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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信”,还想说一些可以称为既可笑又可悲的情况。信有程度之差。上上品是《使徒行传》中人物,至上说往东走好,出向南之门立刻向左转,没走多远,又传来至上的声音,说往西走好,立即向后转,往西,而不想为什么向东或向西就好。至于中下之士,闻道,反应就没有这样快,——甚至只是惶惑。也可以举两个实例。一是形式逻辑有没有阶级性,某日之前,说没有是反革命,之后变为说有是反革命,因为就是在某日,斯大林说没有,其前都说上层建筑无一例外,都有阶级性。二是林彪是好人还是坏人,也是一日之隔就性质大变。像这类的一刹那就变,要求“尽信”,一般人就苦于跟不上。跟不上也有程度之差,如加右派之冠的诸位就是走在前面的,整风,说诚意接受意见,以便改进工作,他们信了,于是把憋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万没想到。“言者无罪”之声犹在耳,冠加在头上了,你辩解吗,不低头认罪,处分就更重了。所以,至少是在这件事上,走在后面的诸位就有福了。走在后面有多种情况,其中一种,推想数量不会小,是不信。这就产生一种阴错阳差的情况,是好心人倒了霉,有机心的人占了便宜。这也可以称为“偶然”吗?也真有所谓偶然,我的两位治语法的同行,张君和徐君,都在某学院工作,参加提意见会,张先发言,长篇大论,晚饭时散会,徐的发言推到次日,碰巧,第二天,在《人民日报》上“工人说话了”,徐看到,顿悟,说:“工人说了,我就不说了。”于是变多牢骚为多歌颂,张加了冠,他就还可以坐在家里喝白干。因信而加冠而困顿的张君是门外的,再说两位门内的。一位是凌伶,与我同龄,旧学底子厚,通诗书画篆刻,任图书科科长。其时旧书多,价廉,社里买书舍得花钱,他经手买了大量的国学方面的书。我们交往不少,合得来。可是不知道他何以会不检点,说了逆耳之言,加了冠,发往北大荒。他是湖州人,由江南移到漠北,身体不能适应,受了冻伤,到医院割掉脚趾,入残废之列,才得妇唱夫随,回了太仓。另一位是龙在田,据说通俄语英语,在外语室工作。有在国民党军事部门工作过的经历,也许在肃反运动中受些打击吧,整风来了,号召鸣放,他就鸣放。记得看过他的大字报,说某运动中整他,他冤枉,我替他捏一把汗。果然,过了不久,他加了冠,成为双料的反。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在社里劳动,“文化大革命”来了,常看见他在工字楼右边的空地上砸煤。头上有两顶帽子,小红卫兵当然不会放过,对待的办法是用棍子打骂,兼以往脸上啐唾沫。天天如此,他没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修养,终于有一天过午,溜到街西口外,蹿到无轨电车之下,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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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信”迤逦而下,我想置身于现在,即差不多四十年之后,再说几句。这一回“真”交心:我是万不得已才说假话的;如果说真话不算犯罪,我同于一切还没有丧尽良心的人一样,是愿意以真面目见人的。以下就以真面目,先说对整风,后说对自己的一些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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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禅宗的语言来说明,用运动之法求改善,是相信有顿悟的可能,立意也许不坏,至于实效,那就成为另一回事。即以整风为例,设想是敲打几下,酣睡的可以猛醒,身上有些小泥点的可以揩掉,所谓朝中一呼,普天之下震动,不合己意者顷刻间变为合己意,岂不妙哉。可是发动之后,事与愿不尽合,或大不合,回报的声音竟有说自己身上也有泥点的。依理,已经宣扬“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就应该平心静气,或对镜,反观诸己,看看有没有泥点。可惜称孤道寡惯了,没有这样的雅量,甚至没有分辨是非、至少是衡量轻重的再思之量,就由不快而大怒。其后又是走老路,用压力求一切不如意变为如意。压力的功效有直接的,是加冠者受苦难,未加冠者战栗,有间接的,是都三缄其口,不再有人敢说真话。表面看,人都服了,但属于假冒伪劣,真想用就未必顶用。所以我还是老脑筋,总觉得还是孟老夫子的想法对,是“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以德,德之中有感情,是爱人如己的感情,不是仇视并诉诸压力的感情。严格讲,治国平天下,要靠理智,“众志成城”,信任理智就要远离个人的感情冲动。其实,靠压力进行的运动都来于个人的感情冲动,因为非众志,不理智,所得就必是事与愿违。仍说整风,作为因,果很多,其中之一,也许是最大者,其后许多举措,如“文化大革命”,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总是值得还没有忘记国家前途、人民幸福的人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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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说对自己,算是“一”省吾身吧。