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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男乘客没在争吵中占到上风,下车后越想越气,他拦了一部出租汽车追上前去,狠狠地打了那车掌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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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九六六年,台北市公车管理处训练车掌“示范服务”,还要求她们“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九六七年春节假期,警察消防人员医生和护士格外辛勤,舆论赞美慰问,我在文章里提醒一句:莫忘了还有车掌,她们是“最受委屈的人”,一片恭喜发财声中,只有她们还有机会听到“她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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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费这一片笔墨重提这一段“被遗忘的历史”,也重提我几篇“被遗忘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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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许多文章讥讽车掌有“晚娘面孔”,要求车掌在服务时面带微笑,我立即反问:你到税务局、区公所、电话公司办事的时候,他们可曾对你微笑?你的董事长、总经理可曾对你微笑?车掌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公车处长、台北市长、行政院长一个月拿多少薪水?他们都不笑,车掌为什么一定要笑?车掌板起面孔尚且遭到调戏,倘若微笑那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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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说,台湾女子就业的比例高,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车掌工作很辛苦,她们都有敬业的精神,外来的人应该体认这是优点,应该想到外来的人家产荡尽,子女都要投入职场,要欣赏怜惜这些车掌,她们和你我的子女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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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说,她们的年纪都还小,随车服务可能是她的第一个工作,社会应该善待她们,如同善待幼苗。多少乘客都是国破家亡负伤含恨之人,心中的喜怒哀乐不能控制调节,对公车的不满、对时势的不满转嫁到小女孩的头上,这些小女孩怎能理解?她们的心受了伤害,怎样为外省人塑造形象?将来为人妇为人母,怎样影响她们的丈夫和孩子?我们的子孙在他们的子孙面前怎样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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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经验“遍身是口也说不完”,然而这只是一半经验,还有另外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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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我曾经希望和本省的小说家廖清秀做朋友,我们一同参加“文协”小说组(一九五一)。廖在小说组结束以后,很少再和同学师长来往,偶尔聚餐,他从未参加,我也不知他住在哪里,信件一律由他的工作单位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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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清秀和陈火泉、钟理和、钟肇政、施翠峰、李荣春合办的《文友通讯》,提出作品切磋砥砺,我很向慕,很想向他借来一读,我想写篇文章称赞他们。两次情商,他都没有答应,后来我受挫折感支配说错了话,我对他说,《文友通讯》的模式很好,可以公开展示出来给许多青年作家做榜样,何必怕别人看见?警备总部如果想弄一份,他们很容易办到,不如干脆按期寄一份给他们,也寄到“文协”、“作协”、“妇协”。我想我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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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些日子,听说《文友通讯》自动停止了!不禁为之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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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评论家说,廖清秀结识了几个外省人,得到协助和援引,所以能在文坛立足,其中提到我的名字。我想我应该替他剖白,我对廖清秀毫无帮助,恰恰相反,我编“人间副刊”的时候一再退他的稿子。那时老板要求人情味和趣味性,清秀兄走的是严肃文学的路子,我处理稿件压力很大,弹性很小。他为人厚道,从未因此责怪我。我退稿时必定附一短信,说明缘由,后来有人亮出一叠信件,证明外省编辑打压本省作家,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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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清秀有他的立场。台湾庆祝光复十周年的时候,“中广”公司要做一连串访问节目,请各行各业有成就的人士现身,文学方面预定是廖清秀。我问他:你到“中广”来接受访问好不好?他说好啊,什么时候?我说光复节那天播出,他一脸愕然:“为什么在这一天?”我也怔住了:“为什么不能在这一天?”不待对方回应,他马上知道我的答案,我也马上知道他的答案(台湾本土人士管“光复节”叫“降伏节”,光复、降伏两词在台语中同音)。彼此互相报之以默然。他为人厚道,至今写文章公开感念他和赵友培、葛贤宁的因缘,但是也请“台湾意识”挂帅的人了解,他并未丧失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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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到一九六七年,我编《征信新闻报》“人间副刊”,尽可能采用本省籍作家的文章,有一些掌故可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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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中央副刊》高速度处理来稿,立即刊用或立即退还,曾使我身受其惠,所以我编副刊也照着做。