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6045723
1706045724
几位语言学大师。一位是罗常培先生,当时任语言研究所所长。我上北京大学时期,罗先生在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讲语言方面的课,我畏难,没听过。这次在语言研究所相遇,他念同出入北大红楼之谊,还来看看我,寒暄几句。另一位是陆志韦先生。陆先生是学界的大名人,曾任燕京大学校长。时移事易,到语言研究所做研究汉语的工作。人中等身材,偏于瘦,言谈举止都轻快,没有大学校长的架子。他在美国是学心理的吧,思路清晰而细密,记得分辨词和词组的界限,考虑到各方面,可谓深入底里。才高,表现为思路(定形于文字)的跳跃,所以读他的作品,就要慢,想想夹缝中省略了什么。人还有刚正的一面,不记得听谁说,某次受批斗,施的一方曾勒令他跪下,他挺到终场,没有跪。人各有见,应该怎样看?我这里不想作制艺文,是以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位为荣的。再一位是丁声树先生。丁先生也出身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比我早两年。如其时的千家驹、卞之琳等,在校门内就露了头角。他是前辈,又小有名,在学校我和他没有交往。在语言研究所看见他,是在乒乓球台前。推想是为锻炼身体,他常参加打,却打得不高明。他高大身材,平时寡言语,只是拿起球拍,也说说笑笑。在学术方面,他有如钱玄同先生,有高造诣,作得却不够多。1956年以后,他主持编《现代汉语词典》的工作,用旧说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实际是完成了一项大事业,即如我,老了,常常提笔忘字,就要翻开这本书,向它请教,也就常常想到他。最后说一位是李荣先生。论年岁,他小于我,因为讲出身,他已经是西南联大。可是才和学,至少我睁眼看,就高不可及。他学的是语言,尤其方言,著作很多,我视为天书,不能赞一辞。单说文章,一次听吕叔湘先生说,审《中国语文》清样,就怕看李荣的,比如为调整版面,想减去一行,反复看,竟是一个字也不能去。这就真可以上比祢衡,文不加点了。说起祢衡,不由得想到另一点的相似,是因有点狂而有些怪。比如上上下下,出入语言研究所之门,像他这样年龄的,只有他,有时穿长袍。我一向认为,怪是赤诚的一种表现,所以愿意亲近他,听他的高论。他少有许可,关于书,他最赏识的是《幼学故事琼林》。人呢,称赞过什么人,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次提到郭沫若,他冲口而出,说:“不通,不通,不通!”所说对错暂可不管,像这样的不为时风所左右,心口如一,总是应该点头称叹的。
1706045725
1706045726
黄盛璋先生。也是乒乓球台前常看见的,人小个头儿,活泼,因为没有架子,拿起球拍,对手就惯于同他开玩笑。他多才,还表现为治学,涉猎的方面广。不久前见一篇介绍他的文章,说他在许多冷僻的部门也有不同凡响的贡献。我只记得他写过考证李清照是否再嫁的文章,根据史料说话,主张确曾再嫁张汝舟,而不囿于保全名节的主观愿望,总可以算是有见识的。
1706045727
1706045728