与凌伶、龙在田诸君比,我是幸运者,或用夸张说法,胜利者。但如一切胜利,来之不易。也分为思想和感情两个方面说。由思想而产生战略战术。这战略战术还来头大,曹阿瞒尊重的《孙子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先说知己,是确信自己是弱者,一怕苦,二怕死,还要加上兼怕自己的亲近人受苦和死;对压力呢,不要说没有抗的力量,是连逃的力量也没有。再说知彼,也有来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书本和现实。书本,当年喜欢杂览,除了东方的“学而时习之”,“道可道”等等之外,还看了些西方的。专说西方的,也是杂,其中有些是谈治平的,读了,对于制度、治术之类就略有所知,联系实际说,对于“权”,就不只有所知,还有些怕。再说现实,有所闻,有所见,还是权的问题,常常是不只不能抗,还不能测。这样,知己和知彼相加,趋福避祸之道就成为装作心悦诚服,百依百顺。思想如此,就真换来平安。改为说感情就情况大变。前几年写一篇《直言》(收入《负暄续话》),末尾曾说这种心情,为偷懒,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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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们一般人,放弃直言而迁就世故,就要学,或说磨练。这很难,也很难堪,尤其明知听者也不信的时候。但生而为人,义务总是难于推卸的,于是,有时回顾,总流水之账,就会发现,某日曾学皇清某大人,不说话或少说话,某日曾学凤丫头,说假的。言不为心声,或说重些口是心非,虽然出于不得已,也总是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苦会换来情有可原。但这是由旁观者方面看;至于自己,古人要求“躬自厚”,因而每搜罗出一次口是心非,我就禁不住想到我的乡先辈“难说好”先生(案有宁可挨打也不说假捧场话的轶事),东望云天,不能不暗说几声“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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惭愧完了,想想,难道一年有余,就没有一点可以算作不“可怜无补费精神”的吗?用力搜索,也只能找到三宗。其一,大概是1958年,整风的后半段,我和郭翼舟坐在工字楼上西北小屋,无事可做,废物利用,简化不再试用的本,编一本《汉语知识》,于1959年出版。其二,我忙里偷闲,苦中作乐,有时还到书画店看看,就在这时期,从琉璃厂宝吉斋买到一件高南阜(风翰)的书札,六开,左手,至精,语云,自求多福,我的发明,更上一层,还可以化苦为乐,此即其一正也。其三,还是初期,右派之冠可能还没设计,鼓励鸣放,就出现不同形式的鸣放,其中一种是演出此前不准或不宜于演出之戏,我看了一次,是小翠花的双出,双怕婆和活捉三郎,在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花旦戏,表现人生的不拘谨一面,大道多歧,似也不无可取。还有可取,是功夫纯熟至于出神入化,其后不鸣不放,就如嵇叔夜之广陵散,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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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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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末次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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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1925年暑后到通县上学,寒假暑假都回家,其时心情是以家乡为“家”,就是不能衣锦而还,衣褐走入家门,看见以摇尾表示欢迎的狗,心里也是安然的。1931年暑后离开通县,走入北京大学红楼,自己没觉得身价升高,可是生活渐渐变为复杂,或者说,不知不觉地增加了独立性,关于家,就像是旧和新平分了天下。但这是就心情说,改为就时间说,情况就大异,是长期在外,间或回家乡也只是住三天五天。唯心论,纵使是三天五天,还多有叶落归根之感,因为父母健在,幼小在生长,就是鸡犬,也没有改变长鸣、摇尾的老样子。1947年土改带来大变化,先是全家逃亡,其后回去,只剩下几间空房,也就不再有自己院里的鸡鸣犬吠声。但人之性,故土难离,又离乡背井谋生不易,也就只好用忍和挣扎的两条腿走路。幸而亲友邻里还有些不阶级的旧思想意识,明或暗,援之以手,渐渐,也就又建立个仍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家。我是中间人物,其表现之一是,对上一代,封建主义,要生养死葬;对下一代,社会主义,尽完养、教义务之后,不求还报。