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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协”开会会员出席的人数一向低于百分之五十,投票的意愿也低,军中作家有备而来,立即掌握了选举。陈纪滢、赵友培这两个老理事根深蒂固,还是当选了,“文协”自成立以来,延请一些德高望重的作家、艺术家进入理事会,这些人不过问会务,也不常参加活动,他们象征“文协”的广阔包罗,这一次都落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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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协”的灵魂人物是常务理事,他们轮流主持会务,没有理事长。新任理事三分之二是军中作家,未来的常务理事从这些人中间产生,军权代替党权,“全国性文艺团体”的假象也消失了。会后陈纪滢、王蓝一同晋见“总政治部”主任王昇,王上将表示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当家的人“不知道”,那就好办了。中央党部副秘书长秦孝仪出面劝说,军中作家纷纷退让,“文协”再把落选的老前辈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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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最好如周弃子的诗:“我论时贤无美刺,直将本事入诗篇。”但议论成习的人要想完全戒除也难,我认为道公做“立法院长”很成功,然而成功也就是失败,借用莎士比亚的譬喻:“驮了黄金的驴子”。他领导文艺运动是失败的,但失败也就是成功,他不过是一名文艺斗士而已,斗士独善其身,倘若“文协”在一九五一年遭到肢解,那就有人想兼善天下,五十年代也许出现文艺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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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公的宏志大愿是办一座文艺大学,后来求其次,想成立一座文艺图书馆。有人提醒他,要办就趁着做“立法院长”的时候办,他说那样岂不成了利用职权?他要等卸任以后再办。那人说,卸任以后恐怕就办不成了,道公认为某人某人都答应到了时候支持他,这些人都是可靠的朋友。他好不容易把“立法院长”辞掉,再去找这些人旧话重提,这些人都一个一个顾而言他,这位天真的老人家居然大受刺激,生命失去了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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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道公和夫人团聚,和情人分手,蒋碧薇出版回忆录《我与道藩》,公布两人当年的恋情,毁坏了这位志士端正严肃的形象,有人说,这本书把张道藩气死了,这话过甚其词。道公当然不希望蒋碧薇“爆料”,曾经托人劝阻,那人对蒋说,张道藩的寿命也来日无多了,你等他身后再出书吧。蒋碧薇的回答是:“黄泉路上无老少,也许我比他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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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蒋碧薇箭在弦上,张道藩上阳明山晋见蒋介石,坦承“私生活出了问题”。据说蒋介石立即表示:“人人都有私生活,我也有。”张道藩听了,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下山回来,脸色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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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碧薇在台湾师范学院教书,文坛后学尊称她为蒋老师,她手上握有张道公当年写给她的情书,数量很多,“蒋老师”把那些情书严密收藏起来,不让道公看见。那些信都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写的,道公已是党国闻达之士,居然还有这样的私情!“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他追求儒家的完整,那些信是他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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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三年,道公找我记录他的口述自传,那时也是“国难当头”,他怎会有这番闲心?我有一个感觉,他可能希望借故取回那些信。赵友培老师向我暗示:“不但要跟张先生好好相处,也要跟蒋老师好好相处。”但是“蒋老师”岂是容易“好好相处”的人?说不尽的惭愧,我根本没有那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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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碧薇出版《我与道藩》,可以说是张道公最不如意的一件事,他怎知道他在海峡两岸名垂不朽,竟是靠他跟蒋碧薇的爱情佳话!他当年讳莫如深,而今却由名记者潘宁东编成广播剧,在他领导过的“中广”公司制作播出,然后写成小说,畅销两岸三地,还可能拍成电影。他也曾竭尽心力立德立功,今人竟等闲视之,有人还做了负面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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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道藩》由章君谷执笔,他是小说家,长于“代言”,文笔精彩,可读性高,张蒋之爱受人称道,章君谷功劳很大。章君谷说,他也没看见那些情书,两人通信的那一部分,蒋碧薇自己整理嵌入,可见蒋用心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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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公晚年病中,赵友培教授长在左右,友老整理道公的口述资料,写成《文坛先进张道公》一稿,交《中华日报》连载。出版时,《中华日报》的楚崧秋社长认为,“道公”只是一时一地的称谓,一本有价值的书流传久远,异时异地的读者就觉得隔阂,依照他的主张,书名改成《文坛先进张道藩》。这本书在序文中声明:“不谈政治,不谈爱情”,只谈道公的文艺工作,内容专精,可以稍补道公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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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接到台南国家文学馆游淑静副馆长(已离职,现任职文建会)来信,她说文史家张锦郎捐了一批文件,其中有张道藩自传的手抄原稿(局部),问我是否能说出此稿来历。