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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只是开始。城防军分头派兵下乡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被杀的、杀人的、看热闹的,这三者之间的数字对比不能不说是奇观。被杀的差不多全是苗乡的无辜农民,杀到后来,杀人的一方似乎有点不忍了,就想了个决定杀还是不杀的办法:“委托了本地人民所敬信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三分之二,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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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每当人已杀过赶不及看那一砍时,便与其他小孩比赛眼力,一二三四屈指计数那一片死尸的数目,或者又跟随了犯人,到天王庙看他们掷筊。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付竹筊用力掷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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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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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当作者十六七岁,在部队里当小兵期间,看杀人的经验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部自传后半部分的《清乡所见》《怀化镇》,对杀人多有叙述和描写。另外他的作品《我的教育》《黔小景》《黄昏》《新与旧》等,都涉及砍头杀人情景。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个作家这么多次地写到这么大规模的砍头式杀人,也没有哪个作家能控制得这么“不动声色”地写看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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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讲了幻灯片事件,那是在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鉴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14]这个留学生深受刺激,弃医从文,现代中国文学因此而有了鲁迅及其作品。《药》里拿来治病的蘸了烈士鲜血的馒头,《铸剑》里自愿割下和被割下的三颗头颅在沸水中的啮咬追逐的大战,以及杂文里一而再、再而三论及的“神往”或“满足”于杀人场面的“看客”,这些,是谈论鲁迅作品时经常会说到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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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有一篇文章叫《从“头”谈起——鲁迅、沈从文与砍头》,讨论两人不同的砍头故事所代表的现代中国写实文学的不同路线。[15]鲁迅对杀人示众场面所“象征”的意义耿耿于怀,他最痛感和激愤的就是国民的愚弱和麻木,如此就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而被杀和“鉴赏”这杀戮盛举的“看客”。这是鲁迅“国民性”批判中尤为用力和集中的方面,他的尖利和深刻也使“看客”成为现代中国文学和思想中能够不断引起“众议”的“经典形象”和“经典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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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鲁迅的说法,沈从文俨然也是一个“看客”。《怀化镇》里说:“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作。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作的。”“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官佐中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而且,看过之后,“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鲁迅大概是没有亲眼看过杀人的,他看的是幻灯片和报纸上万人争看杀头的新闻,通过“媒介”得来的“信息”,已经令他反应激烈;沈从文是亲眼看的,而且看得那么多,反倒是“平静”的。他不仅看得多,而且常见匪夷所思的情景,譬如说,“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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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沈从文反应的不同,除了经历、性格、志趣、思想等等方面的个人原因外,是不是还跟看的“方式”有关:通过“媒介”来看,比起在现场的亲眼看,更容易引向情景的“象征”意义,而且往往到头来“象征”的意义比引起“象征”的情景更为重要;在现场的亲眼看,由于其真切性,集中注意的就是现场发生的情景本身。当然,即使是现场的看,也并非不能产生任何一点由情景而起的“引申”,只是任何的“引申”都是附属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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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鲁迅和沈从文的不同,简单点说,鲁迅通过“象征”性事件看到的是令他忧愤的“国民性”及其现状,而沈从文直接看到的就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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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点,就是鲁迅和沈从文在与生活世界发生关系的时候,他们的对待方式是非常不同的:鲁迅是能够而且善于从平常中看出不平常的极端敏感的天才,而沈从文是把不平常也当作平常来接受的那么一个人;鲁迅是质疑性的,沈从文是容纳性的。在沈从文看来,生活世界的真实就是这样,而鲁迅则要问:这样就对么?“从来如此,便对么?”沈从文当然也不因为生活世界如此便对,但他在质疑对错之前,先接受生活世界本身的“教育”。沈从文也写过发生在北平的杀人和看杀人,但他的叙述确实没有鲁迅那样激烈。他从湘西到北平后,目睹过鲁迅笔下的情景,不过在他的回忆文字里,却是强调它的平常,它的“司空见惯”:“这个文明古都,并且经常还可见到一小队武装人马小跑通过,末后一辆平板大车上,坐了个面目肮脏的赤膊壮汉,作成京戏中上法场的情形,或痴痴呆呆一言不发,或嘶声嚷叫‘砍了头不过碗大一块疤’,‘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更自得其乐是‘小孙子,大闺女,来为老子送丧!’恰正是在全国任何一省都是每天发生的悲剧,同样是人人司空见惯的事情,除了少数有闲好事的人,或在街头闲荡的小孩子,跟着车后追去,大多数人都带着一种麻木神情,等待车一过身,就又依旧做他应做的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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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谈到沈从文叙述看杀人表现得“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平静”,用这些词的时候都加了引号,因为其中还有需要仔细辨析的问题。作者在事情发生的当时的反应和很多年后作者回忆时的反应,以及作者把这些过往经验写出来给别人看,意识到同时也要给别人看自己的什么样的反应,这之间,是有着微妙差别的。