这样,父母在家乡,除不断寄点钱之外,有时就还要回去看看。不能勤,也总要不少于一年一次。眼所见不同了,但旧形貌还多有,就还可以温昔年的美梦。1952年又来个大变化,父亲于元旦之晨病故,依旧礼,家无主,就更不像儿时的家了。记得曾劝母亲移北京住,她仍是农民的感情,由清光绪十几年就食息于其地的这个家,纵使已经残破不堪,还是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我是唯心论加自由主义者,也就不勉强。幸而家里还有长嫂等,思想没有进步为社会主义,晨昏,三餐,不改旧家风,敬老,照顾,我就可以放心到另外一个家,去专心吹整风之风。当然,每年还要找机会,到家乡去看看。由1952年到1957年,如果恰好是一年回去一次,那就是共回去六次。本篇是说1958年的一次,何以偏爱这一次?是因为就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家乡改为吃公共食堂,不久就成为都吃不饱,胞妹在天津,亲骨肉连心,把母亲接到天津去了,以后就不再有回家乡省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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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帽戏演完,改为说这末次省亲的情况。时间选在2月16日,旧历丁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年十二月小),想是因为在运动中,请假不方便,所以利用春节的休息日子。其时公路和汽车都远不如现在,我六时起床,由北京乘长途汽车沿京津公路东南行,只能坐到家乡之西略偏南二十里的大孟庄。然后向东开步走,十几里,过侯庄子马姓表妹(三姑母之次女)家,扰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向北走,约下午五点钟才走入家门。母亲当然格外高兴,因为儿子回到跟前,在一起过年。长嫂等也一如既往,热心关照。次日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本来有旧梦可温,如东行一里到河北屯镇,东南角空地炮仗市听鞭炮声,街中心路南关帝庙内看年画,可是估计也许不会有,又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没有去赶集。这更重要的事是看亲长和一些熟人。我们张姓是外来户,一分为三,青壮大部分外出,老一辈(我的叔父辈)还有些。南院二叔父最孤单,二婶母土改时被打死,儿女都不在跟前。去看他,尽量少提旧事,只问问目前的生活情况。说是自己做饭吃,一天烧一次火,晚饭吃点剩的。问为什么不到天津四弟那里去吃现成的,也是因为舍不得这几间房。三叔父与我父亲是胞兄弟,为人很像我祖父,朴实温和。三婶母是续弦,漂亮,精明,待我也很好,我每次回去,定招待我吃一顿饭。张姓三家,只有三叔父家还多有些旧风貌。二十年代与我父亲分居,三叔父分的是老宅,外院南房靠西一间,推想就是我降生的地方。里院北房西间,我随着母亲住过,一直记得西北墙角垛着制钱串。东间是祖父住的地方,记忆更清晰,是冬夜,我们孩子们围着他,听他讲黄鼠狼的故事。后来,1920年前后,他就死在这间屋里。这里,我何以又有兴趣翻这旧账呢?是因为1971年我被动还乡,这旧貌已经化为空无,改为新建的一排北房,房前成为菜园了。所以可以说,这次入内看叔父、婶母,是与儿时住处告别的一次,只是当时未料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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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出村,往西南不及半里的冯庄,看刘五田表叔和韩大叔(人称傻韩)。刘表叔是我大祖母胞弟刘舅爷的儿子,多年在天津同源彩染坊任经理,我1935年到1936年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以及其后常到天津办事或小住,多得他关照。他思想未能安于“不识不知”,信一种道门曰一贯道,解放后加了反动会道门之冠,到茶淀改造了几年,放还,表婶早归天,一个人度日。情况自然就非复当年,总得靠忍过日子了。此次一面,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他,听说处境日下,身体不能支持,一次往水井旁取水,倒地死了。傻韩的情况正好相反,昔年,一直到我上大学,他都在我家做长工,所以与我有同吃同劳动之雅。他在天津拉过洋车(天津曰膠皮),常同我谈他愿意拉窈窕淑女不愿意拉肥头大耳商人的壮举。解放后,他虽然未能迎娶个窈窕淑女,却总是有了妻室,院里还拴着一头牛。我回家,总要去看他,因为他虽呼我为二先生,却还是把我看作当年在棉花地里一同说说笑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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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冯庄回来,已经是晚饭之时,看本村的熟人只好往后推。除夕,儿时是最兴奋的时候,与三五小朋友,手提纸灯笼,到满是灯火的长街去放鞭炮。累了,回家,屋里院里也是灯光通明。