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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16 《论语》有“既往不咎”的话,那是古道,或圣道,今道则不然。我改旧语为题,是想说说鼎革之后,一再清查旧经历的情况。我生于1909年,到1949年走入社会主义,在所谓旧时代整整过了四十年,其间还有八年之久的异族(挂傀儡政权的牌子)统治。泛论,人由呱呱坠地到盖棺(今日火化),人人都有一本经历的账,所不同者,一,如刘、项争宝座,事多兼大,本本厚,乡里小儿女或锅台转,或地头蹲,本本薄;二,其中所记之事,价值、影响等有大异或小异,如是而已。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影响,问题不简单。这里想说个更复杂的,是不同的经历有不同的价值。说复杂,是因为所谓价值,貌似有定,而实际则难定。何以故?是因为有关价值的判断,浅说,是人头脑里想的,或兼说出来的,而所想和所说,就不能不受时、地、位以及传统和时风等等的影响。还可以深说,是价值判断都离不开标准(纵使判断的本人并未觉得),而标准的对错,其分辨就还要有更深一层的标准。这条路不容易走,只好躲开,举个简单的例以明之。是很多人念过的李密《陈情表》,一唱三叹,总不会不同情李密吧?可是转为站到司马氏那一边,看法还会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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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18 他人瓦上霜,难扫;自己门前雪呢,像是也不好办,因为也躲不开标准和站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仍是问题过于复杂,只好说说有关的杂想,而不求一言定案。一种想法,评旧,就置身于旧,看看自己的所想和所行,广则朝野,狭则街头巷尾,多数人,或绝大多数人,是不是认为完美无缺,至少是大致可以通过。用这个尺度,只要自己的言行没有违(旧)法,败(旧)德,大致通过是容易的。但评论,标准也可能不这样平庸,就是说,会插进来“理想”,即要求不仅仅是不违法,不败德。姑且算作举例,一种常见而有力的理想是隐士思想,魏阙是不干净的,活动于其中的权臣甚至奸佞是可厌恶的,没有避到山林,不违法没有问题,德呢,估计大量的巢父、许由之外的人也会认为无伤也,可是关键是有此思想的自己,没有远遁山林,想到羞与为伍而竟与为伍,心能够安然吗?但不安然又能怎样?理想的去处还有伯夷、叔齐的,“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可是古语还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薇也是周天子的,怎么办?伯夷、叔齐的办法是连薇也不吃,高则高矣,也就因为过高,一般人就苦于做不到,像是也不该要求人人都这样做。其结果就必致引来理想与实际的不能协调,表现为心情,是有时像是可以安然,有时又不能安然。更值得伤痛的是实际的性质会变,力量会扩张,使杂想、理想等等都归于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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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20 这是说,新的形势会带来新的评定是非的标准。而这是非的标准乃来于评定功过的标准,是凡站在自己方面的都有功,是;凡站在非自己方面的都有过,非。而功过和是非的判定则采用蔡邕《独断》的精神,并追溯到放马华山之阳以前,中原逐鹿之时。理论上,有关是非的问题可以思而辨之,事实不然,是一言定案以后,绝大多数人信为当然,少数人内心如何不可见,也口说为当然。其结果就成为,在对功过、是非、荣辱、赏罚等的看法方面也形成大一统。然后是在此大一统的笼罩之下,咎既往,清查各个人的经历。看法已定,重履旧时的经历,就必致面对,轻,荣辱问题,重,是否算犯罪的问题,总之是难过的一关,而必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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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22 是我到出版社之后不到半年,来了一次非大张旗鼓的运动,名为学习。听动员报告,说是“临时学习”。也许嫌意义太泛吧,不知是否出于文件所定,又名“忠诚老实学习”。这后一个名称意义明确,是,由公方面说,清查历史,由私方面说,交代历史。