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45439e+09
1706045439
1706045440 接着说陈哲文,任校长之前我们已经很熟,而且谈得来。他中等身量偏高,不胖,如果是青年,就可以称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据目力特别明察的学生说,面部左右不匀称。我没看出来,只觉得透着和善,对话时总是面带微笑。身方面还有个特点,内脏的位置与常人相反,是某次透视发现的。这都关系不大,还是说为人,他是既正派又能不忘世故,于是表现为通达。这种美德,在今昔交替的时候也许再好不过,因为多方面都能接受,纵使一日千里的人物还会感到美中不足。至于我,就借了他的这种美德的光,离开佟府时没有多丢面子,而且得个远为容易端的饭碗。这是建国以后,我的脚步跟不上,又没有学会言不为心声,渐渐就引来堂上堂下的不满。眼看这碗饭不能吃了,哪里去呢?是他,先给我安排了立足之地,然后在举杯小饮的桌面上告诉我,“还是离开这里,去做编辑工作吧。”我不好问他,这样的安排,是碰巧有这样一个工作,还是认为我不宜于再面对学生讲话,上穷碧落下黄泉,才找到个可以只拿笔、不说话的位置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如三国虞翻所说,“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他就是这样的“一人”。就说是机会使然吧,如果立足于今日,回头看看,四十余年,我得平安,甚至小名小利,应该说主要是他之赐。我离开佟府以后,他后来转任北京教育学院院长,忙,我经常自顾不暇,见面的时候不多。近年来他也退了,住在王府井街西大阮府胡同一个平房院里,设备不齐全,土厕所要走出院门。我应该去看他,因为忙,只是托他的儿妇岳女士(也在我们社的大院内工作)向他问候。是去岁(1995年)初冬,我在病中,不记得听谁说,他本无病,洗脚时忽然跌倒,急救无效,于9月下旬作了古。又是一次,应该见最后一面而未能做到,每一想到,就心不能安然。
1706045441
1706045442 以下说直属校当局的办公人员。为首的是朱先生,其下有管事务的杨先生,管财务的耿先生,以及抄抄写写的叶迪元、金荣荫、张永钟等。重点说朱先生和杨先生。朱先生与我有特殊关系,因为他是我的师范同班同学朱仰秋(名润岑)的三叔父。同学,限于同班,关系也有远近的不同,我和朱仰秋的关系很近,俗话所谓可以称兄道弟的。他们是旗下人,住在西直门内北沟沿一带。朱仰秋早已丧父,叔父还有行四的,在育英中学工作,也是主持校办公室。就因为我与朱仰秋有这种关系,见面,随朱仰秋,呼在贝满的朱先生为三叔,在育英的朱先生为四叔。且说这位三叔,人很精干,也很宽厚,又因为我与朱仰秋有这种关系,对我,表面虽然客气,心里却看成子侄,需要指点的时候,趁屋里没别人,小声告诉我,应该如何如何。我当然很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位长辈维护,也就既敬重他又亲近他,到学校,没课,愿意到他那里去坐坐。也为了表示敬重和亲近,每年新正,我总是与曹家琪结伴,到朱先生家去拜年。朱先生是旗下的小户人家,蓬门小院,可是室内一尘不染,用具都明亮如镜,婶母等也是温和大方,仍不少“王侯第宅”的雍容气象。我离开佟府以后,与朱先生会面少了,不记得是“大革命”中还是其前其后,听谁说,就在那蓬门小院里归了道山。再说为朱先生之左右手的杨先生。他是天津人,年岁与朱先生相仿,高个子,面干枯无须,酷似紫禁城内的太监。只有一个女儿,以及老伴,相伴过日子。为人也是古道热肠,以帮助人干点什么为乐,并且作而不述。他可以算作怪人,一身而兼有聪慧和拙笨的两面。聪慧是动手,他什么都会,而且不同凡响;拙笨是动口,尤其在新时代的小组讨论中,他一句也说不上来。