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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学年开始前,艺校人事室写信来,要我提供专业著作和学历经历证件,他们要呈报“教育部”,完成人事作业。我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置之不理,他们停止续聘也就是了。教务处有一位职员来找我,他说没有学历只有著作也能教书,“教育部”对著作的认定宽松,稿子写好了没有出版,可以用原稿送审。他透露他经手的业务秘辛,某女士送审的著作是从图书馆里抄来的,手续完成以后,他从“教育部”的档案里把“著作”抽回来还给那位女士,以免后人发现。我一听这可新鲜,想起司马懿在“空城计”里的台词:“你是空城也罢,实城也罢,我是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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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只允许一个人做一件事情”,这句话好像有道理。一九六四年,世界新闻学校广播科也找我兼课,这时“中广”刚刚出版了我的《广播写作》,它是台湾第一本针对广播特性讨论写作技巧的专书,不过这本书对世界新闻学校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并未要我提出资料送审,据说因为“世新”是私立学校,教育部还没有给他们上紧发条。我去教书,出于代理科主任姚大中降格宠邀,形式上比艺校隆重,他是“中广”的资深同事,对我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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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新”后来升格为学院,再升格为大学,英才遍天下,若论对新闻界的影响力,可以与政治大学、中国文化大学鼎足而三。我去教书的时候,“世新”尚在草创阶段,我得坐长途公车到木栅镇沟子口站下车,穿越公路,钻出一条隧道,进入校区,别人都说仿佛武陵人发现桃源,我倒觉得重温了抗战时期打游击的经验。上课的时候,“育达式的战役”重演,加上教室隔音不好,噪音交流,我简直声嘶力竭,真的成了“叫兽”。我仍使用育达战术,专科的学生程度比较高,我准备材料经营布局也得多费心思,“拥抱青年”原来这样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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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无绝人之路,班长听出兴趣来,这位“老大”有权威,他主动站起大喝一声,大约能维持十分钟的安静,十分钟后,他先发制人,听到哪个角落窃窃私语,他走过去制止。他是我在“世新”遇到的天使,我那时还不甚懂事,没有记住他的姓名,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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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督课很严,期终考试有六个学生不及格,重修再考。有一个学生在考卷上诉苦,他家住台中,景况清寒,父母希望他早日毕业谋职赚钱,现在为了这一门课,他得再到台北租房子,增加全家的困难。“分数难道是老师从大陆上带来的吗?多给几分又有何妨?”我看了悚然一惊。还有一个学生在考卷上巧妙地“通知”我,他是某某人的儿子,言外之意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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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除了写作以外,对别的事没有恒心,姚大中走了,那位班长也毕业了,我也到此为止吧。可是“聚有时散有时”,一九七○年,世新的“广播科”早已扩充为“广播电视科”了,科主任钱江潮请著名的节目主持人罗兰女士任教,罗兰很忙,希望我能暂时代她上课,我答应了,谁知“世新”给我们两人都发了聘书,都排了课程,这就叫“搞行政”。我又教了一学期,期终考试,我出了两道“发挥题”,以问答的方式要考生表示意见,只要别留下空白,我都从宽给分,所有的考生统统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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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曾在台北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兼课一学期(一九六四),在台北东吴大学夜间部兼课一学期(一九七六)。我教得最久的地方是中国文化学院夜间部大众传播系,系主任是“中央电影公司”总经理龚弘,党营的“中影”公司换了多少总经理,一直赔钱,龚总兼具魄力和创意,拍出来的片子既叫好又叫座,他有为有守,为每一部片子付出极大的心力,是我钦佩的人。我教了三年(一九六四— 一九六六),不想再教,六九年他又把我聘回去,这时放洋留学的博士硕士纷纷回国,本土培养的硕士博士也年年增加,我能再度应聘,自己也很意外,这样教到一九七二年,前后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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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总给我开的课程叫“报道写作”,我提出的教案是,报纸、杂志、广播、电视四种媒体各有特性,它们对作品各有不同的要求,文章适合于甲者未必适合于乙,媒体的特性有殊,作品的题材、结构、修辞技巧也各异。那时在台湾,这个观念好像是我第一个提出来,我一身兼具四种媒体的经验,我的教材放在“一种原料四种成品”上。那时台湾的新闻学重理论轻技术,一时还没有精细到这种程度,听讲的人未必领会,但是学界到底有不择土壤的泰山,他们把学生的笔记要去参阅,其中有些说法,像“小众传播”,像广播的“可听性”,电视的“可视性”,逐渐流行。我出版了一本小书,名叫《文艺与传播》,总算为这门学问添了几行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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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弘任“中央电影公司”总经理九年,以“健康写实”为经,制作影片三十五部,对当时僵化中的党营电影事业振衰起弊,对以后党营电影事业的活泼发展继往开来。那时“中影”公司内部小圈子很多,大家为既得利益墨守成规,龚总只有事必躬亲,打破层层包围,贯彻自己的意志,九年下来,“健康写实”的制片路线成功,他自己的健康却毁坏了,他辞去一切烦劳的职务,专心养病,我也兴尽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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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心把书教好,可惜未能参加他们的课外活动,我工作时精神亢奋,闲暇时身心涣散,他们可能无法理解。我对大专学生的美好回忆来自救国团的暑期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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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成立以后(一九五二),利用暑假组训在学青年,起初叫做“暑期青年战斗训练”,后来改称“暑期青年活动战斗文艺营”,再改为“复兴文艺营”,把“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这块招牌上的“反共”两个字也删掉了,政治气候的偷换,可以从这等小事略见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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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诗人痖弦接任《幼狮文艺》月刊主编(后来升任期刊部总编辑,仍兼月刊主编)。