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写过自传,当然不敢隐瞒,自己认为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但学习来了,当然要参加,也就只好再写,并且加细。估计要调查,对证,幸而值得上桌面的只是四十年代前半一段,时间近,证人多在,推想不久就调查清楚了。只留下一个小疑问,是住过日本宪兵队六周,以及放出之后,是否有告密或诬陷的行为。这难于调查,也难于证明。记得曾让我写个补充材料,证明我没有做这样的丧良心事。用品格担保的话用不着说,因为,如果还相信品格,就不用调查了。幸而还记得,我住宪兵队时期像是已经是捕人的强弩之末,是我入内以及放出之后,我认识的人就不再有被捕的。我写了这样的情况,交上去,以后就没有再问我。大概有三个月,这次的小运动结束,并由蒋仲仁先生(代表党)和宋云彬先生(代表编辑室)通知我审查的结论,是,确是因为生活困难,在沦陷的末期挂名领过钱,没干什么事。问我同意不同意,我签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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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24 用时风的价值观念核算,我有所失,是有历史污点,不光彩;也有所得,是幸而有名无实,不算犯罪。我自己看呢?一言难尽。早就觉得不光彩,不是来于新的清查的时风,而是来于旧的隐士思想,总想离魏阙远一些而未能远,清夜自思,有愧于屋漏。悔恨吗?难说,可以确信而言之的,仍是伤哉贫也。还是转回来说咎既往,还有更厉害的,是忠诚老实学习之前的镇反。据说有被处决的,不知道除了忠于另一朝,既有名又有实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劣迹,循孔老夫子“不知为不知”的圣道,也就不谈了。咎既往,零零星星的,也许时时都在进行吧?至于大张旗鼓的,记得还有1955年的肃反,说不清时间的四清(?),以及“大革命”中的清理阶级队伍。肃反,大概是借了经历简单和有名无实的光,我没遇见什么麻烦。“大革命”呢,狂热的时候重新算账,紧张一个时期,及至烧退复原为清醒,也就若无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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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26 但总是曾经如何如何,依照新风的观点,不能放在有荣誉的那一堆里。这使我常常想到常说的“士农工商”,偏偏沦落为士,今称为读书人或臭老九,因而就不能不慨叹。叹什么?就我自己说,是有江湖山泽之思,为了能活,却不得不靠近魏阙。不限于自己,或说常理常情,沦落为士或上升为士,有不少人就乐得靠近魏阙。任何人都知道,浮世的荣华富贵,绝大部分是由这条路来。但即使春风得意,也难得万全。伴君如伴虎,是一种平时的情况。还会有非常,是易代。死是解脱,但正如佛门之证涅槃,不容易。还活下去,就会有对新朝的态度问题。旧时代,是新对旧,不是咎,而是利用。旧呢?礼教,感情,转过来都不容易,可是新朝需要,不想转也得转。也就因此,上面提到的李密,终于出山,做了司马氏的汉中太守。再说一位,是唐末的杨涉,官至宰相,本不想转,因为怕有灭族之祸,也就换上后梁的冠服上任了。易服上任,旧服也许还卧在箱笼里,算不算污点呢?推想是不算,因为,如李密、杨涉之流,所以能成为显官,就是因为有事“伪朝”的资历。近年的易代不同了,虽然也容旧,却咎既往,有些旧,具体说是与魏阙有牵连的旧,轻则蒙羞,重则得罪。所以然者,是因为,轻说,没有站在自己一边,重说,站在敌对一边。到这个节骨眼儿,士的阶层就堕入可怜的境地,远远不如农工商的境地。其实,在所谓伪朝,农工商纳税,是不言支持而也支持的,咎既往就可以不算,因为离魏阙远。士就不成,比如我的一些师辈,只是上下北京大学的讲台,像是“出淤泥而不染”,可是穷追不舍,考究工薪是哪里来的,也只能说来于其时的中央政府。农工商就大有独立性,以农为例,就可以自耕而食,自织而衣,唱一声“帝力于我何有哉”。总之,思来想去,千错万错只是来于一错,是择术不慎,以诗书为稻粱之谋,想活,就难得“脱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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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28 那么,为了避免蒙羞和得罪,未来,“理论”上我们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永远不易代,那就高举红书喊万岁,永远光荣而不会变为耻辱。