举一点点事例为证。教会学校,周六下午不排课,上午课上完,学生散去,我们松一口气,几个常在朱先生屋里闲谈的男教师就想享受享受,朱先生出主意,一个人拿一点钱,交杨先生,让他做点什么,下课后在朱先生屋里聚餐。记得第一次是吃红烧肉,入盘上桌,肉块方方正正,看着像是不烂,及至下箸,才感到连夹起来也困难。入口,味道好得难以言传,只能用间接的办法,说有生以来吃红烧肉无限次,评比,还是以这一次为第一。我惊讶,问朱先生,杨先生的技艺是怎么学的。朱先生略过因,只说果,是“他什么都会做”。果然,其后就品尝了他做的许多种,其中一种是糖葫芦,单说外形,竟超过东安市场北门内的。再说另一面的不能说说道道。建国以后,万象更新,原来不言不语也能做的事,有不少要经过小组讨论,以表示并非被动。有那么一次,是为什么事(救灾?)动员大家捐助,于是先定期小组讨论。杨先生也必须参加,也就必须发言。都知道他不会说,于是由我们吃红烧肉的一群里推举一个人代他作发言稿。要求简明扼要,以便容易背诵。果然背熟了,开会,轮到他,背一过,一点不错。一些先进人物既惊又喜,大力鼓掌,我们知内情的也就随喜,鼓了几下。万没想到,杨先生听到掌声竟忘其所以,又说几句与前几句意思相反的,是“我看不捐也可以,国家一定有办法”。散会以后,我们责备他,他说:“我以为多说几句,他们一定更高兴。”离开佟府以后,我没有再见到他,推想不久就会回天津吧?我有时翻检《庄子》,碰到《天地》篇中的“机心”,就禁不住想到他的朴厚,没有一点机心,也就不能不慨叹,以小组讨论的说说道道培养机心,我们的损失终是太大了。
1706045443
1706045444 以下说同行,上讲台面对学生的。男本位,先说男的,附带说说女的,都以记得的多少为序。排在第一位的是曹家琪,不只这里排第一,我还专题写过他,收入《负暄三话》。何以这样恋恋不舍?是因为我们在说话必须小心谨慎的时候,还是可以无话不谈,推想现在年不小于耳顺的人都会知道,这是过命的交情。他是京北怀柔县的人,辅仁大学毕业,来贝满女中,教高中国文。他长身长面,为人敞快,好说,与人交,推心置腹,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为知心的朋友。常在一起吃喝,在小馆,或我家或他家。他家是富户兼书香门第,在鼓楼以东还买了住宅,我们相识之后不久卖出,租交道口以南秦老胡同一个大宅院的东房住。我常到那里去,其时他祖母还在,一看就知道出身于世家,文雅,不出门,以读小说为遣。命不坏,儿孙都孝顺,“大革命”之前往生净土,没受到赶回老家、接受批斗的折磨。她的儿子和儿媳(曹家琪的父母)就失之死得太晚,“大革命”风暴一来就被赶回老家,男血压高,在烈日下受批斗,第二天就见了上帝。女,一人在家度日,曹家琪当然放心不下,只好城乡两头跑。其时他早已离开佟府,先是到天津(河北?)师范学院工作,不久学院迁北京,改名河北北京师范学院,地址在和平里,他也住在和平里。母亲还健在,有在天津结合的陈女士主持家政,应该说是由颓败趋向中兴了,不幸得了由感冒转为肾炎的不治之症。其后学院又迁居,到宣化西南方的一块荒地,正名为河北师范学院(后来“大革命”的狂热过去,迁往石家庄)。在宣化时期,他的病渐渐加重,终于不得不到北京住医院。其时我由干校放还,户口还乡,人则多在北京,也就常去看他。他顾念妻子,舍不得死,可是病如天地之无私,挨到七十年代初期,还是抱恨走了。我失掉这样一位益友,心里很难过。所谓“益”,至少包括两项。一项是上面说过的,无话不谈,“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庄子·徐无鬼》)另一项,由利的角度看更重要,是我缺少应付世俗的能力,他不只有,而且很丰富,所以每当我感到无所适从的时候就问他,他必当机立断,告诉我应该如何如何,而也是“自夫子之死也”,我就只能乱碰了。失,已然,没办法。幸而他还给留下一得,天大的得,介绍我结识启功先生。他是启功先生的学生,与启功先生也有无话不谈的交谊,并本诸什么什么“与朋友共”的古训,带着我到前马厂去进谒这位其时还没有遮天大名的上人。因为有此一介加一谒,就先是“马厂斋头拜六如,声闻胜读十年书”(拙句),其后半个世纪,先后到黑芝麻胡同、小乘巷、师大小红楼等地的斋头,大则取立身处世之道,小则取个拙作的书名,凡此,皆绰号老驴的曹家琪之遗爱也。人往矣,又能怎样?也只能就一时想到的记在这里。