再说得的其三,是关于游的。游是私话,说官话是为了解汉语教学的情况而出去调查。我参加的计有两次:先是1956年11月下旬往济南、泰安两地,同行者为郭翼舟和吕冀平;后是1957年5月中旬往保定、徐水、定兴、涿县、良乡、昌黎六地,同行者为郭翼舟。为什么单说私话?是因为:一,脱离政治的本性难移,不想说官话;二,行之前就确信,调查必没有“真”的结果,因为一切评论都决定于“草上之风”,在上者主张分为文学、汉语,汉语教学就必有好效果,在上者主张合为语文,汉语教学就必没有好效果。还有,撇开顺风的情况,实事求是,效果要表现在学生执笔为文,通顺的程度上,这岂是一年两年能够看出来的?不可能,还要做,是大家都已经习惯,在上者有什么不可行甚至荒唐的想法,装作心悦诚服,重则可以得福,轻则可以消灾。关于得福,还有由顺风而孳生的奥秘,比如你不喜欢出去开会,分配你去,你就应该装作信受奉行,而碰巧,时为夏季,地为北戴河,你就可以拿出真精气神去游鸽子窝、姜女庙等地,到会场上去“恢复疲劳”。等因奉此,济南等地之行,我们用了半月有余,保定等地之行,我们用了两周,公事,写了调查报告,交上去了事,至今还记得的却是一些游的所得,任其泯灭可惜,所以择我认为可存的写下来。
1706045729
1706045730
先说济南等地之行。我到过济南,可是没有这次心静,且时间长。也可算作走运,住的地方好,后宰门的明湖旅馆,出向北的店门,西行一箭之远就是大明湖南岸的鹊华桥。我们都看过《老残游记》,由鹊华桥就想到明湖居。问左近闲坐晒太阳的老者,说是在沿湖往西走路南,简陋的建筑,早拆了。自然,不拆也不会再见到白妞、黑妞,所谓“去日苦多”是也。逝者如斯,不免有“前不见古人”之叹。叹完了,还想看看物方面的遗迹,于是找老残下榻的高升店。居然找到,在大明湖南,原小布政司街东口外,一条南北向街路东一短巷内路南,今改为某单位的宿舍。遗迹,最好是能有李清照的,传说在金线泉旁,可惜是距今太远,什么也找不到了。于是只能躲开史,单说游,计前前后后,游了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等名胜。语云,听景别看景,果然,看完,印象是不过尔尔,即如千佛山,就俗陋而没有一点山林气。泰山就不同,虽然就海拔说不很高,可是沿路景物变化多,或雄伟,或幽静,驻足凝眸,颇像欣赏名家的青碧山水。惭愧的是我和郭君畏难,只到中天门就向后转,任吕君一个人继续走上去。但我们也不是无所得,是找到经石峪,在石刻的斗大字上坐一会儿,足足发了一阵思古之幽情。还是转回来说济南,我以为,到济南,第一值得欣赏的应该是水。多种泉,水也。同样应该大书特书的是《老残游记》说的“家家泉水”,我就看见不少人家门前有个石砌的小渠,不过半拃宽,泉水在里面流。说起这水,其不同凡响之处是“清”到无以复加。可以举我们的一次闹笑话为证,是到商埠的铭新池去洗澡,到澡盆那里,见盆内空空,就喊服务员,责问还没放水,服务员说有水,用手去摸才知道果然有,这是已经清到不能以目验,推想无锡的惠泉,玉泉山的玉泉,也要拜下风吧?由水又联想到口腹之欲。城西商埠地区有个大观园,性质同于北京的东安市场,其中有个饭馆名赵家干饭铺,米饭(估计是用焖法)和三吃黄河活鲤鱼(一条鱼三种做法,装在一个椭圆盘内)味道绝美,我们吃了几次,至今想起来,限于自己见识过的,还是应该推那一家为第一。还有一家名百花洲饭馆,个体小铺,离鹊华桥不远,我们常去吃,总是饺子,实惠,味道也不坏。主人姓贾,章丘人,朴厚热情,有古风。店里有个小女孩,名小翠,活泼天真,我们吃饭时候常到桌前来玩。其时她七八岁,算算,现在是年将知命了,不会还记得我们吧?
