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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59 八月,沈从文的人事关系转到历史博物馆。九月八日,致信丁玲,此举可以看作是把自己从疯毁中救出的主动性行为。丁玲在六月份曾经和何其芳到家中看过沈从文,劝他“抛掉自己过去越快越多越好”。沈从文在信中提到这句话,说自己“是一个牺牲于时代中的悲剧标本”。“为补救改正,或放弃文学,来用史部杂知识和对于工艺美术的热忱与理解,使之好好结合,来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他说放弃写作并不惋惜,“有的是少壮和文豪,我大可退出,看看他人表演”。又说工艺美术史的研究,“这些事目下你们还来不及注意,过三五年就会承认的”。他表示将把余生精力“转成研究报告”,“留给韦护一代作个礼物吧”。这些话都很“硬”,特别是说到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的事业,充满了自信。他写这封信,向丁玲提出了一个实际要求。当时张兆和在华北大学受革命教育,住校;两个孩子读中学,经常有政治活动,晚上往往回家很晚,所以沈从文回到住处时,“家中空空的”,他对丁玲说:“目下既然还只在破碎中粘合自己,唯一能帮助我站得住,不至于忽然起圮坍的,即工作归来还能看到三姐。这就临到一回考验,在外也在内,在我自己振作,也在中共对我看法!”“改造我,唯有三姐还在和我一起方有希望。欲致我疯狂到毁灭,方法简单,鼓励她离开我。”[192]这封信别的意思暂且不论,仅就他向丁玲提出具体要求这一点而言,已经表明,他在主动想方设法保护自己不致崩溃到无可补救,主动寻求恢复,并且试图创造新的事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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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61 九月二十日午夜,他给妻子写信,表明自己“大体上已看出是正常的理性恢复”,信中说:“我温习到十六年来我们的过去,以及这半年中的自毁,与由疯狂失常得来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样,也正是我一再向你预许的一样,在把一只大而且旧的船作调头努力,扭过来了。”“你可不用担心,我已通过了一种大困难,变得真正柔和得很,善良得很。”为此,他“写了个分行小感想,纪念这个生命回复的种种”。[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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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63 “分行小感想”指的是长诗《从悲多汶乐曲所得》,把自己的精神状况的变化和“乐曲的发展梳理”结合起来描述;在此之前的五月份,他已经写过一首长诗,题为《第二乐章——第三乐章》,其中说道,自己的生命,“正切如一个乐章在进行中,忽然全部声音解体,/散乱的堆积在身边”。“这一堆零散声音,/任何努力都无从贯串回复本来。”[194]而现在,当他感到生命的回复时,他感念地说起音乐的作用,仿佛从一个长长的乐曲中获得了新生:“它分解了我又重铸我,/已得到一个完全新生!”[195]两天后又开始写另一首长诗《黄昏和午夜》,到十月一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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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68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72]
1706042669 沈从文九讲 五、“疯狂”与自身思想发展的内在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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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71 我们很容易把沈从文的“疯狂”视为外力逼压的结果,当时的事实也很容易为这种看法提供有力的证据;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左翼文化人的激烈批判使沈从文心怀忧惧,忧惧的主要还不是这种批判本身,而是这种批判背后日益强大的政治力量的威胁。[196]一九四九年沈从文的“疯狂”,这些因素都是直接的,确实难逃其咎。这一罪责,无论怎样追究都不过分;何况我们也并没有怎样仔细清理过其中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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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73 另一方面,从沈从文自身的思想发展来说,也有其内在的缘由。他自己说到于“群”之外“二十年”的“游离”,是“病根”。我们从比较明显的思想征兆来看,至少需要追溯到四十年代前半期沈从文在昆明写作《烛虚》《潜渊》《长庚》《生命》和《绿魇》《白魇》《黑魇》《青色魇》诸篇什的时期;抗战胜利回到北平后,又发表《新烛虚》(后改名为《北平的印象和感想》)、《从现实学习》等文章,从而使得这种思想状况延续贯穿了整个四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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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75 沈从文至昆明时期思想上已经出现巨大迷茫,陷入苦苦思考的泥淖而难以自拔。用沈从文自己的话来描述,就是“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197]要说“疯”,几乎可以说沈从文那个时候就开始“疯”了:“我正在发疯。为抽象而发疯。……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前反而消灭。”[198]原本不长于抽象思考的沈从文,却在这个时期思考起“抽象”的大问题来,而他所说的“抽象”,其实总是与具体的现实紧密相连,因此也总是与具体的现实搏战不已,“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199]他的大脑和心灵成为无休止的厮杀的战场,他承受不了,所以“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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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77 ……沉默甚久,生悲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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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79 我目前俨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劳,心智神经失去灵明与弹性,只想休息。或如有所规避,即逃脱彼噬心啮知之“抽象”,由无数造物空间时间综合而成之一种美的抽象。然生命与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唯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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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81 把这一时期沈从文所表述的内心思想图景——如上述一段文字——和一九四九年“生病”期间的“呓语狂言”相对照,我们会在很多地方发现惊人的相似。