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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498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1706033522]
1706036499 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我与文学的未了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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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01 一九七六年一月,我从“中国广播公司”退休,这年我五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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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03 依“中广”公司规定,年满六十五岁必须退休,服务满二十五年可以申请退休,我已符合后一项规定,无意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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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05 公司当局想留下我来撰写“中广”的历史,新近成立的广播语文研究会,也希望我继续推动工作,建立节目的语文风格。这一手在情报界叫“榨柠檬”,挤干了再丢。他以含混的语气向我提起李荆荪的案子,仿佛认为这是我的弱点,更引起我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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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07 总稽核陈本苞提醒我,退休以后很难再找到第二职业,我说我以文学为职业,不再去找别的工作了。“你在‘中广’也可以写稿子呀”,我得摆脱广播,追求进一步的成就,广播稿结构简单,语言浅白,题材庸俗,没法独立思考,个人也很难有完整的精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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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09 “中广”公司是国民党的党营事业,中央党部突然规定员工的退休金打七折发给。这是台湾富裕的时候,也是党库充裕的时候,依国民党的论述,台湾的繁荣进步都是国民党的功劳,倘若如此,其中当然有党工的苦劳,这时军政各界都提高了职工的待遇和福利,惟有中央党部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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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11 退休金的给付本来有一次付给和按月付给两种方式,这时中央附加规定,如果退休者已衰老或有心脏病糖尿病等不治之症,可以按月支领,中央期待他再领几年就死亡了事,否则一次了断,减轻日后的财务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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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13 接近退休年资的人都打个寒噤。管钱的人一向“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但是没想到刻薄到这般程度,大家说“简直是谋财害命嘛!”当年信誓旦旦要“同舟共济、同体共生”的领袖,居然也批准了这个缺德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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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15 中央这种“弃老”的心态早就有了,“中广”来到台湾以后,跟“行政院”签下合约,“中广”负责政府的内外宣传,“行政院”支持“中广”的营运发展,根据合约,“中广”的员工都参加了政府的公教人员医疗健康保险,简称“公保”。不久中央党部开办党营事业工作人员的健康保险,命令“中广”纳入范围,保费按月在薪水内扣除,简称“党保”,我们有了两个保险。起初,中央党部收款多,付款少,后来投保人老化,老人多病,退休和死亡也接踵而来,中央的支出慢慢增加,财务人员一拨算盘,立刻命令我们一律退出党保,专享公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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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17 党营事业的人事室主任齐集中央党部,恳切陈情,新的财务政策害了一辈子受党驱策的老牛老马,严重打击党工的忠心,还谈什么“党员以党为家”,谈什么“立千万年不朽之根基”。“中广”人事室主任袁暌九(应未迟)更直言中央失信于党员,而“民无信不立”。无奈当时“中央财务委员会”的那个主任委员的眼光只是一个“账房”,账面盈亏近在眼前,党国兴亡远在天边,他怎管得了那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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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19 财务委员会为富不仁,党产累积超过新台币一千亿元(当时美元换台币一比四○),用意在为国民党厚植根基,延续命脉。二○○○年,国民党大选失利,民进党出而执政,以清算的方式追究党产的“不当所得”,我难免想起我们那百分之三十的血汗。中央党部吐出许多产业归公,新任的账房“不算经济账、只算人情账”,投资稳赔不赚的事业,贱卖地产,贵买房产,作风浪漫,动辄新台币几亿、十几亿元拱手让人,国民党自己闭门清查,发现党产实际上只剩下新台币五十亿元(美金约十六亿元),当年魏景蒙拼命中兴的“中国广播公司”,黎世芬“流泪播种”的“中国电视公司”,龚弘积劳成疾的“中央电影公司”,也都迫于形势,草草脱手。呜呼,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读到中央党部的预告:“党营事业归零”,也就是全部脱手,这大概就是“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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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21 闲话休提,我神闲气足地退休了,挺胸昂首地退休了,中国大陆称离职为“下岗”,我确实享受到卫兵交班的轻松。古人说辞职是恢复“故吾”,我哪有故吾?我是得到“新我”。凭此一念,开启了我以后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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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23 回家闭门思过,我作了一番回顾与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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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25 我对报纸上的杂文专栏早已厌倦了,每天紧跟在新闻后面拣话题,思想越来越贫乏。