1706045731
1706045732
再说次年初夏的保定等地之行。其时省政府在保定,我们先到保定,是找教育厅介绍地方,目的是看看县级以下中学汉语教学的情况。商酌,迁就交通的方便,由保定北行,看沿铁路的四个县。然后往昌黎,参加本的修改意见会。以下还是略去公事,只说游。我在保定住过将近一年,没有尝新的要求;但正如周大夫之歌黍离,还想看看七七战火之后的旧。混饭吃的地方,育德中学,住过的地方,皂君庙街,操场营坊,以及游乐的地方,莲池,紫河套,马号(商场),等等,都看了,所得只是失落感。还是以口腹之欲为例,曾到马号内的两益馆,想吃昔年的美味荞麦面饸饹条,要,说早没有了。勉强凑一得,是住招待所,同室有个乡下来的,鼾声之大,超过社内公推为呼噜大王的朱美昆不啻十倍,也可以说是一种“观止矣”吧。然后断断续续北行,四县,几处中学,也间以游观,可是留有清晰印象的却很少。也勉强凑,说两处。一处是第一站的徐水,只记得吃第一顿的招待饭,觉得盛馒头的盘子很别致,灰黄色,细看,才知道是一层灰尘,也可以说是一种“观止矣”。可是就是这个徐水县,不久之后就出了大名,大小人物都去参观,取经。据说大跃进,一跃就跃到玉皇大帝的南天门,棉株都长成树,粮食更不用说,产量增到数学家也说不清。吃饭当然不要钱,单此一项就成为全世界的奇迹,因为如北欧的一些福利国家,吃饭也得花钱。唯一的遗憾是好景不长,也是不久之后,就都不再有饭吃,花钱不花钱反而成为无关紧要的事了。再一处是到了涿县,住城外东北方第一中学,晚饭后无事,与郭君为郊野之游。东行,因为远望有个土丘,上面有房屋和塔。走到,上去,知道是个废寺,名清凉寺。房屋残破不堪,院里有个金大定年间的碑却很好,字可入逸品,也许不见于《金石萃编》一类书吧?可惜我没有拓的工具和技艺,只能望碑兴叹了。还有更深的叹,是西房三间,竟有一个人住,其时日已下山,土丘前有老树,上有乌鸦叫,不知怎么我就想到岑寂,无依,直到出世间的冰冷。就在这时候,我更加感叹,知的“无”,行的“舍”,终是太难了。离开涿县,良乡停一下,我们回到北京,但只是一停,就往天津,再东北行到昌黎。在昌黎,没有游,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但关于口腹之欲,也可以说一点点,那是听人说,有一家卖葱油饼,是昌黎名产,应该去尝尝,我们去尝了,记得是个小铺,在一条街的路南(?),味道果然不坏。又近午到站下车,见手端竹盘叫卖熟对虾的不少,都是一角钱一对。用我们家乡话说,人就是贱骨头,一角钱一对,我们竟连看也不看,及至三十年之后,变为二三十元一只,我们羡其名,反而很想分得席上的一只,回家“骄其妻妾”(引四书文,如引今代之最高指示,不敢更动,实际是只有妻而没有妾)。在昌黎无游,但昌黎之外却有游,那是忙里偷闲,乘火车往返,到北戴河海滨看看。我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海,水无边,波涛大,一时惊为奇观。又那里的滨海土地为石质,没有泥沙下流,所以能够保持远近一片浓绿。塘沽就不然,站在海河口东望,一片昏黄,与北戴河相比,就有西施、东施之别了。写到此,想到适才说的第一次见到海,有的人迷信小说家者流,会以为我是健忘甚至故意“将真事隐去”吧?所以这里要掏心窝子说,第一次到北戴河,确是在1957年5月29日的中午,相伴者是长于我四岁的男子汉郭翼舟。其时郭君年过知命,我年将知命,两个半老泥做的,不够浪漫吗?那就请只醉心浪漫的诸才子诸佳人仍旧耳食去好了。
1706045733
1706045734
就内容说,这一篇说“得”,还应该有个其四,是写了一些有关语法的,换来一些供孩子上学的钱,因为情况复杂,而且有其他牵扯,附庸宜于蔚为大国,就只好留待另一个题目说了。
1706045735
1706045736
1706045737
1706045738
1706045740