二是万一我们不能改变《三国演义》开卷第一回的“天下大势”,希望在上者学习宋儒,重天理而轻人欲,对于旧时写入简历、印入名片、编入悼词的那些光荣头衔,纵使未必欣赏,也由它去,不改说为耻辱,换句话说,是不咎既往,给大量的生也不晚的人,尤其士的阶层,多留一些活路,而不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则幸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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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33 流年碎影 [:1706044095]
1706045634 流年碎影 三五之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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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36 三五指三反五反运动,时间大致是由1952年1月末或2月初起,到同年7月结束。三加五,八种,都有什么,可惜我已经记不清,只知道其中一个重要的是贪污,因为许多人受审查,被监禁,是由于管钱,我呢,不管钱,可是也被拉进去,而且挣来一顶贪污分子的帽子。提前说帽子,是侦探小说的写法,推想迷恋《福尔摩斯侦探案》的读者对这一篇会有偏爱,并急于想知道其中的详情。但是语云,心忙吃不了慢火饭,还是请不要急,听我慢慢说。反贪污,意甚善也。这是置身于那时候说,如果换为置身于现在当下,我敢保证,若干亿小民,一定要高呼“好极了”的。可见更重要的,至少是同样重要的,是用什么办法,以及能不能取得希望的效果。还是说那时候,办法是大胆怀疑加扩大范围。何以言之?举一新一旧为证。新是一对来于解放区的夫妇,都在出版总署工作,夫管钱,妇不管钱。人都正派,艰苦朴素,热心革命事业。运动来了,大胆怀疑,夫被监禁,反省,并动员妇揭发。夫如何,不知道;妇呢,揭,没有,不揭,对不起党,天天哭得死去活来。我其时正在自顾不暇,但听到见到,也觉得无证而如此怀疑,是信力而不要理,单由效果方面看也会事与愿违。再说旧,是一个不很熟的朋友,已忘其名,解放后在某单位工作,某单位的职工要做制服,他介绍到他的朋友(同我也很熟)经营的一个服装厂去做。事过之后,厂表示感谢,送他一身衣服。在旧时代,这是礼,不算贿赂,如我的同乡王仙洲律师就曾送我一副张伯英写的对联,因为我的一个熟人为什么事打官司,找我介绍律师,我曾介绍去找他。仍是置身于旧时代说旧,这样的礼还不能不受,因为不受,人将疑为嫌礼太轻。还是说这位朋友,从旧习惯,接受一身衣服,运动来了,算作贪污,刚一揭发,自己觉得无面目见人,当夜就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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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38 言归正传,说自己。我不管钱,但拿了大众书店所办《语文教学》的编委费每月三十元,就与运动拉上关系。大众书店和《语文教学》当然都是国家承认的,但我拿编委费,并没有经过国家批准,这就可以赶入大胆怀疑的网。怀疑,是问违法不违法。不幸是我们没有法;即使有,来了运动,你说法律并没有禁止业余为“地上”的报刊审稿,就不再有用。情势是只能听候处治。早的一阵风是由本单位的一个什么小组刮来,找谈话,追问与大众书店和《语文教学》的关系。为《语文教学》约稿,是公开的,用不着隐瞒,也无法隐瞒。其他还有审稿,拿编委费,戴上旧眼镜看,我于心无愧。但我已经确知,某种事对不对,算不算犯罪,判定之权不在常情和法律手里,而在运动手里,就是说,追问的一阵风已经可以暗示或明示,紧跟着来的必是更大的风以及判定为犯罪。果然不出所料,小组追问很快就变为人数多的审问斗争。命令交代,其实情况就那么一点点,即使想多说以求上纲,也苦于想不出来。当然不满足,于是责令反省,即拘留在单位的一间房里,不许回家,专心交代。计住了四周,都交代了什么,现在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这其间,负责我这大案或小案的人必更加忙碌,是事后风平浪静,我的形象不再那样丑陋之时,其中一位告诉我,连我转致稿费的一件件都核对了,证明我并未中饱,我听了,只能报之以苦笑。这样,多方调查,抓不着小偷小摸,如何上纲?是说我同张、马二君谈到过中小学或中小学课本的情况,这是为勾结资本家而泄漏了国家机密。