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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仁逸对我说:“这么多名医说你没有病,你就是没有病。”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司马桑敦告诉我:“心理上的病,常借生理的状态显现。”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吴心柳介绍什么人的一句话给我:“越是接近头顶的病,越需要心理治疗。”是了!也许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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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那是冷战的年代,多少人的心理有某种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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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收费高昂的名医说,他的病人都是达官显要,五十年代,人心郁闷,工作忙碌,求诊者大都患了胃溃疡,六十年代,酒食应酬频繁,求诊者多半患了糖尿病。他也没提到忧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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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大战结束后,世界各国分成两个集团,一个以英美为首,一个以苏联为首,双方在经济、外交、文化和政治宣传方面对抗、冲突和竞争,称为冷战(Cold War)。由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九○年,多次发生激烈冲突,随时可能演变成全面热战(世界大战),美国国务卿杜勒斯称之为“战争边缘”。这个说法,后来衍化出《中国时报》的“法律边缘”,民进党人的“暴力边缘”。法律边缘是报人作家喻舲居六十年代对时报采访政策的描述,据说余老板听到小报告的时候双眉一皱,七十年代,这四个字就成了余老板亲口说出的工作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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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苏双方都有核子武器,“战争边缘”也就是同归于尽的边缘,长期的紧张恐惧改变了人的生活,外电报道,英国人的胖子年年增加,许多人吃零食舒解压力,美国妇女的性行为更放纵,她们想做女人何必太规矩,也不知道哪一天苏联军队打进来把她们都强奸了!英国哲人罗素甚至发动请愿,宁可受苏联的专政统治,反对发展核子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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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是冷战的前方,人在台湾,忧虑更大。西洋人说国共战争是“美苏两国代理人的战争”(我认为这个说法很勉强,此处按下不表)。国共战争停滞对峙的一瞬,犹如电影的停格,围棋的长考。下一步怎么走?有人指出,台湾政局出现了三种矛盾:平时与战时的矛盾,临时与永久的矛盾,均权与集权的矛盾。有人指出,台湾社会出现五种差距:年龄的差距,知识的差距,财富的差距,地位的差距,历史记忆的差距。环境如此,人心不安,人群不和,人性也慢慢异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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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十月,中共举行第一次原子试爆,据说那一夜,蒋介石整夜没有合眼,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脸朝着西方。也许就在那一夜,他决定以“光复大陆”代替反攻大陆,也许就在那一夜,“建设台湾”从手段改为目的,也许就在第二天早晨,一向高歌“我们明年回大陆”的人由痛苦产生幽默,我们一定会回去,自己打回去,或者解放军押解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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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台湾,即使把台湾建设得尽善尽美,那又怎样!史家形容古希腊的灭亡,“水晶瓶撞在岩石上”,你有本事把台湾打磨成一粒钻石,中共有本事把它镶在五星徽上。有一天早晨,我陪一位乡长穿过新公园,看见一群中老年人打太极拳,个个面色红润,身手灵活。老乡长喟然叹曰:“这些人怕死!”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说,“也许留到中共的劳改营去烧大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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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台湾”,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台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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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富则多贪”,经济成长,贪官小偷娼妓也跟着成长。以我的感受而论,那时大官极少大贪(他们也没有机会小贪),小官则多半小贪(他们也没有机会大贪)。人到台湾,在蒋介石殿下为臣,升官和发财是两条频道,求富求贵两种人在他的阶下排成两个队伍,“政策性贪污”很少。可是每天执行政策的是小官,老百姓每天面对他们,等待他们高抬贵手,“技术性贪污”却很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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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某些申请案为例,当年标榜“万能政府”,负责管、教、养、卫,事事需要政府批准,申请人多半要在申请表下面附一个信封,里面装好大钞,承办人看完申请表,顺手掀开,如果没有那个信封,他可能把文件向前一推,告诉你“手续不全”。有些承办人面前排着长龙,他的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是打开的,轮到你上前对话的时候,你站在他的旁边,悄悄朝抽屉里丢一个红包,彼此不动声色,保证风调雨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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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中国文艺协会”开理事会,管财务的人报告收支,特别说明有四百块钱不能入账,也没有收据,那笔钱送给管区警员了。“文协”在大门旁边设置了一个铁架,会员可以把脚踏车锁在上面防范小偷,这件事必须警员合作才行。新台币四百元是多少钱呢,那年上等香烟十元一包,警员说,他要买四条烟交给主管,主管会把香烟放在办公室里大家吸,他得时常带些“小零碎”回去才有面子,他要求“文协”谅解。“文协”的当家人是“立法院长”,二把手是资深“立法委员”,总干事持有出入警备总部的长期通行证,警察毫无顾忌,“文协”办事的人也遵守游戏规则,众理事皆无异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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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贪官创造了许多小故事,对文学创作大有贡献,可惜没引起小说家注意。某机关招聘汽车司机,最后一关是交一篇自传,那个考试成绩最好的人不能报到,承办人说自传的内容是假的。这位司机找我商量,我带他去向一位刀笔老吏请教,老吏哈哈大笑:“谁的传记是真的?