流年碎影 小红楼
1706045741
1706045742
记得约十年以前,我曾求人刻一个闲章,文曰“几度红楼”。此章有浪漫的一面,是身在杜工部的茅屋而幻想大观园的潇湘、栊翠。但主要还是写实,不提后话,到五十年代初,我出入红色之楼已经有三度,北京大学红楼是一,鼓楼是二,本篇说的小红楼是三。这小红楼是教育部(其前身先为郑王府,后为中国大学)内的一处不很大的建筑,在中路(原王府正殿一路)以西,两层,坐西向东,其略东坐北向南是一座高五层的大楼,大概名红星楼吧,是教育部的办公地点。人民教育出版社初成立,算是出版总署的一部分,可是编印教材就不能离开教育部门的领导,估计是与教育部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所以到1952年的6月,干脆就迁入教育部。楼不大,主要安置编辑人员,出版方面的职工安置在南面不远的石驸马大街。我在检查科,算编辑人员,就到小红楼上班。计在这个红色小楼待了三年(1954年2月起每周一半往语言所,至1955年3月止),到1955年6月迁到景山东街。三年,风风雨雨,也该有些可记的吧,列个题目,试试。
1706045743
1706045744
由环境说起。北京的王府,建筑格式大致相同,郑王府也是这样,中间一路是殿堂,最后有两层的后楼。据我所知,这样的后楼,除佛住的大寺以外,只有王公的府第有,满清逊位后存世的已经不多。物以稀为贵,所以我到那里上班,院里转转,看见它,就不免有得见丁令威城郭如故之感。遗迹还有更值得看的,是西侧的一个小花园。有没有芳名或雅名,不记得了。面积不大,大致是方形,北面高基上建房,西端转南迤逦而下,下部中间还有山洞,像是还有水,其前植一些花木。这都没什么奇怪,所奇者是入其内就觉得有一种阴森之气,说严重些是不禁毛骨悚然。这感觉也许有一半来于传说,是北京有四大凶宅,郑王府是其中之一,列为凶,就是因为在这个小花园里,常有婢妾之流来上吊。但不是都来于传说,还是说感觉,园北是部的图书馆,我有时到那里去,穿过小花园,总是觉得气氛阴冷,不宜于流连。不记得听谁说或看什么笔记,说这个小园,同于麟庆宅中的半亩园,都出于李笠翁之手。如果竟是这样,这位写《闲情偶寄》的,又如果出于有意,难道是一阵发奇想,反他的闲情主义吗?就是这个小园,算来也是三十年以上不见了,经过“大革命”,还能存在吗?连类而及,再说其身后的图书馆,我进去的次数不很多,因为是初建,藏书不丰富,但有一本,清楚地记得曾借出来看。那是一本英文的《罗素哲学》,美国一书店出版。内容别致,是前部,由许多名家评介他哲学的各方面,后部,作者谈他读后的意见。翻看目录,评介知识论的竟是爱因斯坦。先看这部分,至今还记得罗素回报文的第一句是:“承爱因斯坦先生评论我的知识论,我感到荣幸。”这是把学识看作至上,掩卷,想到我们的对有力者山呼万岁,对无力者多方整治,不禁为之三叹。
1706045745
1706045746
环境之后想说说人。我是戴着贪污分子的帽子走入小红楼的,新时代,推行的处世之道是两极分化,对有加冠之权的是绝对服从加歌颂,对被加冠的是划清界限,哪怕关系是父子、夫妻之类的,因而我就除公事之外,几乎同任何人没有来往。那么,这写人的部分如何才能完篇呢?用挤之法,想到三个人,也无妨说说。第一位是部长杨秀峰。说他,还有点远的因缘,那是我上通县师范时期,听说时间略靠前,他在女师范教历史,教得好,为人正派,思想开明先进。果然,三十年之后,升了高官,还有不少书呆子气。重要的表现是严于律己,说所见或所闻的三件事。一件,也因为住得不远吧,上班,总是步行,后面一个人提着书包,跟着他。另一件,是什么小运动,领导要带头检查,他挖空心思,说出去,住宾馆,曾凭证由小卖部买几包纸烟,惹得台下听的人都破颜为笑。还有一件,是听说,部里来一批剩余物资,职工可以看单子,先圈后买,他出去了,家里人圈个大件,是冰箱吧,他回来,坚决退了,说:“这种高级用品,要尽人家买,咱们不能买。”