我们从作品里读到的,当然是作者叙述的结果,或者说是作者设计、驾驭、控制叙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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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这样叙述,是表明他的冷漠和麻木吗?如果看杀人只是看杀人而没有对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影响,真正地无动于衷,那么,作者就是一个鲁迅所说意义上的“看客”;与给人的表面印象恰恰相反,作者想表达的却是,看杀人深刻地“教育”了自己,成为建构自己的人事现象中重要的因素;而有这样的因素参与建构的自己这么一个人,当然与没有此类因素参与建构的、没有受过同样“教育”的别的人,有着重要的、无法泯灭的区别。所以,他在叙述怀化镇的生活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切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分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作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悍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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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五、无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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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高小毕业后,家境衰败,为谋出路,当兵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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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一八九八年离开绍兴,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时十七岁,比一九一七年离开凤凰时的沈从文大两岁,对于生活上的这一变化,鲁迅后来写下了一段有名的话:“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地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八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况伊又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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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写离家,情绪、心境十分不同。当母亲和人谈及让儿子去当兵的事情时,他正好泡在河水里,第二天就背了个小包袱上路了。“离开了家中的亲人,向什么地方去,到那地方去又做些什么,将来便有些什么希望,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还只是十四岁稍多点一个孩子,这分年龄似乎还不许可我注意到与家中人分离的痛苦。我又那么欢喜看一切新奇东西,听一切新奇声响,且那么渴慕自由,所以初初离开本乡时,深觉得无量快乐。”[20]一个即将展开的新世界和对宽阔自由生活的憧憬,唤起的会是一个少年的“无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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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个小兵动荡不安的军中生活充满了艰难和辛酸,但对那颗不知餍足地渴求新鲜养分来滋育和扩充的心灵来说,他的注意力多被自然与人事的现象及其体会占去了。“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魂灵,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凭一种无挂无碍到处为生的感情,接近了自然的秘密。我爬上一个山,傍近一条河,躺到那无人处去默想,漫无涯涘去作梦,所接近的世界,似乎皆更是一个结实的世界。”[21]“那地方既有小河,我当然也欢喜到那河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上,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后,各人伏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各处的汗水时,照例总很厉害的感动我。”这些经验、体会、感动,不会浪费,一点一滴都融进了一个成长着的生命里面,就连换防路上过了些用木头编成的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22]《从文自传》校改的时候,沈从文特意在说到茶峒的渡筏后加了一句:“《边城》即由此写成。”[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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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同一段经历,在后来的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中回想起来,感受会很不一样,或者说,感受的侧重点很不一样。在一九八〇年的自传《附记》里,沈从文就说,读这部自传,“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别具一格,离奇有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又说自己在湘西的经历是“二十年噩梦般的恐怖黑暗生活”。[24]而在一九四九年写的《一个人的自白》里,沈从文写了一段与鲁迅的感慨可说是同出一辙的话:“有谁在旧军阀时代,未成年时由衰落过的旧家庭,转入到一个陌生杂牌部队,作过五年以上的小护兵司书的没有?若你们中有那么一个人,会说得出生活起始,将包含多少酸辛。这也是人生?就是人生。我就充分经验过这种人生。这里头包含了一片无从提及的痛苦现实。你们女人中有作过小丫头童养媳的没有?作过小商店的学徒,必须侍候许多人烟茶,并将一切小过失推置于她身上承担的职务没有?若有那么一个人,也会说得出相似不同痛苦生活经验。”但他接下去说:“否定因之在我生命中生长。我的生命并没有对困辱屈服。我总要想方法抵抗,不受这个传统力量和环境征服或压倒。‘旧家世’固然容易使一个纨绔子堕落,却帮助了我个人在困难绝望中挣扎。一面随环境流转,一面从学习上找新机会。”[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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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否定”,把困苦屈辱逆转成生命中正面、积极、肯定的力量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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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六、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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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生命的另一种东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变换着形式出现,而且日益显示其重要性和沉潜的影响力,这种东西,沈从文把它和人事生活、自然现象这两类并列,称为人类智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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