现在不同了,至少是家门之内,变为岑寂。幸而年将及知命而早已知命,也就没有什么不安然。又早已没有守夜的习惯,因为更习惯的是渴望现在当下的时间尽快过去。一夜无话,依旧俗,元旦不能晚起,因为侵晨本村男性会结大队闯到院里拜年(女性初二上午,三五为群,扭入室内拜)。大队一眨眼就过去。之后,吃过早饭,还会有些人,为了表示敬重和亲近,单独来,入室拜。接待,也不免劳累,但在这个日子口儿,读《乡党》之篇,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也大有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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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礼如仪过去,可以抒私情了,是去看有些怀念的熟人。每次回家必看的计有几位,由(住处)近及远说说。排在第一位的总是隔一户的西邻王家。弟兄五人,长与我同龄,刚成年故去。行二的名福顺,人朴厚,与我关系最深,总是视我为亲兄长。他的妻室也是朴厚超过一般人,见我走入,看得出来,是心里比口说的还要热。孩子多,很穷困,是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可是我愿意到这样的屋里多坐一会儿,所求呢,是这个世界还有善意,还有温暖,也就还可以安心活下去。万没想到,大概是不久之后吧,女的下地劳动,脚被什么刺破,医疗条件差,得破伤风死了,其后不到一年,男的也随着走了,带走了此后就难得再见的品德,扔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再两位是斜对门的石家,叔石卓卿、侄石俊玉,都是小学同学,叔石卓卿长我一岁,并且是同班。叔侄个性相差很远。叔规矩,懦弱,娶个运河边陈庄的姑娘,长身玉立,眉目含愁,在村里拔了尖儿。他只念了小学,功课好,记得我们还曾有争第一的英雄事迹。小学毕业后困守家园,曾帮助本村一布商赶集卖布,因而可以常吃烙大饼、炒肉丝。这福气也给他带来小祸,是后半生馋而食无肉,懒而必须干农活。更大的不幸是这娇美的夫人先他而去,其后由壮而老,不得不到儿子屋里吃饭,而长媳非《列女传》中人物,经常在饭桌之旁指桑骂槐。他,如不少人的受批受斗,只好低头,听说也活过古稀,自愿去见上帝了。其侄石俊玉属于没出息一类,不知何谓规矩,得乐且乐。可是天官不赐福,娶个我外祖父那村杨家场的姑娘,很难看,后又得病,如样板戏中之反面人物,脸色变为黄绿。也因为家中无可留恋,长年到外边跑,而总是无所遇。有时过北京,必来看我,对我是一贯尊重,亲近,也就不客气,讨三块五块作饭费或路费。到新时代,路更窄,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也许年未及知命吧?再说一位,是偏东斜对门的薄玉,也是小学同学,略长于我。他生活是两栖,农忙时在家,农闲时到北京,在西直门内草厂做关东糖。我去看他,是不敢忘同窗之谊,其实感兴趣的反而是他的令堂,村中官称薄二奶奶,为长于说闲话的三巨头之一。另两位是绰号大能人的石某某和剃头老婆子。这合于曹公雪芹的高论,女性占了上风。单说长于说闲话,是据村里人说,如果这三位巧遇于街头,就是立着说,三天三夜也不会收场。此亦一种马拉松也,可惜跨入新时代,有祸从口出的新规,连这三位也就不再张口,广陵真散矣,念及不禁为之凄然。最后还要说一位必看的,是背后官称为怪物老爷的石侠。他是张宗子《五异人传》式的人物,我曾以“怪物老爷”为题,写他的高风或轶事,收入《负暄续话》。就是己之文,翻来覆去抄也有骗稿酬之嫌,所以这里只说,去看他,在他的窗纸破了不糊的“空”堂里对坐喝清茶,就会有他已经打破逐鹿、雕虫之类的羁绊,而自己则“未能免俗”的感受,虽望道而未之“见”,能够“闻”不是也比未曾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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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省亲,除了看人之外,还赶了一次集。是石俊玉的令弟石俊金陪着去的,也许因为是新正,卖者、买者都很少。这也关系不大,重要的是想看一次旧貌,踏一次故土,看了,踏了,也就如愿以偿了。也有个小不足,是返途,过药王庙(小学所在地)之门而未入。是不敢入,因为由门外往里望,昔日的建筑都不见了,还是闭眼走开,保留一些旧梦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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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已经是回家的第四天,北京还有“风”等着,应该尽快起程,因非家乡的家。原拟20日由原路返京,听说大孟庄路不通,改为21日,与薄玉等结伴,北行十几里到刘宋镇,乘长途汽车回来。没想到这一别,不久母亲离开,这故土的家就基本上没了,其后十有八年,唐山地震,这故土的房屋倒塌,家就彻底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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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跃进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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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1957年前期到1958年后期,笼罩全国的风云是整风。