我见了听了这些,想到通县的一点点同住之雅,心里感到安慰。第二位是黄秀芬。是个女的,其时二十岁上下,在小学语文编辑室工作。大概就是为小学语文的事,我初次和她交谈。人小个头儿,略丰满,可以算是漂亮。更突出的特点是和气,表现为唯恐人家不高兴。我受到意外的优遇就愿意多说几句,没话找话,问她:“你是北京人吧?”她说不是,是福建人。问什么时候来北京的,她说不到一年。我大吃一惊,因为闽粤一带人,改说普通话,时间不长,让我这半老北京听不出是外地人,确是个奇迹。其后我们交往很多,直到在干校挨整,一同和泥抹墙,我才知道,在语言的天赋方面,上帝给她的,不知道超过一般人多少倍。例如福建话若干种,她几乎都会,凡是她到过的地方,只要住三个月,就说当地话,当地人听不出不是本地人。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局促于一个出版社,编大狗叫、小狗跳之类终其身。这有时使我想到社会问题的一种,是如何才能人尽其才。人尽其才来于人人有机会自由发展,而说起“自由”,在尾部会加上“主义”的时代,又有谁敢想呢!再说个第三位是李克俊。是总编室的一个普通职工吧,三十多岁,身材偏于高,枯瘦。好活动,尤其书方面的,记得曾组织卖书的事,还求马叙伦部长写个牌子。没有视我为贱民,同我来往,像对故交一样。我知恩思报,记得曾送他一本钱玄同先生著的《说文部首今读》,他立即由西单商场淘一本辜鸿铭的《清流传》(用英文写的)作为回报。万没想到,1955年6月下旬出版社迁景山东街之后不到十天,他自杀了,据说是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胡风问题吧。人生百年,终于不免一死,但在人的观感中,自然动手(用不治之症)与自己动手(用数尺白绫)终归不能等同。分别在于前者不可免而后者可免。由治于人的绝大多数人看,还不只是“可”免,而且是“应”免。如何免?就理说很简单,不过是不“使民战栗”而已。胡风问题使一些人战栗,但其中有“强”者,可以用自打自骂加忍之法保住命;李克俊走了数尺白绫的路,可证是弱者。我更弱,是直到现在才有胆量写这么几句,以表示还没有忘记他而已。
1706045747
1706045748
人说完,还可以说点杂事。语云,自求多福,挑挑拣拣,想只收赏心悦目的。这也有一些,是因为到小红楼上班,经常出入大木仓口,近水楼台,也就有所得。所得也许不少,可惜绝大部分由记忆库里溜走,只能说两件还记得的。先远后近。大木仓东口过大街的东面是西单商场,还有些旧书店和旧书摊,旧习难改,有机会就去看看。以常情推之,零零星星的,总会买一些。其中一种是戚本《红楼梦》有正书局印的大字本,只有上函(脂批都在上函),价才一元,买了。其后几年我又买到全套的小字本,库存新书,一部三元,有个学生也爱(乾隆年的)红书,就送她了。另一种是书画之书,迷恋文物的人会视为珍品的,清嘉道年间金石家张廷济写的一件手迹。先说来路。大木仓东口外偏北路西第一家是个私营小书铺,一间门面,铺主姓刘,健壮,面黑,人称黑刘。货来路杂,有旧书,间或还有旧书画,像我这样的人当然就愿意过门而入,看看有没有可要的。是一次入内,问有什么新货,他拿出个裱好的卷,打开看,横幅,藏经纸色洒金笺,朱丝阑,先是张廷济赠瑞少梅(名元,铁保之子)的两首七律,字作行楷,很精,后有三个人的和诗,其中一人是张的长子张庆荣,诗都规矩,字工整。我多年浏览法书,喜欢张廷济的金石气,收了几件,这一件写自作诗,更有特点,当然愿意收,问价,才一元,收了。到执笔的现在,四十年过去,其间还经过“文化大革命”,箧中的长物损失不少,这一件却还保存着,就算作出入小红楼三年的纪念吧。
1706045749
1706045750
