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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是在这样的现实情境中,沈从文依然写出了社戏带来的庄严与热闹,虔诚和快乐。本村和附近村子的人,都换了浆洗过的新衣服,妇女多戴上满头新洗过的首饰,来一面看戏一面掏钱买各种零食吃;还有人带了香烛纸张顺便敬神还愿。第一天开锣时,首事人磕头焚香,祭杀白羊和雄鸡。第一出戏象征吉祥,对神示敬,对人颂祷;第二出戏与劝忠敬孝有关。到了下午,戏文才趋热闹活泼,村民沉酣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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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是,演戏和看戏,都是在宽阔的环境里,在大的自然空间中,而不是在一个狭小局限的人为空间里,这样也就特别能够感受得到,“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127]沈从文写戏收锣时的情景,与鲁迅《社戏》里船行水上的文字,真可谓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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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锣时已天近黄昏,天上一片霞,照得人特别好看。自作风流的船家子,保安队兵士,都装作有意无心,各在渡船口岔路边逗留不前,等待看看那些穿花围裙扛板凳回家的年青妇女。一切人影子都在地平线上被斜阳拉得长长的,脸庞被夕照炙得红红的。到处是笑语嘈杂,为前一时戏文中的打趣处引起调谑和争论。过吕家坪去的渡头,尤其热闹,人多齐集在那里候船过渡,虽临时加了两只船,还不够用。方头平底大渡船,装满了从戏场回家的人,慢慢在平静河水中移动,两岸小山都成一片紫色,天上云影也逐渐在由黄而变红,由红而变紫,太空无云处但见一片深青,秋天来特有的澄清。在淡青色天末,一颗长庚星白金似的放着煜煜光亮,慢慢的向上升起。远山野烧,因逼近薄暮,背景既转成深蓝色,已由一片白烟变成点点红火。……一切光景无不神奇而动人。[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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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写半夜行船回家,光景的“神奇而动人”,不相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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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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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里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喝采起来。[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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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还特意强调了人与“光景”的未分离性,他紧接着“一切光景无不神奇而动人”的赞叹之后,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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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人人都融合在这种光景中,带点快乐和疲倦的心情,等待还家。无一个人能远离这个社会的快乐和疲倦,声音与颜色,来领会赞赏这耳目官觉所感受的新奇。[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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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未分离的状态,迟早会被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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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小地方的朴素的欢乐,自然衬托下的抒情诗气氛,其实正处在大的灾难的包围之中,除了接连不断的地方性动乱,前头还有即将全面爆发的抗日战争,整个国家民族的大劫已经是步步紧逼上来了。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在大灾难的背景上写酬神娱己的社戏,写与日常生活紧密关联的欢乐、虔敬和抒情诗气氛,显示出沈从文笔力的非凡强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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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六、与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知心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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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共十一章,写得舒展,开阔,有些散漫,不像《边城》那样精致,却有厚实粗拙的美感。金介甫认为“有些篇章并没有把小说情节展开”,其实作者并不特别在意情节,用黄永玉的话说是“他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黄永玉的那段话是这样说的:“我让《长河》深深地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新的变格。他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他写小说不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他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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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自己对这本书也怀着特别的感情。一九四四年十二月间,他校读文聚社土纸本《长河》,十分细致地加了大量批注,《沈从文全集》所编《〈长河〉自注》,有十二页,这还不是全部,因为有几章的注释缺失了。给自己的作品加注,这在沈从文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注中的大部分,是对方言土语的解释。虽然沈从文的作品一向不避方言,但《长河》运用的数量之多,运用的娴熟自如,以及读者读上去不感觉生分,自然贴切的效果,都是非常突出的。这与它的与父老乡亲谈心的性质紧密关联,与故乡人谈心的语言,一定是故乡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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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与故乡的亲密性却并不必然意味着狭隘、偏执的立场和视野,“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沈从文对地方、乡土的关注和忧思,是与对现代中国民族国家建构的关注和忧思一脉相连、息息相通的。生怕读者不明白,他在《〈边城〉题记》里就强调过这个用心,在《〈长河〉题记》里,他再次写道:“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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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和现代中国的父老子弟谈心。语重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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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九讲 第五讲 《黑魇》:精神迷失的踪迹和文学理解的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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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个勾连紧密的小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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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一年八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烛虚》,收散文和文论各四篇。散文分别是《烛虚》《潜渊》《长庚》《生命》,内容和写法上都与沈从文以前的散文有极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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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十二月至翌年一月,沈从文在《当代评论》分三次发表《绿·黑·灰》,二月改以《绿魇》为题在《当代文艺》发表,这是“魇”系列散文的第一篇;此后又有《白魇》和《黑魇》在一九四四年、《青色魇》在一九四六年发表。这四篇散文,承接《烛虚》等四篇的风格,将沈从文的变化进一步放大和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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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八篇散文,互相勾连得很紧密,可以当作一个小整体,强烈而集中地表达了沈从文昆明时期思想、心绪等方面细致入微的复杂状况。因为是对充分个人化、内心化的精神状态的“捕捉性”描述,文风自然不同,蒙蒙不明处难免。所谓蒙蒙不明,不仅指读者对作品的理解,而且指作者对自己的精神思绪的追踪,及其对这个追踪过程的文字叙述,都有力所不逮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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