这是运动,鉴往知来,谁(甚至包括发号施令的人在内)也不知道将如何发展;除极少数人以外,还不知道是否会整到自己头上。但总得活,也就只能谨慎加相机应付,往下过。因为还有“相机”,有些人头脑发热,一阵兴奋,忘了谨慎,以致祸从口出,加了冠。随着时间的流动,发展的情况逐渐明朗,加了冠的大部分散而之四方,不再说话了,未加冠的也经一事,长一智,知道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总之,胜利的果实是,除颂帝力、唯命是从之外,不再有别的。推想这就会给人一种幻觉,是这样的大一统之力有大用,应该顺水推舟,利用。所求呢,是变慢条斯理为一日千里,以期从速实现社会主义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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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千里的精神是跃进,真要跃,就还要有措施。这很多,只能举其大端。跃要人跃,想是因为考虑到这方面,所以由组织方面下手。于是传来消息,说是要成立人民公社,都不再小家小户柴米油盐,改为吃公共食堂。这是大变,因为,至晚由有文献记载的殷虚书契起,社会的基本单位是“家”,一日三餐,日入而息,都是在家门之内。现在是要加入公社,不在家门之内起火,究竟如何运行?又是谁也不知道。只好“多闻阙疑”,嘴里说好好好,心里打鼓,随大流而见机行事。古谚云,城中好高髻,城外高一尺,这次像是农村也跑到前面。总的情况如何,没有能力询问,也不敢询问,怕疑为找缺漏,居心不良。只是由天津胞妹家传来一点点消息,是由1958年8月起,母亲改为吃公共食堂,很快就感到吃不饱,大外甥是母亲养大的,听到就心急如火,骑自行车,带着一兜馒头,到家里,自己一路饿着,把母亲接到天津,过不多久,三叔父和三婶母也出来,到女儿家寄食。其余外面无处投奔的呢?人都自顾不暇,也就只能不知为不知了。其实就是近在眼前的北京,我的所知也很少。像是没有雷厉风行地动,比如成立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至少是我住的那个街道,就述而不作,每日上班,还是回到家里吃饭。但都相信不久就会变,因为一贯是有令必行,而且先闻后见,西城区福绥境建了样板居民楼,八层,住室都没有厨房,楼的第一层如康有为《大同书》所想,无界,用作公共食堂。这将大变的情况不能不反映于民心,是很多富厚之家处理不易隐藏或转移的家当,只举一例,是德胜门内某空地,硬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听一个人说,几间房之家,花几十元钱,就可以使各屋都变为花梨、红木、紫檀。可是谁也没有后眼,比如现在,一件像样的要几万,后悔当时没买就晚了。当时不买,或有而不留,是因为,纵使读过《礼记·礼运》,向往大同,人之性,还是不能忘掉自己。所以这二公(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即使立意不坏,也总是过于脱离实际,必不能通行无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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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项措施是大炼钢铁。所谓大,是家家炼,人人炼,而且求快,一声令下,总动员,日夜干。已有的铁矿、钢厂如何飞跃,不知道;家家,人人,原来与冶炼毫无关系的,就要拼凑多种条件,原料,燃料,设备,技术,等等,闻令的当日就动起来。谁也不敢说困难,并要进一步,装作没有困难。实际是有困难,怎么办?只好为能演出而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比如原料,据所闻,农村是砸锅,还可以加说个理由,是吃公共食堂,各家的锅已经无用,应该废物利用。据所见,或所经历,就更可怜,是搜罗星星点点废铁,直到踏长街寻铁钉子。燃料呢,找不到煤就烧木料,干木料不够就伐树。然后是费力弄到个坩锅,如我所见,比人头还小,许多人围着烧。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也许居然由坩锅中倒出一块,如手指大小,为钢为铁自然只有天知道,大炼的人群就狂热地庆祝胜利。这是千金,竟是万金买一笑(笑话之笑,嘲笑之笑)!可是没有人敢嘲笑,因为那就成为反最高指示,现行反革命。隔着肚皮,完全出于善意,会有算账的吧?那就会发现,实际是以须弥换芥子,过于不合算。算也罢,不算也罢,反正谁也不敢表示有一点怀疑的情绪。就这样,全民随着幻想如醉如痴,炼,炼,炼,直到不吃五谷杂粮更有大力的经济规律表了态,才用时移事异的形式(不是知过必改的形式),不言不语地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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