我退稿时写一短信,说明理由,希望他理解我有局限。最近我读到名作家蔡诗萍的谈话,他回忆早年的投稿经验,称赞我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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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米养百样人。我退了一位本省作家的稿子,他立刻又寄回来,我以为助理遗漏了,亲手再退,谁知第三天再度收到,我退稿时写了信,来稿别无只字片语,我知道这叫反弹。思量许久,我把这篇文章替他转投到另一家副刊去,那一家报纸的老板不管副刊的事,主编取稿比较宽松。后来知道,这篇稿子原是“另一家副刊”的主编当做热番薯抛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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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人间副刊”版面小,方块专栏、长篇连载、名画家沈铠画的插图和他设计的“刊头”,都是固定的内容,我每天只能发一篇两千五百字的“头题”。有一位本省作家常从国外寄文章来,写得很好,但是每篇三千字,这多出来的五百字怎么办,砍掉了,心疼;第二天续登,文章断了气。为了容纳他的文章,我有时砍掉他五百字,有时抽下自己写的方块。我不断写信请他别再超出两千五百字,他照样寄三千字的稿子来,不作任何讨论,我们这样一直遥遥相对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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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提一件七十年代发生的事。名诗人痖弦去美国进修,我到幼狮文化公司替他看家,他临走在《幼狮月刊》策划了一个专辑,回顾台湾十年来文学艺术的发展,他请一位本省籍的学者写台湾的平剧。我一看稿子,他对军中剧团一字未提。就史料来说,国军文艺运动推展平剧很有成效,就政治敏感来说,青年救国团办的刊物怎可“掩没”总政治部的贡献?我请他增加一段,他也是一字未添、一言不发,原稿再寄回来。你猜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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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佩服黄春明的小说,他写实,但是有灵气。他曾在“中广”公司台南电台工作,虽然难得见面,总算是同事,有时在明星咖啡馆不期而遇,还可以交谈几分钟,不像某某人见了我们一脸戒备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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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和黄春明一同从某处出来,两人都愿意步行。我们走了很久也谈了很久,马路很静,只有我俩的声音,那是我和“本省作家”最接近的一次。我谈到文学创作和杂文有别,创作自有天地,无须和国民党争空间。我说你写诗写小说是飞鸟,我写杂文是爬虫,我的处境比你艰难。我说坐牢对作家的声望可能有帮助,对提高作品的境界并无帮助,反而可能污染作家的心灵。我认为国民政府对本省人比较宽松,对外省人比较严厉,我希望有人能作出统计,台湾一共有多少外省人,有多少本省人,至今有多少本省人、外省人涉案被捕,各占人口数的百分之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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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作中夜长谈,可以算是有交情了吧,可是我一直谈,他一直默不作声,没有回响,没有交流,没有质疑,又好像谈不上交情。无论如何这是良好的开始,可是不幸的事接着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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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他邀稿,他寄来一篇寓言体的小说,一群无头苍蝇聚在一起开会。那时正值国民大会的会期,每天都有大幅新闻报道,大会的中心任务是改选“总统”,这时候我如果刊出“无头苍蝇”的故事,对我会怎样?对黄春明会怎样?对《征信新闻报》又会怎样?我跟黄春明商量,可否把小说压下来,两三个月以后国大新闻冷却了再登,他说那就算了吧!国大会期未完,“无头苍蝇”在另一家副刊出现,人家不怕,登出来以后也平安无事,人家那位主编是蒋经国的人,能担当。可是黄春明对我会有什么看法?再和他打交道就难了,思想起来,好不憾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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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佩服钟肇政的小说,以音乐作比喻,我觉得钟肇政似巴哈,黄春明似莫扎特。钟肇政表示只写长篇,不写短篇。“人间副刊”的长篇连载和方块专栏都由余社长亲自安排,谈到长篇,他那时心目中只有“四大名旦”:张爱玲、聂华玲、于梨华、琼瑶。我请张爱玲写稿,久久无成,他很失望,我对长篇几乎已经没有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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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想来一次擅权专断,先把钟肇政的长篇推出来再说,又恐怕这个连载叫好不叫座,遭老板“腰斩”。那时做老板创业艰难,他处处想在员工前头,事事做在员工前头,我们跟在后面大跑小跑,上气不接下气。他英明果断,朝令夕改,突然来个急刹车,大家人仰马翻。我接编之前他连斩五个长篇,包括天王星赵滋藩在内,有人形容前任老编面如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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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连载了黄娟写的《爱莎岗的女孩》,那是一个中篇,大约一个多月就登完了,老板可以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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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邀请小说家写短篇,姜贵的许多短篇都是我催生的,后来应凤凰编入《姜贵短篇小说集》。我大胆采用了七等生的六个短篇,他的语言个人特色强烈,号称“有字天书”,意象繁复,造境诡奇,我很佩服。后来我看到他的年表,他某一年在某些刊物发表了哪些作品都有记载,不知为什么漏列了“征信新闻报人间副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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