出言定案,其后是照常上班工作,听候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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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40 由“大风起兮云飞扬”到静候处理这一段,心情也值得说说。说句狂妄的话,在风起之前,我,同许多人一样,还是有些自信甚至自负的。霹雳一声,顷刻间变为坏蛋和罪犯,内心的震动过大,有个时期简直承受不了。正如在噩梦中,天地易色,周围都是刀箭,生路断了。混乱中想到过逃避之道,但立即想到包括老中青三代的家,直到卧在橱中架上的一些书。我更加明白,我是常人,在“天命之谓性”的制约之下,是弱者,只要还有可能,就愿意仍旧活下去,而且不到此为止,还愿意自己的亲近人也仍旧活下去。至此,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眼前的路就减缩为一条,忍而待之。但是会待来什么呢?既然无法可依,也许会判刑,发出去劳改吧?我怕,因为想到与家里人的别离,以及其后的苦难。但这些,无论依照旧世故还是依照新世故,都不能说,所以可行之道还是一个字,忍。而忍,是后来领悟并越来越明晰的一种适应新风的生活之道。何以言之?不惜现身说法而以金针度人,是忍,多重复,就会培育出一种大大超过佛门忍辱波罗蜜的韧力,而此韧力,仍借用佛门的语言,就可以化烦恼为菩提。为了意义的鲜明确切,还不得不现身说法,是差不多二十年之后,我到干校接受改造,也曾受批斗,而且不只一次,因为已经具有来于忍的韧力,批斗之时,就可以心游天外,甚至觉得好玩,批斗之后,带着笑容往食堂买饭,如果碰巧是王福海师傅做的红烧鱼,就买一盘,还是吃得很香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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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42 话扯远了,应该转回来,继续说下文。记得是五月,运动像是还要以法律的形式结束。需要处理的人太多,常态的法院管不过来,也管不了,各单位都组织法庭,曰人民法庭,由本单位的领导挂帅,处理本单位的案件。开庭两次,第一次审,核对“罪行”;第二次判,宣布如何处分。只记得第二次是在我住北大三院时期经常过其门的坐落在东安门大街路南的真光电影院,审判长为署长胡愈之,两旁还坐着叶圣陶先生和周建人先生吧,我的处分是机关管制一年。虽然罪名是贪污,各种列名之表都要注明为贪污分子,可是照常在所属单位工作,显然还是以教育为主。当然没有上诉一说;有也不敢,因为那会构成新的一反,如何处理就只有天知道了。但是还有语云,名者,实之宾也,有了贪污、受管制之名,就不能不流转为实,这实是:一,成立三人管制小组,组员为霍得元(代表党),隋树森(代表编辑室,其时我已调总编室检查科工作,隋是科长),还有一位记不清了,也许是其时任总编室主任、后来加右派之冠发往北大荒就死在那里的卢芷芬吧,我每周要写一份思想和行动的汇报,交小组审查;二,停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十六元;三,开除工会,有些会议不准参加,因为我已经不是“人民”。三种措施,以不发工资为最重大,因为八口之家,都没有辟谷的道术,平均每人一个月二元,想活就太难了。其次是写汇报,我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又稍通八股文作法,也没有什么难写的,只是想到这种毫无用处的浪费,总不免于烦腻。剩下的不入会和不参加会,也许反而有所得吧,因为就可以不交工会会费,其他人去开会,我可以借非人民的光,读一些人民性不强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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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44 写到这里,推想有些“仁者爱人”的人会猜想,我一定要咬牙切齿了。曰不然,而是大相反,顶礼膜拜。何以反应如此反常?有理由,而且不只一种。计有四种,依次说来:其一,逼令交代罪行,所用办法只是批斗、囚禁,始终未用肉刑,与十几年后的红卫英雄轻则打、重则杀相比,总是如在天上了,岂可不念南无阿弥陀佛哉。其二,与五年之后,有些人只是说了几句心口如一的话,就加更重之冠,发往北大荒,多年不能效北雁之南飞相比,我原地踏步,早晚还能看看家里人的笑脸或愁容,情况就不只是如在天上,而是如在九天之上了。其三,只是过了半年,不知道由什么人决定,不声不响,到发工资时候,我领得的不再是十六元的生活费,而是官复原职的若干元,这像是可以表示,至少是我所属的这个单位,还没有忘记公道人情。