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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诉之风既息,自杀之风继起,我有理由推论,有些人对政府的革新绝望,因之对自己的未来也绝望了。军中士兵自杀,报纸不敢披露,若是死在营房以外荒山野岭,记者忍不住含糊报道“无名男尸一具”,没有家属认尸,没有警察调查,新闻没有后续发展,读者可以猜测死者的身份。一般官商百姓自杀,记者照例炒作几天,死者往往留下遗书,一字一句都是新闻采访的线索,追追追,追到一丝不挂,等于为社会的病例写下诊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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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案发生了,新闻追追追,评论跟跟跟,话题源源而来,文章易成,也更受注意,我们好像成为受益人,有时候我会想起鲁迅的“人血馒头”。那时评论家的主旋律是责备死者逃避现实,甚至有人骂他是懦夫。我想起当年中国大陆左翼作家对自杀正是这个看法,田汉定的调子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到了台湾,前面四个字没有了,只剩下后面四个字,形同鞭尸。左翼所谓“争”,暗指革命,到了台湾又怎么个“争”法?他们的投诉就是争啊,我忍不住说,他山穷水尽,他放弃了一切,他把整个世界让给“你们”,他是多么善良啊!他选择了自己的路,要同情他,惋惜他,你总要给他一条路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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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凶杀案件增多了,也许有关系,也许没关系,依我个人心证,痛不欲生的受了“舆论”的鞭策,由懦夫变成暴徒。有几件血案匪夷所思,冲击力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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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台北市郊区有一所私立中学,体育教员和校长发生财务上的争执,校长把教员解聘了。这位教员有作战经验,家中藏着一把手枪,据说能在十公尺之内射中牛眼。他杀机一动,回到学校,杀死校长,杀死校长太太,杀死校长专用的三轮车夫,杀死校长信任的职员,连杀七人才罢手。怨毒之深可以想见!据流传,这个行凶的教员说,人不是那么容易欺负的,别把任何人看扁了。这话也算醒世警钟了吧,可惜有人还是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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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一个青年囚徒,他在出狱前三天杀死了一名“看守”。想想看,再过三天他就恢复自由了,他还年轻,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他居然宁愿“拼上一身剐,皇帝拉下马!”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使他忍无可忍同归于尽?这就揭开了监狱的黑幕,老舍在他的小说里写过一句话:“监狱是个好地方,使人相信人性堕落到底之必然与无救。”这句话算是为他而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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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台北市一辆公共汽车突然离开轨道,乱撞行人,一时街头大乱,有死有伤,幸亏这辆车撞上水泥桩,抛了锚,警车才追上来。这个司机名叫何明忠,警察问他动机,他痛陈公共汽车管理处考绩不公,那些年年成绩甲等的都是有钱行贿或者高官关照,他说“气难受,屎难吃”,三杯老酒下肚以后,越想做人越没有意思,但是临死之前总要先出这口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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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杀新闻之后,又是一阵追追追,跟跟跟。那年代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片名叫《五瓣之椿》,椿花就是山楂,片中女主角连杀五人,每次都在命案现场留下一朵山楂花。警察逮到她,问她行凶的动机,她说世上有一种“法律不能处罚的罪”,只有自己用法律以外的手段救济。记得片中有人叫着女主角的名字说:“紫英,我无话可说,你做的事是否正当,我不知道。”“法律不能处罚的罪”当心招致法律以外的惩罚,而这种惩罚必然太重,造成另一种不公平,令人后悔莫及!我引用这部影片,要求强者多一点自制,也要求司法多一点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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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手犯了“法律能够处罚的罪”,死刑在前面等着他,吓阻了许多继起的行为。但是你常常可以听见有人说:“你除良安暴,我改正归邪。”每一件血案也迫使当局作出一些改革。流血五步的惨剧,《五瓣之椿》的观念,也对官僚构成潜在的威胁,脚底下的泥虽然很软,但是脚步仍然要放轻,或者绕道而行,避免践踏。这些死者也算是社会改革的“小先烈”吧!教育部甚至发生这样的喜剧,他们的工友忽然在办公室里磨刀,首长大惊,马上派人陪伴这位工友出去游山玩水,一切花费用公款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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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后期,政府偏袒洋人,引起民愤,群众自力救济,烧教堂,杀传教士。有一条民谚是:“官怕鬼,鬼怕民,民怕官”,我仿照它的句法写出“权势怕暴力,暴力怕法律,法律怕权势”,三者之间平衡,危险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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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以外的大环境也令人沮丧,那时美国和中国大陆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和台湾息息相关,“白宫打喷嚏,台北伤风”,“北京睡眠,台北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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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在一九五一年彻底清除国民党遗留在大陆上的人员,一九五五年整肃文艺作家,一九五六年造成经济上的三年灾害,一九五七年全面“改造”知识分子,这些已经够了!