1706045445
1706045446 接着说田聪。他字仲严,天津以西永清县或霸县人。我们是文学院同事,早就熟识,我到贝满,记得还是他介绍的。他身量不高,精明,对人热情而彬彬有礼。也是教国文,因为个儿矮,曾有学生照顾他写黑板字,讲台上放个小板凳。他误会了,大发脾气,以学校和学生都致歉意了结。他学识丰富,口才也不坏,因而受到许多人的敬重。我和他也谈得来,印象是思路清晰,能明辨是非。万没想到,这样规规矩矩的一位,记得是1947年暑后开学不久,被捕了,同时捕去的还有女教师陈琏,都是夜里从家中抓走的。依常情,这必是政治问题,国民党所抓,身份可想而知。后来听说,是解往南京,陈琏交她父亲陈布雷严加管教,田聪判刑,住老虎桥监狱。推想也是1949年初,南京政府塌台,用保释的名义放出来的。如此推想,一是根据《知堂回想录》记出老虎桥监狱的情况,二是听他自己说,在狱里与周氏有交往,周曾赠他书云云。总之,建国以后,我们又恢复了交往。他未改旧家风,对旧相识仍是亲切客气。只是有一件事不便问他,地下工作,胜利以后何以未腾达?先是在西郊某单位,后是在东郊定福庄一个石油学校,都是从事语文教育工作。在西郊,他曾介绍南星去教英文翻译;在东郊,为有关语文的事,与我有些联系,记得曾在华侨饭店共进过一次午餐。后来见面的机会少了,是“大革命”开始以后吧,听说为被捕的历史问题,生活不能平安。记不清确切时候,也不记得听谁说,他作古了。人都不免于这样一场,但我有时想到他,总觉得未能听到他深谈理想与现实的种种,终归是个遗憾。
1706045447
1706045448 还有几位,可谈的不多,想总而言之。一位是陈广濬,教化学的,超过一般的朴实正派。这样的性格显然难于适应新风,又不善于演戏,所以经常愁眉不展。我同情他,又能怎样?离开佟府以后,我们见过几面,后来就断了音信。是八十年代吧,听说不很久以前作古了。另一位是孙念台,孙家鼐的后人,胖胖的。教物理,文史方面的知识也很丰富,记得我译完罗素的《哲学与政治》,还请他校阅过。他的大优点是通情达理,明是非,善于处事。他后来转到北京师范学院工作,任物理系主任吧,告退之后家居,有时还带来问候的盛意。还有一位是张午桥,教历史的,风度翩翩,好交,我们相处得不坏。我离开佟府以后,大家都身心少余裕,不记得曾见过面。是近一时期,先是通过学生李迎祥,我知道他还健在,后是通过电话,我们谈了不少今事和旧事。
1706045449
1706045450 再说女同事。女校,教师也是女的多,但这里想说的却不很多。第一位是刘大姐,名师蕴,也教国文。我呼为大姐是实事求是,因为年长于我至少六七岁。可是仍闺门待字。是独身主义吗?非也,在我还没离开佟府的时候,她找了个年过知命的大姐夫。我亲近她,是因为同于裴世五大哥,总是把我看作需要她照顾的小弟弟。我同她交往很多,愿意听她的教导。只是有一次,她约我到刘喜奎(是她姐姐的好友)家去喝茶,我沉吟一下,没去,以致失掉结识这位民初大红人的机会,至今想起来仍感到遗憾。再一位是张继恒,数学女教师张继毅的令妹,东北人。记得是教物理。人开明,敞快,至少是同合得来的,心口如一。由无话不谈的角度衡量,在佟府,站队,曹家琪是排头,她可以排第二。其时她还闺门待字,与孙念台来往比较多,于是由近而再近,更近,就与孙念台结为夫妇。推想是孙念台转往北京师范学院的时候,她夫唱妇随,也到那里去教物理,至今四十余年,就没有再见到她。再一位是陈琏,上面说到,是蒋介石左右手陈布雷的女儿。用今语说,是高干子弟,为什么不在南京优哉游哉而到北京一个中学来教书,真是想不明白,也不好问她。