤,舆论赞美慰问,我在文章里提醒一句:莫忘了还有车掌,她们是“最受委屈的人”,一片恭喜发财声中,只有她们还有机会听到“她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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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56 我今天费这一片笔墨重提这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也重提我几篇“被遗忘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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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58 那时许多文章讥讽车掌有“晚娘面孔”,要求车掌在服务时面带微笑,我立即反问:你到税务局、区公所、电话公司办事的时候,他们可曾对你微笑?你的董事长、总经理可曾对你微笑?车掌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公车处长、台北市长、行政院长一个月拿多少薪水?他们都不笑,车掌为什么一定要笑?车掌板起面孔尚且遭到调戏,倘若微笑那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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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60 我又说,台湾女子就业的比例高,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车掌工作很辛苦,她们都有敬业的精神,外来的人应该体认这是优点,应该想到外来的人家产荡尽,子女都要投入职场,要欣赏怜惜这些车掌,她们和你我的子女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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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62 我又说,她们的年纪都还小,随车服务可能是她的第一个工作,社会应该善待她们,如同善待幼苗。多少乘客都是国破家亡负伤含恨之人,心中的喜怒哀乐不能控制调节,对公车的不满、对时势的不满转嫁到小女孩的头上,这些小女孩怎能理解?她们的心受了伤害,怎样为外省人塑造形象?将来为人妇为人母,怎样影响她们的丈夫和孩子?我们的子孙在他们的子孙面前怎样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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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64 那些经验“遍身是口也说不完”,然而这只是一半经验,还有另外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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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66 我说过,我曾经希望和本省的小说家廖清秀做朋友,我们一同参加“文协”小说组(一九五一)。廖在小说组结束以后,很少再和同学师长来往,偶尔聚餐,他从未参加,我也不知他住在哪里,信件一律由他的工作单位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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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5568 廖清秀和陈火泉、钟理和、钟肇政、施翠峰、李荣春合办的《文友通讯》,提出作品切磋砥砺,我很向慕,很想向他借来一读,我想写篇文章称赞他们。两次情商,他都没有答应,后来我受挫折感支配说错了话,我对他说,《文友通讯》的模式很好,可以公开展示出来给许多青年作家做榜样,何必怕别人看见?警备总部如果想弄一份,他们很容易办到,不如干脆按期寄一份给他们,也寄到“文协”、“作协”、“妇协”。我想我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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