最后还要说一件可以称为“士冠礼”之尾声的事,是1953年的夏季,仍是在小红楼,宣布解除管制,依运动法之法,我又成为“人民”。其实实质性的变动并不很大,只是少写几次汇报、多参加一些会而已。但就是这一点也来之不易,因为,也是依运动之法,先要面对稿纸,表示有罪,而且服罪,然后面对群众,表示有罪,而且服罪。显然,这仍是帝王在上,赐死也要谢恩的旧套,只要翻过史书,就不会感到新奇。但究竟是一次灾难,过去了,如果不掐头去尾,则应该说是起于1952年2月的受命交代与大众书店以及《语文教学》的关系,终于1953年8月的当众宣布我复位为“同志”,时间恰好是一年有半。《论语·阳货》篇记宰我问三年之丧的事,说“期(读jī,一整年)已久矣”,所以接着说“期可已矣”,我会不会追随这位“朽木不可雕”的人物,说一年有半过于长了呢?曰不然,因为四五年之后,大批的士加右派之冠,有不少是经历了二十年才复位为同志的,则采纳李笠翁的退一步法为养生秘诀,我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1706045751
1706045752
1706045753
1706045754
1706045756
流年碎影 旧二院
1706045757
1706045758
上一篇说我供职的出版社于1955年6月迁到景山东街。依“昔孟母,择邻处”的三字之经,就我个人说是三迁,也就成为最后之迁。不再迁,住的时间就会长,计到目前执笔时为止,已经超过四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必更稀,在一个处所过了一半,就是平平静静,由壮及老,也当有不少可记的吧,何况自1956年以后,更大的暴风雨纷至沓来,难得平静呢。但是,仍由己身下笔,我是借了内,无名无位兼谨言慎行,外,有幸碰到个比较温和的环境(热爱扬鞭甚至扬刀的小英雄很少)之光,虽然未能得平静,却实实在在得了平安。昔人一饭之恩终身不忘,况水深火热之后今日仍能安坐寒斋写些回忆之文乎?所以我回顾这景山东街的断续四十年,心情的主流是安慰,是感谢。心情好,就愿意多唠叨几句。也确是应该多说几句,因为这第三次之迁,已经不再是飘流,而是有回家之感。何以言之?是因为这新迁入之地乃母校的一部分,北京大学第二院(理学院及校办公处)。
1706045759
1706045760
恕我不能减少恋母之情,介绍新环境,愿意从旧状貌说起。我是文学院学生,在第一院(通常说的红楼)上课,可是与第二院的关系不少,——还应该加上更早。开始上课听讲之前,投考报名,录取看榜,报到交费,都是在第二院。上课之后,普修课,听讲演,以及不时的集会,在大讲堂,也是在第二院。直到见识见识学术界名流,如地质学家葛利普,数学家奥斯古,以及校长蒋梦麟的夫人、公认的江南佳丽陶曾榖,都要到第二院。如果从新风,查三代,第二院还有独占的光荣历史,是清末维新,立京师大学堂,拨乾隆四女儿和硕和嘉公主府为校址,就是这个地方。地在景山之东,街名马神庙(确有庙,推测原在路北,建公主府时移东口外),民国年间改景山东街,“大革命”后改沙滩后街。出版社迁入时,院里的格局同于旧二院,只是变清爽为杂乱。因为房子多,文字改革委员会也挤进来,占东路靠南的方形两层楼(原北大数学系)和西路一部分宿舍。出版社部门和职工多,房也多,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致是,编辑部用东路偏北的工字形楼(原北大生物馆),出版部用大门内、大讲堂外由东到西的筒子平房(原北大物理、化学实验室),图书馆用西路最后一层房,食堂用大门内的西房,其他用作职工宿舍(带家属或单身)。
1706045761
1706045762
