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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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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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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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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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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诗我觉得我们现在比较容易明白,中国现代史上那些大的规划,乃是因为有迫在眉睫的民族危亡的危险,我们才对它们滋生感情。而那种本来的、自然的生命里面生长出来的东西,对普通的万事万物的感情,或者用沈从文的话来说就是朴素的“爱”,却被忽视、被磨平了。但实际上这是缺少不了的。而各种现代规划产生出来的东西,事实上你是没法对它有自然生发的、不可须臾离之的那种感情的。沈从文刚好是在这个方面感受比较深,这其实是很了不起的,就是他所说的:“有情”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甚至好像是很软弱的,可以忽略的,但真的少了这个,历史就少了非常重要的部分,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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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我觉得沈从文在一九四九年以后所写的未完稿的《抽象的抒情》非常重要,这篇文章有点像为某个大会准备的发言稿,有点提意见性质,又有点防卫性质,好像是故意把自己的理论淡化了一点,但有一个地方他是非常清楚的:他讲伟大的文学艺术,是可以让人类的感情互相流通灌注的,所以几千年前的东西到现在还能感动人……还是把艺术看作生命流通灌注的体现。他的文物研究,还有文学写作,相通之处,我觉得正是在这一点上有所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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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抽象的抒情》还谈到,在那个时代,文学艺术中千百年来的创造热情、动力和理想都被摧毁了,在这种情境下,一个作家,不外两种出路:他不写,他胡写。不管是不写,还是胡写,他都“完了”。沈从文自己选择的是不写,这个不写是对不胡写的坚持,但他不写为什么就没“完了”呢?因为他重新找到了一个知识分子创造事业的方式,找到了实现生命意义的有效方式。表面看起来他从事文物研究是避世的、消极的,实质是另一个层次上的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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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到他的研究,表面上他关注的多是不起眼的东西,做琐细的工作,好像没有太大的价值,而等到时间长了,慢慢就显出价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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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荣:说到这里,我就想到,他对细小的、普通的、我们很容易模糊过去的人、事、物的关注,其意义也许正在于一点一点的“积渐”方面:比如,当我们要追逐一个外边的、“伟大”的目标时,我们会觉得这种东西太小,不重要,先放到一边去;那种感情太普通,不重要,也把它放到一边去……但慢慢放了很多很多之后,回头一看,我们成了“非人”了。但沈从文一直是对这些细微的、根本的东西有感情:文学方面一点一点写了那么多,文物研究方面又一点一点做了那么多,现在看,他在这两方面的成就都是很了不起的,但这都是很细小的工作积累的,这种细小的工作,我觉得,夸大一点说吧,就是在一点一点积累我们这个民族的元气。对自然、对人、对周围万事万物的感情,一旦没有了,或者一点一点把它损失了,这是很大的损失;但一点一点积累了,即使是在很糟糕的一个环境里吧,它也未必不会产生出好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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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对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从学术本身的角度来看,我们毕竟是外行,还是让专家们去评价;但沈从文在一九四九年以后从事文物研究,不仅需要从学术角度评价,你把他的文物研究作为一个行为来看,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在一个动荡的时代进行实践的方式来看,他这样的选择是非常值得探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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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荣:有一点很有意思:他在四十年代,是一个很糟糕的环境,他会那么紧张,会思考那么多的问题;五十年代环境更加糟糕,他反而比较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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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他精神崩溃以后,慢慢恢复好了;然后这个心情就逐渐平静下来了。当然了,他也在不断地发牢骚,但基本上主要的心态是平静下来了,我觉得这个是一个奇迹。这个平静的原因,根本上是他重新找到了自己创造事业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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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荣:四五十年代转折关头,他写了很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夙命”啊之类的东西,可能正是在这个时候,从极度精神紧张导致的绝望中清醒过来后,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一旦真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他就不会再像前一个时期,想不通也硬是要想,做不到还是要努力去做。在这之后,他也许会是这么一种心态:一点一点去做吧,能做多少是多少,天地运行,生生不息,人类干过那么多蠢事,但你要他一下子消灭,也没那么容易。好多东西貌似弱小,还是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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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颖:他决定到历史博物馆研究文物,家里两个读中学的孩子跟他闹,觉得社会在这么向前发展,你却到古旧的东西里打转转,很落后,跟不上时代。其实一百多年来,我们中国人一直都很担心自己跟不上时代。而这一百年来的中国社会历史,几乎就可以说是时代挟裹一切的历史。从伟人豪杰到凡夫俗子,几乎都有一种唯恐被时代抛弃的无意识恐惧,大家自觉地追赶时代,自觉地投入到时代的洪流中去,尽管心里都清楚没有几个人能呼风唤雨,引领时代,可是至少也要做到与时俱进,随波逐流。有普遍的不自觉恐惧,也有普遍的自觉追求,有这样的思想意识做基础,时代对人的影响、改造就容易进行,而且进行得完全彻底,势不可挡。社会和时代的角落是被人鄙视和摈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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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恰恰找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而且并不是在这个角落里苟延残喘,是安身立命。处于时代的洪流之外的人也并非绝无仅有,可是其中多数是逃避了时代洪流,自己也无所作为的。沈从文却是要在滔滔的洪流外做出实在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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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沈从文的选择称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实践,但毋庸讳言,沈从文是有些瞧不上一般所谓的知识阶级的,对比于他这个“乡下人”,知识阶级似乎本能地就具有得风气之先、闻风而动的本领,灵巧应变,适应趋时;而他几乎一贯地固执己见,晚年一篇未写完的自述题为“无从驯服的斑马”。多少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恰恰是知识分子,多少年来一直强调独立性、自主选择、自我坚守等等。因此就尤其值得反省:以往知识分子所强调的独立性,对于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关系的选择,对于自我在时代中的位置的确立,是不是进行过质询和探问?一九四九年以后,沈从文的角落位置和在角落里的作为,应该能够为我们提供一些启示;否则的话,我们就只能停留在对他工作成就的赞叹和对他命运的感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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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还意犹未尽,还有许多地方没有说到,说到的地方也有很多的意见没有确切的定论,还有很多意思没有说清楚却召唤着我们去尽量弄清楚,去获得更多更深的理解——我想,重读沈从文之所以有价值,有吸引力,也正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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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四月,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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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第一讲 《从文自传》:得其“自”而为将来准备好一个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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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为什么要写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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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自传》写于一九三二年八月,那时作者在青岛大学国文系做讲师,暑假期间用三个星期就写了出来,但到一九三四年七月才由上海第一出版社出版;从一九四〇年十月到一九四一年初,作者在昆明又进行了校改,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开明书店出版改订本。这本自传从问世以来由多家出版社印行过多种不同版本,二〇〇二年北岳文艺出版社《沈从文全集》据开明书店改订本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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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本自传的时候,作者刚过三十岁,虽然已经发表和出版了大量作品,成为备受瞩目的作家,但《边城》《湘行散记》这样的标高之作还没产生,个人的“文学地位”还正处在有待进一步确立的过程中。为什么这么“早”就“急于”写自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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