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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22 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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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27 流年碎影 [:1706044103]
1706045828 流年碎影 末次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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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30 我从1925年暑后到通县上学,寒假暑假都回家,其时心情是以家乡为“家”,就是不能衣锦而还,衣褐走入家门,看见以摇尾表示欢迎的狗,心里也是安然的。1931年暑后离开通县,走入北京大学红楼,自己没觉得身价升高,可是生活渐渐变为复杂,或者说,不知不觉地增加了独立性,关于家,就像是旧和新平分了天下。但这是就心情说,改为就时间说,情况就大异,是长期在外,间或回家乡也只是住三天五天。唯心论,纵使是三天五天,还多有叶落归根之感,因为父母健在,幼小在生长,就是鸡犬,也没有改变长鸣、摇尾的老样子。1947年土改带来大变化,先是全家逃亡,其后回去,只剩下几间空房,也就不再有自己院里的鸡鸣犬吠声。但人之性,故土难离,又离乡背井谋生不易,也就只好用忍和挣扎的两条腿走路。幸而亲友邻里还有些不阶级的旧思想意识,明或暗,援之以手,渐渐,也就又建立个仍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家。我是中间人物,其表现之一是,对上一代,封建主义,要生养死葬;对下一代,社会主义,尽完养、教义务之后,不求还报。这样,父母在家乡,除不断寄点钱之外,有时就还要回去看看。不能勤,也总要不少于一年一次。眼所见不同了,但旧形貌还多有,就还可以温昔年的美梦。1952年又来个大变化,父亲于元旦之晨病故,依旧礼,家无主,就更不像儿时的家了。记得曾劝母亲移北京住,她仍是农民的感情,由清光绪十几年就食息于其地的这个家,纵使已经残破不堪,还是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我是唯心论加自由主义者,也就不勉强。幸而家里还有长嫂等,思想没有进步为社会主义,晨昏,三餐,不改旧家风,敬老,照顾,我就可以放心到另外一个家,去专心吹整风之风。当然,每年还要找机会,到家乡去看看。由1952年到1957年,如果恰好是一年回去一次,那就是共回去六次。本篇是说1958年的一次,何以偏爱这一次?是因为就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家乡改为吃公共食堂,不久就成为都吃不饱,胞妹在天津,亲骨肉连心,把母亲接到天津去了,以后就不再有回家乡省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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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32 以上帽戏演完,改为说这末次省亲的情况。时间选在2月16日,旧历丁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年十二月小),想是因为在运动中,请假不方便,所以利用春节的休息日子。其时公路和汽车都远不如现在,我六时起床,由北京乘长途汽车沿京津公路东南行,只能坐到家乡之西略偏南二十里的大孟庄。然后向东开步走,十几里,过侯庄子马姓表妹(三姑母之次女)家,扰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向北走,约下午五点钟才走入家门。母亲当然格外高兴,因为儿子回到跟前,在一起过年。长嫂等也一如既往,热心关照。次日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本来有旧梦可温,如东行一里到河北屯镇,东南角空地炮仗市听鞭炮声,街中心路南关帝庙内看年画,可是估计也许不会有,又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没有去赶集。这更重要的事是看亲长和一些熟人。我们张姓是外来户,一分为三,青壮大部分外出,老一辈(我的叔父辈)还有些。南院二叔父最孤单,二婶母土改时被打死,儿女都不在跟前。去看他,尽量少提旧事,只问问目前的生活情况。说是自己做饭吃,一天烧一次火,晚饭吃点剩的。问为什么不到天津四弟那里去吃现成的,也是因为舍不得这几间房。三叔父与我父亲是胞兄弟,为人很像我祖父,朴实温和。三婶母是续弦,漂亮,精明,待我也很好,我每次回去,定招待我吃一顿饭。张姓三家,只有三叔父家还多有些旧风貌。二十年代与我父亲分居,三叔父分的是老宅,外院南房靠西一间,推想就是我降生的地方。里院北房西间,我随着母亲住过,一直记得西北墙角垛着制钱串。东间是祖父住的地方,记忆更清晰,是冬夜,我们孩子们围着他,听他讲黄鼠狼的故事。后来,1920年前后,他就死在这间屋里。这里,我何以又有兴趣翻这旧账呢?是因为1971年我被动还乡,这旧貌已经化为空无,改为新建的一排北房,房前成为菜园了。