这份刊物是救国团对外的文艺窗口,痖弦成为暑假文艺活动的主办人,在他手中,《幼狮文艺》月刊洗尽党团色彩,内贯传统,外接新潮,俨然成为海外学人和域内青年的黏合剂。“复兴文艺营”也以焕发青年朝气、泯除偏见隔阂为特色,在反共文学和军中文艺运动之外别开生面,清楚地呈现了当局的新思维,也放射了痖弦的识见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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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痖弦的慧眼,他年年安排我前往讲课,别处只请我讲散文,他也请我讲小说,有一次还要我担任戏剧组的组长,他承认我在小说和戏剧方面用过功。他长于标题命名,新诗组叫“李白组”,散文组叫“韩愈组”,戏剧组叫“关汉卿组”。文艺营使我思考整理既有的观念,认清诗、散文、小说、戏剧四种体裁一脉相生,连体互通,从此对文学有完整的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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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文艺营的营址轮流借用各大专学校,这时台湾的高等教育已具一流水准,置身校园之中和一流大学的一流学生一同捕捉云霄羽毛,念及我那一代青少年蹉跌憔悴,真是对他们又惊又羡,又怜又爱。那一段岁月正是我思念子女前途的时候,为青年写“人生三书”的构想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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痖弦多才,未尽其才。然而“工作成绩都是怀才不遇的人做出来的”,他一九六一年到复兴岗艺术学院讲授美学,而后历经《幼狮文艺》月刊主编,幼狮文化公司期刊部总编辑,复兴文艺营主任,联合副刊主编,《联合文学》月刊总编辑,直到二○○○年退休,担任文学的守门人、领航员凡四十年。他本身是前卫诗人,但是他了解一国文学风尚不能排斥一人的创作才能,一人的创作才能也不能专擅一国文学的成就,气度甚为宽宏。他不仅是报社的一个职员而已,他是刊物的灵魂,文学的傧相,作家的守护神,双方缔结永久的关系。每一个成功的作家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编辑,他成全了、保护了许多作家,台湾的文学终于呈现国际水准和自己的特色,超越了三十年代的典范,他的贡献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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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一月,我从“中国广播公司”退休。一九七七年美国西东大学远东研究院寄来聘函,请“中国文艺协会”常务理事王果老代收(果老是介绍人)。“文协”宋总干事把这封信扣住了,他要弄权,半年以后,远东研究院杨觉勇院长打电话催促,原信这才出土。果老由总干事扣压信件,回想“文协”创办人张道公当年为作家服务的精神,慨叹“文协”之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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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倒成就了我和《明道文艺》月刊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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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中学汪广平校长创办《明道文艺》月刊,常到台北向文艺界借火取经。他胸怀大志,学校越办越好,也越办越赚钱,他的建校蓝图也楼宇连苑,扩大提高。第一步,他创办了《明道文艺》月刊,内容针对明道师生的需要,刊物对外发行,同时满足所有青年学生的需要,己立立人,超出了一位私立中学校长的思考。他接着兴办“全国学生文学奖”,设立现代文学馆,创立明道管理学院,都是我出国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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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广平校长做过国民党河北省唐山市县党部主任委员,我在秦皇岛听到他的政声。内战溃退期间,他带领河北的流亡学生,由湖南到广州,走过绝地、险地、苦地,最后在广州上船,仿佛和山东流亡学校同命。我来台湾两世为人,这些都是“前生”的事,忽然见面,彼此似有“夙缘”。谈起文艺界,别人对他吞吞吐吐,我有话直说,别人提意见包藏私人目的,我完全替刊物替学校设想,彼此相处十分愉快。他对我也古道热肠,情意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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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台湾文艺刊物,《明道文艺》月刊是后出转精,由一九七六年创刊到今天,多次自我蜕变提升,完全超出当年台北文艺界的预期。三十多年以来,编辑大政一直由作家陈宪仁具体执掌,他既有才情,又有责任心,能独立发挥,也能上下配合,两任汪校长知人善任,而后人尽其才,当今之世,也堪称难得、难遇、难成、难忘。二○○八年八月起,陈宪仁改换跑道,放下自创刊号编至三八八期的《明道文艺》,改往明道大学中文系执教,从文坛到杏坛,陈宪仁又有新的空间可以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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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年失学,对校园自有一番迷恋。一九五四年,“教育部长”张其昀推出一项大胆的决定,那时大陆各省都有大专学生以个人身份流亡来台,“教育部”公布办法,准许这些人进台湾的大专学校“借读”。“教育部”对“最后一年”(一九四九)大专学生的肄业生没有名册存档,对学生自己提出来的证件又从宽认定,一时方便之门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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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年轻朋友,他是大陆时代某某独立学院的学生,他的院长带着大印逃到台湾,他去向院长申请肄业证明,顺便也替我弄了一张,劝我趁此机会一圆大学之梦,我在“中广”公司的工作刚刚稳定下来,读书和职业难以两全,我的父亲已老,弟弟妹妹还小,都不能赚钱。某一天夜间,父亲在“中广”公司大安宿舍门外的篮球场边召开家庭会议,那夜月色皎洁,父亲向弟弟妹妹宣布我的最后决定,我取出那张肄业证明书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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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以来,情不自已,时时和学校结缘,无非是一个“过屠门而大嚼”的手势。学校不是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剩下的光阴有限,我该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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