后来,即被捕以后,才大致可以推定,是道不同,所以各走各的路。她教历史,知识面广,也健谈,虽然貌不够上上,风度却潇洒而大方。我们合得来,总可以说是相知吧。她被捕以后,只听说解往南京送交她父亲陈布雷,以后就不再有她的音信。也是推想,道不同变为同是很难的,那么,她“侯门一入”,家中的空气也就不能平和了吧?其后不很久,陈布雷自杀了,原因除了“国”以外,是否还有“家”方面的?还有,这位陈琏女士到哪里去了呢?我怀念她,当然愿意知道,实况是至今还未能知道,圣训有云,“戒之在得”,也就罢了。再一位是艾碧珈,教音乐的。我们见面,只有微笑点头的关系,可是印象很深。原因来于她的体貌和风度,娇小玲珑,背个书包,远看近看都像个小姑娘。还性格温和,推想就是受到打骂也不会发脾气。佟府别后,我和她竟还有会面的机缘,一次两次,何时何地,都记不清了,总是我已趋向老、她也不再年轻的时候,很奇怪,远看近看,她竟仍是个小姑娘。再一位是方备,教体育的。我留有清晰的印象,原因不只一种。先以貌取人,她身材、面容都美。性格呢,温婉还要加上洒脱。我有时想,讲《诗经·关雎》的“窈窕淑女”,如果必须以例明之,就可以请方备女士上台亮相。也就因为多方面的优点具“备”,嫁个学术地位比她高的龚祥瑞。龚是在英国学政治的,据说是拉斯基的学生,回国以后先在南京、后在北京大学政治系任教。我不认识他,虽然也念过几本拉斯基的著作。“大革命”来了,喝过英国墨水,又在南京工作过,当然更要入牛棚,接受批斗。不记得听谁说,批龚,只一次,因为上场,自骂比他骂更入骨三分,再批,连通天的红卫英雄也感到无话可说。我听了不禁赞叹:“究竟是拉斯基,看透了政治;如果是高尔基,只迷恋文学,就不能应付了吧?”可惜其时我自顾不暇,又见不到方备,不能把这神来之意附耳告之。最后说一位是刘可兴,连教什么也忘记了。有清晰印象,是因为她体貌有特点。窈窕,楚王所好的细腰,还都可以说是不稀奇,稀奇的是腰部柔若无骨。这样,风度就表现为美,有魅力的美。静时如此,动时更是如此。是万象更新之后,为了表示皆大欢喜,人人都要下场扭秧歌。我从众下过场,有时也旁观,见都是生硬捍格,不好看,只有刘可兴,流利宛转,很美。问人,才知道她跟戴爱莲学过跳舞。是若干年之后,一次与通县师范同学刘佛谛面对,不知怎么就谈到刘可兴。原来他们在塘沽同过事,刘在那里也是以美出名,也许为了表现腰部的得天独奇吧,绰号美人前还加个蛇字。在佟府的女同事中,刘可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于今四十年过去了,希望她还健在,也总是古稀以上的人了。
1706045451
1706045452 也是四十年以上,我没有再走进佟府,旧的殿堂也退位,让与新了吧?至于府夹道的口外,我有时还经过,北望,变动很大,连熟悉的烤白薯炉也找不到了。
1706045453
1706045454
1706045455
1706045456
1706045457 流年碎影 [:1706044087]
1706045458 流年碎影 迎 新
1706045459
1706045460 仍是在贝满女中任课时期的1949年,随着学校师生活动,参加两次在政治史上占重要地位的集会:一是2月3日的欢迎解放军入城,二是10月1日的庆祝建国大典。“人生七十古来稀”,有这样的亲历机会不容易,除非生在五代。至于心情如何就一言难尽。单说老百姓,孟子有如意的想法,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想法,明清之际的扬州人和嘉定人就不能同意。上升到士大夫,甲申之变,闯王入城,洪承畴、龚鼎孳之流,推想也会同于陈子龙或顾亭林,先疾首而后痛心的。但历史的车轮是不会如人所希望,不转或转向喋方的,所以对于变,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希望真能够痛苦减少、快乐增加而已。