蒋介石的传记是真的吗?”他说阴历年马上来到,你穿上西装到那承办人家里拜年,左边的口袋里装三个红包,每个五百元,右边的口袋里装两个红包,每个一千元,如果他家有两个孩子,你掏右边的口袋,如果他家有三个孩子,你掏左边的口袋。照你将来的待遇衡量,你该送他一千五百元到两千元,少了没有用,多了不合算。我一听,他分明是在愤世嫉俗么!一个月后我在人行道上步行,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在我身旁停下来,我没想到那司机居然依计而行,结果是关节豁然贯通。他坚持用他长官的座车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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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拜年的红包,我想起一位科长,他有资格在建筑案件上盖章,求他帮忙的人很多。他没有孩子,特地从孤儿院领来一个小养女,科长太太并没有爱心,平时常常打骂,惟有大年初一、初二这两天,她把小养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放在客厅里,拜年的人来了,掏出红包往“女儿”的口袋里塞。这个小养女是她家的“扑满”,那些奔走营求的人大呼“方便”。到了年初三,科长太太就把养女的新衣服换下来,“弄脏了难洗,明年还得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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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一个人来,他在主管农产品外销的机构做事,贪污受贿,判了七年徒刑。他带着一台录音机欣然入狱,每天听录音带修习英文,他太太整天坐在牌桌上,有时向牌友夸耀:“我们三代也吃不完用不完!”七年专修英语,囚徒服刑期满,带着全家到美国做寓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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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政府严惩贪官污吏,判刑一经确定,“家产除酌留家属生活必需费用外,一律没收。”抗战胜利,政府检讨战时法令,认为这一条文承袭君主时代的抄家,予以废除。监察院陶百川委员在他的一篇文章里指出,一个中级公务员每天的薪水是多少钱,一个贪污判刑的人,他一天的“代价”又是多少钱,这么一比对,贪赃枉法的收入比奉公守法超出百倍千倍,社会的不公不义完全凸显出来。我现在找不到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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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短评跟着新闻走,千遍万遍,我问这样下去怎样立国。那时不准危言耸听,我只好说,生而为中国老百姓只有忍耐,“小不忍”害处更大。我只好劝贪官自己有节制,给子孙留余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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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杂文的风尚是尖酸刻薄,我并不喜欢,可是出于职业压力,有时也得表示“我也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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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到机关办事,你得托人疏通,你如果托国父孙中山先生出面,一定成功。钞票上面印着孙中山的肖像,我的意思是送钱。红包送进去,他们的笑脸就露出来了,我说他们都是卖笑的。那时有个“便民运动”,意思是给老百姓方便,我说为了便民,每个承办人的桌上设置一块牌子,写明承办人的姓名住址籍贯学历,便于奔走请托。我又说邮政有快信,坐火车坐飞机有头等舱,医院看病有“提前号”,收费高、服务的品质也提高,政府赶快增设“特快申请”的窗口,规费增加十倍二十倍,半数归公,半数归私,红包化暗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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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缺少公义,平民百姓感受深切,买火车票电影票,看病挂号,申办户籍誊本,还有修围墙,装电话,尤其是涉及司法、税务、人事上的考绩升迁,处处有特权的影子。记得政府一度下令禁止赌博,警察可以闯入民宅突击抓赌,四个人同桌打牌,抓走三个,留下一个,三人当场质问:“你为什么不抓他?”带头抓赌的小组长立即反问:“你为什么不是他?”台词精彩,立刻传遍台北,这位小组长一夜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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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弊而后积怨,积怨而后积愤,于是社会不断出现暴力凶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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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杀案照例是社会新闻版的头条,而社会新闻版是民营报纸的“头版”,每天读者拿起报纸,先翻出这一版来看,各报锐意经营,开拓销路,社会新闻的采访记者都是民营报社的王牌,读者贪得无厌,同行竞争激烈,他们工作压力很大。我编“人间”副刊的时候,一位名记者跟我同室而坐,他常从外面败兴回来,大台北父慈子孝,夫唱妇随,他无处着墨。有一天他愤然自语:“我去杀一个人,回来写新闻,他们谁也写不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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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年写“小方块”,大半从社会新闻取材,常在新闻的字里行间寻找可依、可疑、可议、“可异”之处,堪称最尽心的读者,年长月久,从微观中可以略窥宏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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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心有怨愤的人纷纷写信向高层投诉检举,那时国民政府检讨为何失去大陆,誓言今后一定要兴利除弊,为民服务,他们相信了。这种投诉信大概到主任秘书或办公厅主任为止,主其事者依官场旧习,把检举信转给被检举的官员,要他“办理呈复”,若是下级检举上级,百姓检举警察,检举人的经验可就深刻惨痛了。我是国民党员,一度在当地参加小组会议,有人提出镇长勾结流氓,列入会议记录,呈报上级,这份记录竟辗转交到流氓手里。有一天,那位发言的同志遭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痛打一顿。这样一来,哪个检举人还敢写出自己的名字?没有真实姓名的信叫匿名信,政府一律不予受理,投诉之路就这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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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一笔:到了七十年代,此风未绝。我一度兼任某大书局的编审,这家书局是国民党的党营事业,每年年终,中央党部照例派出工作组检查业务。新上任的总编审本是军人,耿直爽快,他告诉工作组,书局里有很多人不尽责或不称职,工作很难进一步开展,工作组教他补写一份书面意见,他也老老实实地写了。中央党部收到意见书,以正式公文下达书局总经理,谁料这位总经理竟然把“书面意见”贴在布告栏里,书局同仁群情哗然,受到点名指责的人结合起来要找总编审算账,弄得这位退役转任的儒将天天带枪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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