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在路边捡到一张钞票,从此他整天往地上看,二十年来,他捡到生锈的铁钉九千个,过期的奖券两千张,纽扣一千五百个,一分钱的硬币六百个,铅笔头五百个,玻璃瓶四百个……他的背驼了,眼睛也近视了,我觉得我也快成为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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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27 我的杂文专栏算是很出色,狮子搏兔也全力以赴,余老板说我“有把工作做好的天性”,我对人生的感悟、世相的观照,都零零碎碎宣泄了,没有时间蓄积、酝酿、发酵、蒸馏,大材小用,依小说家徐的说法,这是炒肉丝,用政论家杨照的话来说,这是制造日本筷子。久而久之,贪图小成小就,避难就易,执简弃繁,这个坏习惯我很久很久才革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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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29 在报刊写文章,晚上写成的稿子,第二天早晨就发表出来,没有“高栏”需要越过,久而久之,把写作看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贪图急功近利,热衷短线操作,这种写作的坏习惯,我很久很久才革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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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31 小人物写小文章,对小市民谈论小事情,若是四平八稳,子曰诗云,难以引人注意(那是大人物写大文章的风格)。报纸对杂文的期许是争取读者,增加销路,我们总得有几句耸动听闻的话做“卖点”,这几句话无须和你评论的事物相称,你只是借题发挥,或者为尖锐而尖锐,为辛辣而辛辣,读者已经看过新闻,他现在要看到的也只是你这几句话是否“过瘾”。职业的荣誉是很大的压力,令人身不由己,我们得在修辞上下功夫,大快人意而非褒贬得宜。后来革除这种坏习惯,我花了更久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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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33 六十年代,副刊上的杂文专栏写出最多的过激之词(在此之前,作者拘谨,在此之后,作者高雅)。过激之词对建立一个公平的、有理性的社会并无帮助。例如说,学校是不准读书的地方(林语堂),医生的听筒是骗人的东西(郭沫若),学医无用,不过是把病人医好再让帝国主义去杀掉(鲁迅),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理当遗臭万年(桓温),这些当年写在笔记本上的警句,我都扯下来丢进字纸篓里。莎士比亚:“生命是一个傻子说的笑话”,这句话至少不能概括全部莎剧。我为何要诱人这样思考呢,但是有时候球在脚边,不能不踢,顾不得球门旁边坐着一个孩子。我何堪再以此为业?更何堪以此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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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35 《中国时报》的员工折旧率很快,虽说服务二十年可以退休,但是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能一混二十年的人很少。我对《时报》意见很多,超出本分,大老陶百川先生说我“有正直之名”。余董事长统驭有术,他知道不可把我这样的人推出门外,而是要握在掌中。人在门外也许肆无忌惮,兴风作浪;人在掌中,任其贡献才能,消磨英年。我这个“小巫”在大巫之下,一步深、一步浅,熬到曲未终而人将散,我还是不能离开,江湖洗手,谈何容易,二十年蜚短流长,我得罪了很多人,需要《中国时报》这顶保护伞。没想到第二年有了出国的机会,更没想到这一去再也没回台湾,我可以离开《中国时报》了,我是辞职,不是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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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37 人过中年,精力有限,难再维持广泛的兴趣,说得好是“由博返约”,说得不好就像飞机超载,必须一件一件往下丢行李。我首先放弃的是电影,接着放弃了文学理论,然后是放弃戏剧和音乐,终于我得放弃新闻评论,甚至放弃对新闻的关心。我就像艺坛大老马寿华所说,写秦篆、写汉隶、写钟鼎石鼓,最后能把行书写好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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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39 我久已向慕“狭义的文学”,那就是通过“意象”来表现思想感情,除了修辞技巧,还具有形式美和象征意义。这是文学的本门和独门,倘若作品只炫示自己的思想,怎么样对哲学也逊一筹,倘若只以记述事实取胜,怎么样也输给历史,文学自有它不可企及不能取代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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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41 由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发表文章一直顺利,现在人生经验多一点,社会关系减一点,文学境界高一点,眼底美感添一点,经过党部挂帅,学院挂帅,本土挂帅和市场挂帅的锻炼,本领强一点,七十年代台湾物阜民丰,经济压力轻一点,风檐展书读、见贤思齐的心事重一点。我认为文章水准有三个层次,首先是“职业认可”,我在“中广”公司、《中国时报》都算好手,第二是“社会认可”,台湾各报馆各电台都愿意用我的稿子,最后是“历史认可”,作品晋入选本,名字进入文学史。我走过前面两个阶段,面临第三个阶段的诱惑,我决心不计成败毁誉往前走,放弃了是个遗憾;努力过、失败了也是遗憾。这两种遗憾有很大的分别,我既然从小立志做作家,只有选择后一种遗憾,才可以对天地君亲师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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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43 我已知道有酬世的文学,传世的文学。酬世文章在手在口,传世的文学在心在魂,作家必须有酬世之量,传世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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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45 我已知道有卵生的艺术,有胎生的艺术。卵生自外而内,胎生自内而外,卵生计划写作、意志写作,胎生不能己于言,行其所不得不行。卵生时作家的人格可以分裂,胎生时作家的人格统一,卵生弄假成真,胎生将真作假。酬世者多卵生,传世者多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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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36547 我已知道文学固然不能依附权力,也不能依附时潮流派,什么唯心唯物,左翼右翼,古典现代,都是花朵,文学艺术是花落之后的果实,果实里面有种子,花落莲成,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固然有花而后有果,可是也慎防做了无果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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