1706045461
1706045462 且说人们都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甚至信心,参加这次活动。天不作美,由清晨就起了大风,很冷。我于八时赶到学校,师生列队,南行,到分配的地段东交民巷,站在街两旁恭候。记得等了很久,因为返校已经是下午。幸而我有准备,穿了厚皮衣,没有感到冷。大概到了接近中午吧,先是听见锣鼓响,接着远远望见,自西而东,解放军来了。为首的是一辆卡车,车上并排立着两个半身像,后面是几个人敲锣打鼓,声音洪大而嘈杂。车后是长长的队伍,也许还有秧歌队?好容易等来了,欢迎的人群有人带着,都摇旗喊口号。人像是都融化于狂热中。就这样,总有二三十分钟吧,队伍过去,空气才静下来。然后是原路回学校,风力不减,很饿很累。傍晚才回家,路上重温集会的印象,所见解放军都是灰土布棉衣,确是艰苦朴素;纪律也好,在街头走,几乎目不斜视。所感呢,也许多年来中了儒家中庸、道家无为的毒,对于狂热就感到陌生,甚至不能适应。这样的感觉还有个历史来源,过于远的且放过,单说近的清代,太平天国和义和团,都失之狂热太多而理智太少,而讲治平,真能治平,是只能靠理智,平心静气处理事务的。
1706045463
1706045464 闲话少说,为了文不离题,要跳过近八个月,说参加10月1日的建国大典。十一以前,为了庆祝,学校已经忙了两三天。到正日子,像是反而轻松许多,记得只是到天安门前,席地而坐,看升旗,听礼炮,听讲话。典礼开始不早,兼以时间不短,记得近晚才回家。与欢迎解放军入城相比,这是更大的大事,或如许多先进人物所宣扬,大喜事,因为这之后必是除旧布新,总的,国家,分的,个人,都蒸蒸日上。我当然也希望能这样,甚至相信很可能是这样。说“很可能”,不说“必然”,是因为头脑里盘踞着历史,而历史中的改朝换代多到数不清,改以后真就蒸蒸日上,坏都变为好,或说小民真就由水深火热变为平安幸福,是直到辛亥革命的变帝制为共和,也没有成为事实。不能实现,原因很多。主要想占有求享乐的,如隋炀帝之流可以不计,单说意在求好的,也未必就能够,从长远看,使坏变为好。只举近的两种情况为证。一种是善举,如入城之后不很久,有一天,雷厉风行,封闭了妓院,解放了妓女。这是除了极少数靠妓女血汗赚钱、用妓女肉取乐的坏蛋以外,没有不欢欣鼓舞、颂为德政的。我当然也是这样,而且确信不疑,从此就不会再有卖笑嫖娼之事。可是几十年过去,“小班”“茶室”之类的牌子没有恢复,而据说,土味儿变为洋味儿,名不很正的按摩室、KTV包房,名正的咖啡厅、饭店,也许还有其他花样,就仍是可以进行钱肉交易。以作战为喻,这是变阵地战为游击战,因为可以游,数量就更大了吧?更可怕的是想除之,就不像封闭妓院那样容易。如此悲观也不是无中生有,因为如果容易,就用不着隔些日子就高喊一次“扫黄”了。另一种情况是乱举,如入城之后的几年之后,想是为了改善人民的生活,提高社会的档次,先是风传,继而实行,城乡,都以群居的某一范围为单位,成立人民公社,各家的人不再自炊自食,而要吃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两个“公”,与一个或千千万万个“私”斗,依理,应该转瞬之间就看到胜利,可是很意外,来的竟不是胜利,而是很多人不再能吃饱饭。不管依照什么理论,很多人没有饭吃总不能说是好事吧?而不幸,这不能算好,想变为好或恢复为好又非常之不易。其结果是在上者必忙于改弦更张;在下者呢,有办法即能移动的,遵从“人挪活,树挪死”的俗训,背井离乡,另谋生路,绝大多数不能移动的,自然就有“转乎沟壑”的危险。与前一种情况相比,这是意在求好,而来的并不是好,也就可证,除旧布新,蒸蒸日上,并不像希望的那样容易。
1706045465
