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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先生何等了得!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台湾政治“本土化”成为现实,“中华民国”虚有其表。台湾话列为“十四种国语”之一,为独尊台语做好准备。蒋介石千座铜像,民间任意弃置,政客任意侮辱,求为回炉原料而不可得。本土政论家取得历史的诠释权,历史人物换服装道具脸谱。这位杰出的小说家业已去世(一九八○),有些事他看见了,有些事他没看见,我依然耳未聋、眼未瞎,也不知道将来还会看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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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喜欢”算命(他未必相信算命),台北市有哪些“命理学家”,他一个一个说得出真名真姓。有人居室高雅,门外常常停着晶亮的黑色轿车,有人藏身陋巷,主顾大半是满脸倦容脂粉斑驳的酒女舞女,姜贵都去请教过。我在十六七岁“插柳学诗”的时候,我的老师擅长占卦算命,曾经给过我一些熏陶,《渊海子平》这样的书我也摸过翻过,姜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谈命的对象,我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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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乡贤常说:“人生由命,可惜没人能算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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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的”里面确有异人,我从姜贵口中得知,有一位“算命的”行走江湖,阅人多矣,他总结经验,发现“好人多半坏命,坏人多半好命”。人的道德品质能从生辰八字看出来吗,他说“一定”。有没有例外呢,“偶然有”,他若是发现一个好人有好命,或者一个坏人有坏命,他会高兴好多天,可是他明白这并非天地间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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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中国广播公司”,把这一则“世说”告诉了副总经理李荆荪,他忽然说:“你把我的生日拿去找他替我算一算。”我大感意外,那年代出人意表的事特别多。我得替荆公保密,把生日抄写在另一张纸上,湮灭了他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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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带着我去找那个“算命的”,那人并没有什么仙风道骨,我微感失望。他指出:“你的这位朋友是子时出生,子时横跨在两日之间,前半个时辰算是前一天,后半个时辰算是第二天,他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出生?”我不知道,恐怕李副总自己也未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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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请他大致说一说前半夜出生的人如何,他说了几句,完全沾不上边儿。他再说后半夜出生的人,“这人很有才干,但是瞧不起别人,常常和人争吵。”这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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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他继续推算下去,他“哎呀”一声,他说“这人没有气了!”没有气?什么意思?他说可能死亡也可能坐牢。算命算出这样一个结果,我怎样交代呢?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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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姜贵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央他替“算命的”为李荆公写一段批语,我说久病知医,你对算命这一套十分了解,捉刀轻而易举,他默然。我说“算命的”铁口直断,咱们不能照写,可是也不能凭空编谎骗人,请你用“文学语言”来处理吧!他又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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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走访姜贵,他拿出一张字条来,大意说,照“贵造”看,您怀才不遇,有志难伸,处处因人成事,但时局动荡,努力往往半途而废,风格高雅,处处留下很好的名声。最后一句是:“五十岁后归隐田园,老境弥甘。”我把字条拿给李荆公看,他淡淡地说:“教我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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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李荆荪突然被捕,判了重刑。(一九七○)这年他五十三岁,十五年后出狱,又三年病逝。他被捕后第二天,我找出他的八字,约了姜贵(也许我不该约他),再去请算命先生看看,这一步好像叫做“复合”,也许能“合”出什么希望来。他只给我几句敷衍,却也没有再收费用。辞出后,姜贵毕竟是老江湖,他低声问我:“这是李荆荪的八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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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贵常说“思想即命运”,他也许没想到,这句话对他对我对黎中天都适用,我们都被自己的想法决定了行动,又被行动决定了境遇遭际,蹭蹬一生。眼看有些人顺着形势思想,跟着长官思想,或者只有才能没有思想,一个个“沉舟侧畔千帆过”,心向往之而不能至。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我们仨”绑在一起写进回忆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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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十年一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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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我活办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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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十月,台湾电视公司开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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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电视机售价昂贵,没有彩色节目,每天只播出几个小时,节目制作也相当粗糙,但是它能让我们“看见”:看见“总统”检阅陆军海军,看见电影明星上台亲手接过亚洲影展的大奖小奖,看见联合国开会,看见毛公鼎、罗浮宫、英国国王的皇冠,人端坐不动,可以看见山前山后,江头江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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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无线电广播的优势立刻结束,台北广播事业公会一九六九年出版的《广播年鉴》记载了官方的统计数字,照这些数字演算,从一九五二年到一九六二年,这十年是台湾广播的黄金时代,台湾的收音机增加了十九倍。一九六二年台湾电视公司开播以后,一九六八年“中国电视公司”开播之前,这六年之间电视机增加了七十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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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广”公司有一个“业务所”装备收音机出售,资深经理姚善炯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往事,他说台湾电视公司成立以后,收音机的销路不断下降,业务所生意清淡,他用“乏人问津”形容最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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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广”公司也曾认真研究怎样和电视竞争,最后的结论是,“中广”必须增设电视部,电视和广播双轨经营,相辅相成。我想起韩战发生后,美军喷气机出动参战,台湾飞行员面对这个先进机种瞠目结舌,军方也曾认真研究怎样用螺旋桨战机和喷气机作战,结论是必须购买喷气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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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七月,黎世芬出任“中国广播公司”总经理。我们事先听到消息,也曾有过一番争议。黎先生是中央政校(政治大学前身)的杰出校友,李荆荪的同学,但是他脱离新闻界进入了情报界,借用居浩然对这一行的描述,“背后有一手,站出来不能上电视。”“中广”盛极而衰,他会怎样振衰起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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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总到任,立即个别约见各部门主管,了解情况,咨询意见,决定着手做三件事:第一,把“中广”仁爱路本部的办公室扩建为三层楼,配合业务发展;第二,给员工加薪,提高士气;第三,办电视。第一件事情容易,第三件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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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总的行政才干似乎超过魏总,“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先把容易办的事办好,威望建立了,士气提高了,于是派工程人员出国考察采购设备,派节目人员出国进修学习技能,运用党政关系向银行贷款盖十层大厦。他力排众议,决定办彩色电视,后来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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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构想是“中广”公司成立“电视部”。电视多娇,英雄折腰,那时台湾有二十八家民营电台,他们也面临生存危机,决定联合起来办一家电视,扩大生存空间。社会上还有所谓“有力人士”,也向交通部递出申请书。那时朝野上下,都认为台湾面积小,人口少,广告资源也有限,最多只能有两家商业电视,政府当局决定由所有申请人合办这第二家电视,于是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都到“中广”来开筹备会议,展开激烈冗长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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