仍改为由己身下笔。工字楼上下两层,大门向南,后面向西有角门。检查科占大门内楼下偏东一间,门向北。中学语文编辑室占楼上西北部,文学人多,占偏南的大屋,汉语人少,占偏北的小屋。我的固定座位在检查科,为兼编汉语,有时要上去,到汉语室打游击。在楼下坐了差不多两年,不知道为什么,这为了提高产品质量的检查科撤消了,科之长隋树森先生转文学室,我变游击战为阵地战,入汉语室,即楼上西北小屋。其后约半年,也停了,人并入语文室,座位依然,不记得过多长时候,座位也移到大屋。在这个大屋,坐到1969年8月,工作早停了,终于教育部连带出版社,也撤了,人都到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干校去“学习”。我不得不与这母校的二院告别,而一别就是十年以上。
1706045763
1706045764
总是在女霸江青等人倒台之后,长期抽疯不得不变为清醒,白卷英雄过时了,又启用教育。孩子们需要上学读书,就仍要有人编书。人民教育出版社复活了,干校结业,早已处理的职工陆续回社。我是1979年初回社,真成为废物利用。其时虽尚未改革开放,却已是走向发展,以前的乾隆加清末民初的建筑落伍了,要改为与天兼与空地争地盘,靠外的房屋都拆掉,改为楼,人入内工作的五层,书入内立或卧的七层。还有人入内过柴米油盐日子的,后部两座,都是五层,前部偏右两座,都是三层。中路最后的公主楼(公主住西路大房,所以应理解为公主府的楼,十间两层,楠木骨架)拆了,改为加宽向东伸展到府墙的两层红砖楼。岔出一笔,这公主楼院,是“大革命”“斯文扫地”时期我受勒令之命清扫的,想不到十几年之后,楼和院都化为空无,闭目想想往昔,心里也不免热乎乎的。且说我废物得利用之时,新楼还没交工,我就随着语文编辑室,先在香山饭店,继在西苑饭店,上班,直到1979年的接近年终才回到旧二院,据说是照顾老朽,分配在二楼,而且是阳面。在这座楼里也曾三迁。一迁到同层的斜对面,自然有北窗而无南窗,所以曾效辛稼轩《永遇乐》词“北固亭”之颦,自封为北顾楼。再迁降了级,到一楼,仍只可北顾,但有大优点,是入室之前可以免去登楼,所以曾得到许多来客的称颂。可惜好景不常,大概是为了调整或交换房屋,又须三迁,而且是连升三级,到了四层的阳面,也有优点,是除了多有上下楼锻炼的机会之外,住在社里,侵晨入其内,东南望,想象霞光之下即出生之县,可以温若干旧梦是也。
1706045765
1706045766
适才说住在社里,就还要说说,在旧二院,除了工作有个座位之外,由1981年5月起,还多了个可以卧治的地方。这是在工字楼大门内以西转南有两个南窗的一间,先是安置由辽宁借调的两位女士住,两位女士工作结束,回辽宁,为了照顾我和孙玄翁二老,就把这一间给了我们。从有了这个白天可以休息、夜里可以梦见周公的地方,我就不日日挤公交车,早晚就可以多干许多事。大致过了两年,玄翁回晋南运城,我就成为单干户。这样住到1988年4月,工字楼改造,成为高级的办公室,我迁现3号楼地下室的招待所,住了差不多两年,迁到靠府北墙的5号楼楼上,就是前面说的那个由公主楼扩大的红色砖楼,因为是红色,也就可以在那个“几度红楼”的闲章中占一席之地。
1706045767
1706045768
最后总的说说,这曾是公主府、曾是京师大学堂的一个院落,自1955年起我故地重游,前前后后,出出入入,竟延续了超过四十年。心情呢,上面说,是有回家之感,是安慰,是感谢,难道就没有不如意的吗?当然有,因为整风,大跃进时挨饿,“大革命”中清扫厕所、请罪等,都是在这里过的。但我有个严分内外的理论,是那些无理无礼的荒唐事是外来的,或说由上边压下来的,并非旧二院之内的土生土长。而在之内,大致说,人,通情达理,地,争上游,宜于干点什么,研究点什么(因为有个好图书馆),甘居中下游,也可以养生。所以依狐死首丘的心理,我生地的故居早已化为空无,那就把这旧二院看作家吧。
1706045769
1706045770
1706045771
1706045772
[
上一页 ]
[ :1.70604572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