其四,是个最大最大块头的,是我经一事,长一智,更加明白,这新形势,在上者可以灵机一动,出言即法,而这样的法是不顾公道人情的,想活,就要百分谨慎,最好是学皇清某大人的居官之道,不说话,净磕头。也就是变这样的居官之道为处世之道,1957年的整风,我平平安安地度过来,这即使不能说百分之百是一顶贪污分子帽子之赐,也总不少于百分之九十吧?如是,而不顶礼膜拜,那就真成为恩将仇报,“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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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46 就在几天之前,浏览某君的某篇大作,见其中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话,勾起我一些感慨,想再说几句。由五十年代初期算起,三十年,到八十年代初期,我古稀之后还健在,并幸或不幸,还在原单位面对书稿。老子,“戒之在得”,还戒之在放,我竟有兴趣拿起笔来,写些不三不四的。承报、刊、出版诸社的编辑大人宽厚,居然就换来一些稿酬。且说这些不三不四之文,有些或有的部分,我坦白,是占用公家不少时间写的,而传与以上说的诸社,就不免有些里应外合,一般是请吃饭,兼送礼,用贬义语,可以称为互相勾结,如果是三十年前的河东,就会加贪污分子之冠,而且不只一顶,可是实际已是三十年后的河西,我的所得就成为,除钞票之外,还有学者和作家的荣誉。莫非真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吗?总是值得长太息了。再说个更大的变动,是由河东而河西,贪污的消长情况。上面说过,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目的的主要一项是根除贪污,连我这加贪污分子之冠的也说意甚善也。可是不唯心而唯物,即由效果方面看,根除没根除呢?河东早已成为往昔,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单说三十年后的河西,那就用不着调查,只凭见闻就可以知道,贪污已经发荣滋长,性质,由“管钱”扩张为“有权”(纵使是沙粒那样小的),数量,由原来的万八千扩张为今日的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原因,一言难尽,要由社会学家(或者还要加上法学家和道德学家)集成什么小组去研究。但有一点是铁板钉(去声)钉不容置疑的,是1952年,大胆怀疑加扩大范围,以为大力一压就会导致天下太平,结果并没有如愿。即如我这个受惩治的“贪污分子”,受惩治之前可以不提,受惩治之后,直到执笔的现在,时间长到四十有四年,扪着胸口说良心话,还是一文钱也没贪污过,是运动中加冠之所赐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有人也许会说,那是因为你既不管钱又不有权,没有机会。“予岂好辩哉!”不得不说几句大话,是不贪污,不是由于三反五反运动中受了教育,而是多年来一直认为,有许多有价值的,比金钱和享受更值得追求。这有价值的事物中,有个分量不很重的,是朴素,其消极的涵义是不看重钱。转为说教育,也不是没有所受,甚至提高,说有所悟,是迷信压力,不讲理,脚站在河东,以为胜利了,但自然规律所定,还有三十年河西,姑且算作曾经胜利,能够维持长久不变吗?岂止不能维持,还会随来后遗症,是拿鞭子的与被鞭打的都不讲理,被迫喷气式的不再要脸,这个社会,这个民族,将飘流到何处,就大值得思考了。过于悲观了吗?昔人曾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请孟老夫子出来代言,“予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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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51 流年碎影 [:1706044096]