据闻蒋碧薇过世的时候,家中东西没人收拾,书籍文件形同弃置,那一部分手抄的稿本是从地上捡到的。那么道公当年写的情书而今安在?怎么一直没听到有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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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公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五册日记也不知去向。日记放在他在阳明山的研究室,一位“与道公关系亲近的某委员”,带着“两个穿中山装的人”,向张夫人讨取研究室的钥匙。“日记”莫非落入他们之手?他们又要这个做什么?某委员也作古了!天上地下,魂魄相逢,或者会有一番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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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冷战时期的心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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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得了忧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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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我家的艰难已经度过,弟弟考取公费,赴英国剑桥大学读书,得到博士学位,妹妹师范学院毕业,应聘到名校教书,她婚前婚后一直细心照顾父亲,妹丈也处处周到,真是应了家乡代代相传的老话:“有好儿子不如有好媳妇,有好女儿不如有好女婿。”我兼差,写稿,略有虚名,可以知足惜福,曾任台湾师范学院院长、台湾省教育厅长的刘真,每次在公共集会中相遇,他总要说一句“你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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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的健康出了问题。我觉得非常疲倦,早晨本是一个人精神最好的时候,可是我从起床那一刻就筋骨酸软。前额的皮肤慢慢变成黑色,像一片乌云遮下来,依照相书上的说法,我交了“华盖运”,冥冥之中小鬼替我打伞。也就在这时候,我读到王国维的那首诗,“出门惘惘欲何之,白日昭昭未易昏。”恨不得那就是我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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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头痛,医生说这是肌肉紧张引起的,他开了药方,我吃了无效。另一个医生告诉我,头痛的原因有几百种,没有办法一一检查,他给我开镇静剂。我并不需要药物帮助我入睡,我的睡眠时间很长,军营中培养的好习惯——早起完全抛弃了,星期天的时间多半消耗在乱梦里。我眼皮沉重,依然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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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容易感冒,感冒治好了,扁桃腺继续发炎,扁桃腺消炎了,咽喉里还有一块咽不下去的东西。一位医生劝我把扁桃腺割掉,另一位劝我不要割。扁桃腺是个累赘,脑袋也是个累赘,我身上的每一件器官都是累赘,但是一个也不能少,要命的重担我必须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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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增加了胸痛,带来最大的困扰,症状很像狭心症,左臂发麻,呼吸困难,“发病”常在夜半,睡眠中喘不出气来,自己把自己憋醒了。狭心症可怕,赶快跑到医院急诊,医生看了心电图说“你回家吧”。第二天看门诊,医生劝我每天喝一小杯白兰地,我试过,慢慢啜一小口,心脏就剧烈地跳起来,加上头晕。渐渐的,台北市中山北路“美而廉”的咖啡本是我的最爱,我也戒绝了。渐渐的,茶也不敢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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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求名医,台大医院心脏科陈炯明,荣民总医院心脏科姜必宁,胸腔科星兆铎,中心诊所脑神经科施纯仁,台湾省立医院内科熊丸,他们受朝野上下一致信赖,可是他们甚至对我的便秘都束手无策。星兆铎医师没有药方给我,他只说“你的情况我知道”,奇怪啊,他知道什么呢?他知道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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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恶公共集会和社交活动,我工作很忙,容易找到借口缺席。我厌恶和别人沟通协调,认为那是虚伪敷衍,我从未好好地处理人际关系。“中广”公司节目部教我做科长、组长,我坚决拒绝,我把行政工作看成“驮黄金的驴子”。王健民教授对我说:“一个人若是怕麻烦,他的事业前途就会受到限制。”(谢谢他这个好心人!)我是点不醒的,哈哈,事业前途!我只有在写文章的时候觉得还可以活下去,那就埋头爬格子吧,今日有文章今日写,那时有一首歌曲流行:“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要提起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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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度住进台大医院的精神病科仔细检查,主治医师写了很长的病历,却没有提到忧郁症,是否那时候(六十年代)还没有这个病名?我在精神病科也有收获,我看到关在铁栏杆后面的病人痛骂医生和护士,辱及祖先,而被骂的人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见,照常工作。那时台大医院以服务态度粗暴闻名,病人形容医生护士像刑警,那时台湾凶杀案很多,我担心有一天退伍军人会闯进来丢个手榴弹,第二天图文血腥占满各报社会新闻版,接连炒作几天,成为“本周卖点”。来到精神病科,刑警都变成菩萨,打开了我的眼界,也打开了我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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