1706045466 写至此,回头看看,忽然想起一个熟人,爱人以德,其时曾勉励我,头脑里旧东西多,会阻碍自己前进,不前进即落后,不好,应该急起直追,先把旧的清除出去,以求破之后很快能立。我感激这样的厚意,也真想全力自讼,先求能破。可是上面提及的疑虑表示自己的所行并不是弃旧,而是仍戴着旧眼镜看新事物,何以对熟人的盛意?虽事已过去近半个世纪,想起来仍难免心不能安,怎么办?先跳出来个想法,是不写或改写,改,即只记身的活动而不记心的活动。刚想到这里,又一个想法跳出来,是写旧事,决不应该以半面妆见人。头脑中出现吵架现象,只好再思三思。思的结果是决定走写实的路。何况这实,即当时回溯历史,对于“齐一变”就“至于道”的如意算盘还未能全信,一是并无恶意,二是其后的许多情况表明,所疑并未失误。疑未失误其实也不无好处,是确认治平并不像幻想的那样容易之后,处理众人之事,要平静谨慎,少诉诸狂热。至于如何才能够平静谨慎,不随着幻想乱走,乃题外的大问题,从略。
1706045467
1706045468
1706045469
1706045470
1706045471 流年碎影 [:1706044088]
1706045472 流年碎影 望尘莫及
1706045473
1706045474 这一篇想写离开贝满女中的情况,时间大致是1950年及其略前略后。内容主要是“思”方面的;“事”琐碎,又年深日久,大多忘了,可写的很少。思,总的说,是形势要求急起直追,而自己脚步太慢,苦于跟不上。分着说,就不能不触及原因、情况、结果等等,可说的也许不少吧?
1706045475
1706045476 治病,要找病因,由探索原因说起。最容易想到的一种原因是怀念故国,如庾子山之写《哀江南赋》,因而就厌恶新的。我显然不属于这一种。也可以说说原因,一是在过去,我未腾达;二是退一步说,总是在贫困中挣扎,依常情,就不会产生恋慕的心绪。情况也确是这样。我的故国,如果政权易主都算,应该说先后有三个(日本侵略时期不计,因为不配称为“故”)。第一个是大清帝国,我生于光绪二十四年年底,到辛亥革命清朝灭亡,依旧说,不过方免于父母之怀,帝制,好也罢,坏也罢,都不知道,也就谈不到有什么爱憎。从有觉知力起,所见所闻是北洋军阀的争权夺利,胡闹,当然就更不会有什么好感。1928年在通县上学,迎来所谓北伐成功,国民党胜利,也曾随着兴奋一阵,可是不久就变热为冷,尤其九一八以后,所见不过是对外屈服,对内镇压,统治集团贪污腐化,己身呢,是缺衣少食,这样的国,显然就只能引起憎恨之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只说抗战胜利之后,说,写,就多有牢骚。其时的牢骚表示思想开明,有正义感,所以思想排队,我还是荣居前列的。
1706045477
1706045478 新的政局变化带来排队的变化,因为许多人适应新潮,飞速前进,我原地踏步,自然不久就移到后面。这种形势,我自己也觉察到,无论是为声名还是为实利,都应该也急起直追。不幸是身心都不由己,一时想一鼓作气,紧接着就泄了气。正如许多人所断定,我自己也承认,这是思想问题。于是我在思想方面找原因。由远及近,兼由轻到重,找到不只一种。其一像是来于“天命之谓性”,我喜欢平静,惯于平静,因而就不欣赏狂热,难于趋向狂热。其二是受北京大学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精神的熏陶,多年来惯于胡思乱想甚至乱说乱道,一霎时改为“车同轨,书同文”,要求头脑里不再有自己的想法,信己之未能信,就感到如行蜀道之难。其三就更为严重,如前面讲自己的所学时所说,是而立之年前后,为求深知,读了不少西方谈思想的。所得呢,单说与这里有密切关系的,可勉强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知识论性质的,如何分辨实虚、真假、对错、是非。应该遵从的规律不少,但也可以总而统之,是信任“自己”的理性,或用康德的术语,纯粹理性。另一方面是道德学性质的,限于知的领域,应该怎样活动。