渴望“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即隐约透露出到一九四九年时已相当明确的“自毁”意识;其时所感受到的在周围人事中的隔绝无援,彻底性也正如后来的体验,如《绿魇》中的情境:“主妇完全不明白我说的意义,只是莞尔而笑。然而这个笑又像平时,是了解与宽容、亲切和同情的象征,这时对我却成为一种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孤立无助情境中。”[201]他在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的日记中提到《绿魇》,说:“五年前在呈贡乡居写的《绿魇》真有道理……因用笔构思过久,已形成一种病态。从病的发展看,也必然有疯狂的一天,惟不应当如此和时代相关连,和不相干人事相关连。从《绿魇》应当即可看出这种隐性的疯狂,是神经过分疲劳的必然结果。综合联想处理于文字上,已不大为他人所能理解,到作人事说明时,那能条理分明?”[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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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83 “惟不应当如此和时代相关连,和不相干人事相关连”,似乎是说,一九四九年的精神状况与时代转折造成的个人现实处境的岌岌可危紧密关联,而并不仅仅是“抽象”领域里的问题。如果说昆明时期的精神危机和一九四九年的“精神失常”有什么差别,可以说前一时期主要表现为“疯”,而一九四九年时在“疯”之外,更表现为“狂”,特别是在“生病”的第一个阶段。在这里,不妨做一点细微的区分:“疯”主要是指思想争斗不休、茫然无所适从的混乱状态,而“狂”则是思想意识十分清醒姿态下采取的带有极端性的言行。一九四九年沈从文的“疯狂”,即是一种极端清醒状态下的“疯狂”,其中包含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无畏的勇气。这是针对自身的现实处境而产生的“疯狂”。在当时和以后,都有人认为沈从文夸大了自己的困境,不免显得多疑和怯弱,焉知“狂人”具有不同凡俗的眼睛,鲁迅笔下的“狂人”不就是从常人看了几千年的字里行间看出“吃人”二字了来吗?沈从文也有如此的“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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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85 我十分累,十分累。闻狗吠声不已。你还叫什么?吃了我会沉默吧。我无所谓施舍了一身,饲的是狗或虎,原本一样的。社会在发展进步中,一年半载后这些声音会结束了吗?[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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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87 沈从文的“呓语狂言”,事隔多年后读来,很有些惊心动魄的效果,也必须给予认真的对待。当时的见证人之一汪曾祺在一九八八年的文章里就认为:“沈先生在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脑子却又异常清楚,所说的一些话常有很大的预见性。四十年前说的话,今天看起来还很准确。”[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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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92 沈从文九讲 [:1706041473]
1706042693 沈从文九讲 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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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95 在一九四九年的分水岭上,沈从文得向文学告别了。对沈从文,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是他安身立命的事业,奋斗了近三十年,而且打算终生在这个事业上奋斗下去。只要想想他在“疯狂”时向他小说里的人物翠翠诉说,向翠翠亲人般的诉说,就大致能够体会文学写作对于他至要至亲至密的意义。而且,虽然沈从文早就以独特的风格和非凡的成就确立了文学上的重要地位,但对沈从文自己来说,他的抱负仍然没有完全实现,他仍然怀有文学上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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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97 时间倒回去一年,一九四八年七月三十日,在颐和园霁清轩消夏的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写信,叙述当天晚上他和儿子虎虎讨论《湘行散记》:“我说:‘这书里有些文章很年青,到你成大人时,它还像很年青!’他就说:‘那当然的,当然的。’”[205]其间这么有一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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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699 小虎虎说:“爸爸,人家说什么你是中国托尔斯太。世界上读书人十个中就有一个知道托尔斯太,你的名字可不知道,我想你不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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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701 我说:“是的。我不如这个人。我因为结了婚,有个好太太,接着你们又来了,接着战争也来了,这十多年我都为生活不曾写什么东西。成绩不大好。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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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703 “那要赶赶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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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705 “是的,一定要努力。我正商量姆妈,要好好的来写些。写个一二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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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2707 “怎么,一写就那么多?”(或者是因为礼貌关系,不像在你面前时说我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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