谁料毛泽东又在一九六六年发动文化大革命,历时十年之久,我无法用简要的文句勾画这场大疯狂的轮廓,我只能说,这件事的确是“十年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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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在一九六二年介入越战,到一九七五年才勉强脱身,整个六十年代,从美国传来的消息是:行政效率低落,国民道德败坏,学生罢课占领校园,青年逃学、逃家、逃避兵役、集体流浪、吸毒杂交。这样的美国如何能救世界?如果美国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此情又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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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有,台湾一定也会有”,但是档次照例低一级,美国的“嬉痞”还有道家返回自然的意味,台湾的太保太妹只能算是不及格的流氓。中国的黑社会也有他们的规范,像强奸少女这种事他们不屑为之,台湾的太保却结伙侵犯夜校的女学生,报纸称为强暴和轮暴,学者称为强制性交和“多人强制性交”,校园、公园、车站、新拓宽的马路、未完工的大楼,都是极其恐怖的地方。受害者忍辱吞声,警察多半是侦破抢劫、重伤害等“大案”时附带发现这一类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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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这样一个案子:一群太保横行台北郊区某大学的校园,伺机向女生下手,如果发现她已失童贞,立即重重地打一顿耳光:“你这个贱货,老子白费劲了!”原来他们预先立下目标要破坏多少个处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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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保中间有许多官家子弟,警察面对“某某人之子”只有从轻发落,即使捉进拘留所,做母亲的也很容易营救,而且瞒着父亲,即使做父亲的有心管教,也往往失败。我知道有位将军统兵在外,难得回家,他倒很尽责任,人到台北,第一件事拜访警察局派出所,查看儿子的记录,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把儿子吊起来毒打一顿,他一面打一面痛哭。放下鞭子,回到驻地,下次再来,再打,再哭。多少年来我一直挂念这个家庭,盼望故事能有个好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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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尤其是出身上流社会的青少年,德行如此败坏,岂非气数已尽?社会上普遍有个说法,戏称当今文武百官为“一代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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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的时候不满意当时的社会,以为只有社会主义能解决问题,后来中国实行共产主义,问题没有解决。冷战的年代,美国推销一种理念,只要实行资本主义,这些问题就能解决,我又盼望实行资本主义,看美国经验,他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奈何奈何!前面再也没有一个新的什么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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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枉称注重思想教育,完全失去传道解惑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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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台北人在居住、饮食、穿着、交通、娱乐各方面不断提高水准,许多人丧失理想,追逐享受。小说家徐到台北小住,我问他对台北的观感,他说:“台北是肉体的天堂,灵魂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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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厌倦了一切。台湾每年选拔“十大杰出青年”,其中有一个名额给文艺人才,先由五人小组提名,只提一人。一九六四这一年我四十岁,“文协”的当家人陈纪老对我说,今年提名小组的五位委员有三位可以支持我,纪老打算推荐我,他必须先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意愿。我赶紧拜托他打消此意,我一九六○年得到“中国文艺协会”的文艺奖以后,论作品并没有多大进步,论社会地位没有什么远景,愧对“杰出”二字,一旦当选,必须力求杰出的表现,我实在不能再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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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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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五十年代我息交绝游,只有同事,没有朋友,如果说总会有一个,他也许就是黎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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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中天,湖南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小说家。一九五一年,国民党中央党部第六组主办对中国大陆广播,聘他写稿,借用“中广”节目部办公,我和他朝夕相处。在此之前,他是军事新闻通讯社的采访主任,这家通讯社是军中耳目,政工喉舌,工作人员的发展很有前景,可是他看不惯军中的某些作风,发了“骡子”脾气,宁愿失业,甩手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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