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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90 “闻杜鹃极悲哀”,“见路劫致死者数人。山顶堡砦已焚毁多日”;碰见老者死亡,小女儿报庙招魂哭泣,想到把“不幸”和为人的“善良”结合起来,“好好用一个故事重现”;当年的“翠翠”已死,“小翠”又长成母亲的模样;“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创造一点纯粹的诗”;“母亲死去,书出版时心中充满悲伤。”——用不着概括,这些经验、记忆、情绪和思想的性质,就已经形成集中而强烈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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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95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51]
1706042196 沈从文九讲 二、翠翠和翠翠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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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198 单就情节来说,《边城》写的是翠翠的故事;翠翠的故事后面,隐现着翠翠父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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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00 翠翠的故事很简单:茶峒山城一里外的小溪边,看渡船的老船夫和外孙女翠翠相依为命;茶峒城里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都看上了翠翠。翠翠爱二老傩送,不爱大老天保。天保失望之下驾船离家,失事淹死;傩送因为哥哥的死在心里结了疙瘩,也驾船出外了。雷雨之夜,老船夫死了,就剩下翠翠一个人。翠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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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02 刚开始,你不会想到翠翠的故事最终发展到这么哀伤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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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04 作者一落笔写翠翠,就是美而动人的:“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69]美丽可爱的少女形象,在文学里并不能算少,但翠翠的美和动人,却有些不同。作者突出的是她的“自然性”,或者你就是把她称为“自然人”也无妨——作者甚至把她写成自然里的小动物。“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那就是说,她从里到外,都得自于这青山绿水的自然,与之和谐一致。“教育”是沈从文喜欢用的一个词,他用这个词的时候,常常说的是人从自然现象和人事经验中的学习所得,区别于我们通常说的从书本、学校、知识系统里接受文化的行为。他说“自然教育她”,就是肯定她精神上熏陶和浸透了“自然的文化”;但从“文明社会”的“文化”观来看,未尝不可以把她说成无知无识,心智未开:如若她见了人有“机心”,不是就要举步逃入深山么?知识和心智发展出“机心”,就是“文化”走向狭隘的标志了。如果我们说一个“自然人”没有“文化”,那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概念太小了,限制了我们的视野和判断。今天的“文明社会”不是在努力学习“自然的文化”,学习与自然和谐相处,却也未必就学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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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06 我们以翠翠为圆心,来看她生活世界的周围。最中心的生活当然是她和老船夫在溪边渡口的日常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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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08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从岩石高处跃下,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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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10 “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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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12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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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14 翠翠与老船夫共享这寂静安闲的生活,但老船夫和翠翠却不同。可以把翠翠叫作“自然人”,却不能这样叫老船夫,因为“教育”老船夫的,除了自然,还有人事。他和翠翠在同样的山水里,却比翠翠多了人世的阅历和沧桑的经验。这是其一;其二,同时也因为阅历和经验,他所感受的自然,也不像翠翠那样单纯明朗,而多了些复杂和沉重的成分以及莫可名状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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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16 比这个生活圆圈更大的,就是茶峒山城的生活了。在这个世界里出现了船总顺顺和他的两个儿子天保、傩送,出现了端午节划船比赛,出现了茶峒日常的人事和普通的场景。茶峒的风土人情,并不像我们在一般小说里看到的那样,仅是作为故事的“背景”来写的,它本身就是小说要着力描述的重点和中心,它和故事出现在同一个层面,而不是“附属”或“陪衬”在故事的后面。这就是为什么上面说《边城》写的是翠翠的故事时,前面要加个限制,“单就情节来说”。小说的名字叫《边城》,如果换成“翠翠的故事”,就简单了许多,单薄了许多。“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环境,它还是一种不同的文化、一种不同的价值的象征。写《边城》,就是写“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71]“边城”不是为了翠翠才存在的,“边城”是和翠翠一道出现在作品里,共同成就了这个作品,因而也共同确立了各自在文学中的存在的。甚至也可以说,翠翠是“边城”的一个点、一条线、一支动人的曲子,或者说,翠翠是“边城”的一个例子、一个代表。