1706045652 流年碎影 伤哉贫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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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54 恕我一而再、再而三借用先贤子路这句话为文题;如果不恕,我还有推卸之辞,是我也不愿意因贫而伤哉,其奈客观情势不容许食而能饱、衣而能暖何。上一篇已经讲清楚,我因为:一,与张、马二君是多年的朋友;二,穷困,帮助他们编《语文教学》月刊,得些固定收入,可以补充日用,上以事二母(生母及岳母),下以畜妻女,想不到就犯了罪,减了工资收入,加了贪污分子之冠。这“意表之外”的祸带来多种困难,可以总括为唯心和唯物两大类。唯心是这冠与头上戴的方巾、瓜皮小帽等不同,无形,就可以装作未戴,化为具体问题是,对什么人隐,对什么人不隐,斟酌是负担;不隐而说,隐而不说,同样是负担。为了节省纸张及读者的慧目之力,想只举个家门内的例,以偏概全,一了百了。这是对于结发之人要不隐,因为要靠她来分忧;对孩子就正好相反,要隐,因为她们正在上学,到学校,面对老师和同学,心里想着家长是贪污分子,受管制处分,日子怎么过?唯物的困难就既重大又复杂,只能不避繁琐,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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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56 上一篇已经说明,由受处分那时候起,每月的法定收入成为一十六元,用除法算大易,八口之家,恰好一个人得二元整。这就带来一种颇像康德所说“二律背驰”(用蓝公武译语)的情况:一方面是必不能活,一方面是一定要活。对于哲学领域的二律背驰,康德的处理办法是纯粹理性自承无能为力,即撤退。在家常日子的领域内就不能用撤退之法,因为“一定要活”这个判断,无论问进口的上帝还是问土产的“天命之谓性”,都不能略打折扣。开门见山说吧,我必须想办法弄钱。理论上,靠自力,办法也不少。抢劫是一种办法,偷盗是另一种办法。可惜是我择术不慎,走了书呆子的路,“身”没有抢劫、偷盗之力;更难办的是还有“心”管着,积极,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消极,清夜自思,深怕愧于屋漏。理论天高皇帝远,新语曰不能解决问题,只好退守实际,量力而为。而说到(己)力,我说过无数次,是除了白纸上写黑字,换几文小钱之外,什么也不会。三反五反之前,“勾结资本家”,走的就是这条路。现在是,据说,《语文教学》停刊了,连带大众书店也关门了;即使还营业、出刊,我还敢到那里卖白纸上的黑字吗?不要说卖,就是与张、马二君,也是从此就一刀两断,不敢再通音问。活路的一条堵死了。还有另一条是《现代佛学》,曾写稿拿稿酬,估计可以不算违法;每月拿编辑费(不是有名无实,是真负责编)二十元呢?不只不知道算违法不算违法,简直连问也不敢。据说是今之兵法,凡事要往最坏处想,那就假定为违法吧,怎么办?我也兴起过辞去一身轻的想法,可是看看妻女面上的菜色,接着算账,每月定数二十元,稿酬平均以十五元计,共三十五元,舍去,就会更难活命,权衡各方面的轻重,最后还是想活的欲望占了上风,决定隐匿不报。隐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不合适了,于是给《现代佛学》写文章,成篇之后就随意署个笔名。总是为穷困所迫,还用这个办法给《语文学习》写过文章。何以还记得?是整风时期,我这微末人物也竟有人光顾一张大字报,揭发我给《语文学习》写文章,不用真名而用笔名。幸而我们的文网还没有密到连用笔名也算犯罪,我心中忐忑了一阵子,没有人来命令交代,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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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58 到此,卖白纸上黑字的路走完了,我黔驴技穷,还是不能活,就还要想办法。家中老中幼三代,两端的六口当然无挣钱能力,只剩下“中”一口,女性,文,化不高,武,身不强,但是语云,兔子急了还能咬人,况人乎?于是绞尽脑汁,找机会。究竟是比我这黔驴还不如,“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找到机会两种,一种是给人看(读平声)小孩,另一种是到小市卖家里可有可无的旧物。所得必很可怜,而能得却又大不易。何以不易?要为不知者道。先说看孩子,是同院西房来于四川的一对青年夫妇的小男孩,两岁,略知人事,却又不能自我约束,也就除入睡以外,不能离开人。而我家里这位中,且不说“衣”,单是“食”,数口之家,上市买,到厨房做,一日三餐,又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围着别人家的孩子打转转!然而,正如我之为二十元与活命的血肉相连而隐匿《现代佛学》的编辑费不报,她如果肯打转转也是每月二十元,也就只好咬牙承担下来。之后,忙碌的情况可想而知,幸而她有个稀有的美德,忍而不怨,因而困难就像是不太大而慢慢流过去。不幸是好景偏偏不常,只是一个月有半,这对四川夫妇搬到西城朋友家去住,这每月的二十元竟成为“黄鹤一去不复返”。妻所得应该是三十元,人家客气,给两个整月的。且说这四十元,还可以引来后话,而且是两本(话本之本)。