这包括的信条很杂,如疑多于信,无征不信;不管如何有权威的道理,可信不可信,要用自己的理性判断;人人有思想的自由和言论的自由;意见不同,可以坚持自己的,但应该尊重别人的,等等都是。并进一步相信,只有这样,知才可以近真,行才可以少错误。至少我觉得,新潮的要求不是这样,而是有什么信条和措施,要不经过自己的理性评断而信,不许疑。我也曾试着这样做,可是旧习总是闯进来捣乱。在心里争持,旧的能退让也好,可是常常是不退让,即经过理性衡量,竟觉得说是正确的那些其实并不可信。公然表示疑是行不通的,于是可行之道就只剩下沉默或装作信。总之是难于心安理得。
1706045479
1706045480 年岁大一些的人都会知道,这样的不心安理得必对生活有影响,小是吃饭不香甜,大是可能没饭吃。我懦弱,怕自己没饭吃,也怕妻女没饭吃。可是想把头脑中那些旧存储都赶出去,用力,竟不能生效。这有时使我想到人不能手握己发把自己提起来的情况,因为既想离地又不能离地,自己就无能为力了。用自己思想改变自己思想,推想也是这样,“能”改和“所”改是一个,自己也就无能为力了。这里想岔出一笔,为思想改造中未能“真”改造好的书生之流说两句请海涵的话,是依据“思想”的性质,其中绝大多数推想必是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如果竟是这样,则思想改造的妙法是否真妙,就颇为可疑了。又是疑!其时我是有决心变疑为信的,记得“屡败屡战”之后,想到佛家的意根之后加了个末那识,末那识之后再加了个阿赖耶识,深怨上帝造人,通过智慧果与人以思想能力,为什么不在思想之上或之后再来个末那思想或阿赖耶思想,如果多给这样一个思想,则新时代带着新要求来了,那高高在上的思想就可以下令,让其下的思想立即把旧的不合时宜的记忆都清出去,记忆之房变为空空,新的种种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走进来定位,岂不懿欤!显然,这是加料的幻想,正如梦中的钞票,是连一根火柴也换不来的。
1706045481
1706045482 还是转回来说现实,是不管我怎样努力求适应,心里的不安然之态是难得都隐而不露的。于是在有些人(包括一部分学生)的眼里,我就成为不积极前进的人物,再升级就成为落后的人物。如何知道的?过去近半个世纪,加以记忆力差,不记得了,推想是还谈得来的几位同事善意相告,也许少数学生还有所表示。自知不好在佟府再呆下去,可是哪里去呢?不能不有走投无路的悲哀。而新时代,又很难自己找职业,只好忐忑不安地坐待。记得是1951年1月的下旬,学校诸事刚结束的时候,校长陈哲文说有事找我,我去了,一同到一个小馆吃午饭,席上他说出版总署用人做编辑工作,叶圣陶先生(时任副署长)托他找人,他推荐我去。并说如果同意,一两日后去见叶先生,确定做何工作。我表示感谢。就这样,我事后想,算是由崎岖小路转向阳关大道,因为变面对学生为面对书稿,就可以多动笔,少动口,且不说可以应付裕如,总不会像在学校那样困难了。
1706045483
1706045484 这可喜的事还带来一些悲痛,是我将离开佟府的消息传出以后,不少同事设宴送行,表示眷念之情。这送不能称为欢送,因为心照不宣,我是不得已而离开的。但终归都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人,凄凉之意可以融化于杯箸间。学生就不同,记得有石英、任和等几个,总是来看我,谈着话就落泪。这使我既感激又悲伤。但是终于别了,我有时想到她们,也不年轻了,今生还能有机缘,花间、樽前,促膝谈谈往事吗?我是盼望能有这样一天的。
1706045485
1706045486
1706045487
1706045488
[ 上一页 ]  [ :1.70604543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