沈从文作品里的景物描写,风土叙述,人情刻画,往往不是“背景”而是“前景”,不是“陪衬”而是“主体”,这是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并不限于《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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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18 流经“边城”的河叫酉水,“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袴,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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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20 边地风俗淳朴,淳朴到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沈从文选择写妓女来突出边地人情,实在有挑战世俗社会价值的意思,但这挑战,换个人来处理,就极有可能处理得突兀,僵硬,而在沈从文写来,却非常自然,自然到让人觉得,在这个地方做妓女就一定是这个样子。他写妓女多靠商人维持生活,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写妓女和水手的感情,简直就是写一种奇特而朴素的爱情。“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脖颈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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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22 这里可以见出沈从文叙述的一个典型而重要的特征。他写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妓女和水手,也不是具体的某时某刻的场景,他写的是复数,是常态,但奇妙的是,这对于复数和常态的叙述却异常逼真。不同于一般对复数人物和常态情景叙述的平板和面目模糊,沈从文的叙述,能以非常生动鲜活的细节和特殊性处理,达到复数人物和常态情景的具体性。这样的叙述特征,在沈从文的许多作品里都能见到。在这里他通过写复数妓女的常态生活而见山城的风俗人情,也见一种不同的道德、价值和文化。“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74]叙述的话头一转,“挑衅”般地扯出“读书人的观念”“城市中人”来,可不是无端起事:即使我们姑且承认沈从文的《边城》是他用文字造的一个桃花源,那这个桃花源,也不是用来做逃避的去处的,它具有积极的反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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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24 它要“挑衅”和反叛的世界,在翠翠的生活世界之外。翠翠生活世界的圆周,最大就只是“边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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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29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52]
1706042230 沈从文九讲 三、这个世界,有它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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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32 这个风景如画、人情美好的世界,有它的悲哀。这个悲哀可从人事上说,也可从自然上说。说到最后,人事上的悲哀和自然上的悲哀可以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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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34 在小说的第一章,作者就交代了翠翠母亲的故事:她和一个军人唱歌相熟后有了私情,军人服毒自杀,她在生下孩子之后也追随赴死。到第七章,翠翠母亲的故事第二次出现。第一次出现是叙述者直接对着读者讲的,不经过小说中的人物;第二次是出现在老船夫的意识和思想里,他眼看着翠翠越来越像母亲,心里就不免记起旧事。到第十一章,第三次出现,这是老船夫以为明白翠翠的心事的时候,“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窠。’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他告诉翠翠大老托人来做媒,“翠翠不作声,心中只想哭,可是也无理由可哭。祖父还是再说下去,便引到死过了的母亲来。老人话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见祖父眼中业已酿了一汪眼泪。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爷爷,你怎么的?’”[75]第四次、第五次是紧接着出现在第十二章、十三章里,三章的连续出现,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地指向某个似乎难以逃开的阴影。第十二章,老船夫隐约觉得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再想下去便是……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通的命运”。[76]说到“共通的命运”这地步,对老船夫来说,不祥和悲哀的感觉其实已经全部出来了。那么翠翠呢?在第十一章,老船夫和翠翠说起她母亲的事,但接下来只写了翠翠对祖父流泪的惊怕;第十三章,才有了翠翠对母亲故事的感受。一方面是,祖父“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更有一方面是,“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移开”。[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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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36 叙述到这个地方,翠翠母亲的故事在小说中的存在,就一步一步地推进到最高程度了。一开始,它只存在于叙述者“客观”的叙述中;第二步,它出现在老船夫的心里,并在他的心里逐渐强化,越来越占有位置,直至达到对命运的预感;第三步,它到了翠翠的心里,成为压迫着她的无从挪移的沉重的东西。由于年少懵懂,翠翠对它的感知不可能与老船夫的感知等同,但是它既然已经成为翠翠无法移开的东西,就会一直等着她明白的一天。写到这种程度,就没有必要再写了,所以接下来一直到第二十章老船夫死去,都没有再提翠翠母亲的故事。最后的第二十一章,杨兵马跟翠翠说到她的父母,而且说到老船夫的事,说到围绕着翠翠所发生的一切翠翠先前不知道的种种,凡是以前不明白的,这会儿全明白了。明白了,也就长大了。明白了什么呢?我们一开始把翠翠叫作“自然人”,她受的“教育”是自然的“教育”;现在,我们得说,她受到了人事的“教育”,这其中,一定包含着对命运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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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238 小说中几次提到杜鹃,似乎都不引人注意。但既然沈从文多年后仍然记得年轻时过茶峒“闻杜鹃极悲哀”,我们不妨来看看小说中杜鹃出现在何种情境中。第十一章,老船夫想到翠翠母亲心中隐痛却勉强笑着时,翠翠正从山中黄鸟杜鹃叫声里,以及其他声音里,想到各种事情,其时来做媒的人刚走。第十三章,黄昏时,别的鸟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杜鹃的叫声和凄凉的感觉连在一起了,“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祖父不知道翠翠这时候的心境,只顾摆渡,翠翠忽然哭起来,“很觉得悲伤”,此时,“杜鹃又叫了”。[78]杜鹃的叫声引起悲哀和伤感,这当然不是沈从文的“发明”,但沈从文把它写进这么一个仿佛永远妥帖和谐的环境里,写进一个刚刚开始接触一点人生上事情的少女的感受和意识里,就不是重复文学滥调,而是他个人心思的文学表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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