其一是“大革命”时期,我这位一生坚守家门的中也要交代历史,如果没有这四十元,她就可以说一生没领过工资,多清白干脆,由这个角度说,这四十元就成为“污点”,至少是累赘了。其二是回顾往昔,我阮囊不羞涩之时,以钱救人急的次数不少,数目不小,我都希望双方统统忘却;可是受人之惠,记得共三笔,1937年卢玉柱十元,1974年王景徽兄二百元,其中一笔就是1952年这对四川夫妇多付的十元,我都想还,或报,可惜景徽兄早已作古,卢玉柱和那对夫妇,不知在何处了。我在这里唠叨这些,是想利用一次整风时某天才的天才发明,“交心”,以略清心头之债。这债是一,我不劳而得的二百二十元,长存于心,到盖棺时还不能还或报,就带往地下,永世不忘。还有二,敢敬告大胆怀疑以及视我为贪污分子的诸君,到执笔写这些话为止,我不劳而得之钱,八十余年,也只是这三笔,共二百二十元,如果连这也不能算贪污,则诸君就成为多劳而无获,对于为我而多劳,我就只能赔礼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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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60 再说另一个弄钱的机会,到小市卖家里可有可无的旧物,困难比看孩子就大多了。可有可无的旧物不多,值钱的更少,这是欲卖而无货的第一难。还有二,要起早,或手提或背负赶往小市,身不强就会特别劳累。还有三,走到,摆摊,恭候买主掏钱而未必有买主。最后还有个更大的难,是必须使脸皮变厚。我这位中出身于破落世家,出嫁前还赶上些流风余韵,以上市购物为例,她说是入我的寒门之后,第一次进商店,同售货员搭话,说买什么,是壮了胆,舍去羞,才完成此大举的。现在要变买(暗示有路)为卖(暗示无路),就必须壮胆如斗,舍羞为零。可是她并未表示为难,我想是孩子的总是感到吃不饱给了她力量,她把一切都抛开,只想由小市回来,能够带回三两块钱,哪怕只是块八毛钱也好。记得若干年之后,孩子们有时还说:“妈妈上小市卖东西,回来,卖没卖,我们一看脸色就知道,有笑容就是卖了。”还要感谢她,乱七八糟的卖了不少,却没卖一本书,是我舍不得,她不只谅解,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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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62 还要说,就是如此挣扎,有时来了不时之需(如病),还是不免于必须立刻拿出钱而袋内空空,那就要到几个可告以难言之隐的同学处去借,多则一二十,少则三五块。不说告帮而说借,是因为他们比我也好不了很多。这样的钱,绝大部分勤借勤还,少数,到我有可能卖白纸上黑字的时候就拼命写,兼以省吃俭用,也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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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664 欠账还钱,还了,像是文也可以打住了。可是因为钱,单是在这本书里就,“伤哉”三次,总该有些感慨吧?确是有,那就说说。用吾乡某先辈的处世壮语,凡事要先及其国,后及其家,先说国。记得西方某名人有一句名言,是“求人服(听话),与其给他幸福,不如给他痛苦”。这秘诀,其实唐周兴、明魏忠贤之流早已用了,只是未总结为定理并广而告之。更上推,如求河源,那就应该说是法家精神,只求速达目的而不择手段。我呢,正如某君所评,思想落后,总觉得,想长治久安,还是走儒家的路好,那是“以德服人”加“养生丧死无憾”。假定这种想法不错,则迷信并使用压力,使有些人不能活,这妙法究竟合适不合适,就很值得研究了。还是归结到钱,我以为,为国者首先要做的是使人民都有适度的钱,以便食而能饱,衣而能暖。不如此,而用使之无钱的办法以求人服国治,在三十年开头的河东时期也许像是可以如愿,到三十年后的河西时期,情况如何,就要走着瞧了。由“走”和“西”,思路就不由得飞出去,一个斤斗十万八千里,到了北欧诸国,据眼见的人说,他们的名号是福利国家,实际也是,在有明确规定的法律范围之内,人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而只要有一条命,就总会有活路,所以他们就取得社会安定和人民幸福。诗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与其向压力跪拜,还是多看看人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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