所以可以说,这次入内看叔父、婶母,是与儿时住处告别的一次,只是当时未料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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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34 下午出村,往西南不及半里的冯庄,看刘五田表叔和韩大叔(人称傻韩)。刘表叔是我大祖母胞弟刘舅爷的儿子,多年在天津同源彩染坊任经理,我1935年到1936年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以及其后常到天津办事或小住,多得他关照。他思想未能安于“不识不知”,信一种道门曰一贯道,解放后加了反动会道门之冠,到茶淀改造了几年,放还,表婶早归天,一个人度日。情况自然就非复当年,总得靠忍过日子了。此次一面,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他,听说处境日下,身体不能支持,一次往水井旁取水,倒地死了。傻韩的情况正好相反,昔年,一直到我上大学,他都在我家做长工,所以与我有同吃同劳动之雅。他在天津拉过洋车(天津曰膠皮),常同我谈他愿意拉窈窕淑女不愿意拉肥头大耳商人的壮举。解放后,他虽然未能迎娶个窈窕淑女,却总是有了妻室,院里还拴着一头牛。我回家,总要去看他,因为他虽呼我为二先生,却还是把我看作当年在棉花地里一同说说笑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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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36 由冯庄回来,已经是晚饭之时,看本村的熟人只好往后推。除夕,儿时是最兴奋的时候,与三五小朋友,手提纸灯笼,到满是灯火的长街去放鞭炮。累了,回家,屋里院里也是灯光通明。现在不同了,至少是家门之内,变为岑寂。幸而年将及知命而早已知命,也就没有什么不安然。又早已没有守夜的习惯,因为更习惯的是渴望现在当下的时间尽快过去。一夜无话,依旧俗,元旦不能晚起,因为侵晨本村男性会结大队闯到院里拜年(女性初二上午,三五为群,扭入室内拜)。大队一眨眼就过去。之后,吃过早饭,还会有些人,为了表示敬重和亲近,单独来,入室拜。接待,也不免劳累,但在这个日子口儿,读《乡党》之篇,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也大有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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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38 行礼如仪过去,可以抒私情了,是去看有些怀念的熟人。每次回家必看的计有几位,由(住处)近及远说说。排在第一位的总是隔一户的西邻王家。弟兄五人,长与我同龄,刚成年故去。行二的名福顺,人朴厚,与我关系最深,总是视我为亲兄长。他的妻室也是朴厚超过一般人,见我走入,看得出来,是心里比口说的还要热。孩子多,很穷困,是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可是我愿意到这样的屋里多坐一会儿,所求呢,是这个世界还有善意,还有温暖,也就还可以安心活下去。万没想到,大概是不久之后吧,女的下地劳动,脚被什么刺破,医疗条件差,得破伤风死了,其后不到一年,男的也随着走了,带走了此后就难得再见的品德,扔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再两位是斜对门的石家,叔石卓卿、侄石俊玉,都是小学同学,叔石卓卿长我一岁,并且是同班。叔侄个性相差很远。叔规矩,懦弱,娶个运河边陈庄的姑娘,长身玉立,眉目含愁,在村里拔了尖儿。他只念了小学,功课好,记得我们还曾有争第一的英雄事迹。小学毕业后困守家园,曾帮助本村一布商赶集卖布,因而可以常吃烙大饼、炒肉丝。这福气也给他带来小祸,是后半生馋而食无肉,懒而必须干农活。更大的不幸是这娇美的夫人先他而去,其后由壮而老,不得不到儿子屋里吃饭,而长媳非《列女传》中人物,经常在饭桌之旁指桑骂槐。他,如不少人的受批受斗,只好低头,听说也活过古稀,自愿去见上帝了。其侄石俊玉属于没出息一类,不知何谓规矩,得乐且乐。可是天官不赐福,娶个我外祖父那村杨家场的姑娘,很难看,后又得病,如样板戏中之反面人物,脸色变为黄绿。也因为家中无可留恋,长年到外边跑,而总是无所遇。有时过北京,必来看我,对我是一贯尊重,亲近,也就不客气,讨三块五块作饭费或路费。到新时代,路更窄,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也许年未及知命吧?再说一位,是偏东斜对门的薄玉,也是小学同学,略长于我。他生活是两栖,农忙时在家,农闲时到北京,在西直门内草厂做关东糖。我去看他,是不敢忘同窗之谊,其实感兴趣的反而是他的令堂,村中官称薄二奶奶,为长于说闲话的三巨头之一。另两位是绰号大能人的石某某和剃头老婆子。这合于曹公雪芹的高论,女性占了上风。单说长于说闲话,是据村里人说,如果这三位巧遇于街头,就是立着说,三天三夜也不会收场。此亦一种马拉松也,可惜跨入新时代,有祸从口出的新规,连这三位也就不再张口,广陵真散矣,念及不禁为之凄然。最后还要说一位必看的,是背后官称为怪物老爷的石侠。他是张宗子《五异人传》式的人物,我曾以“怪物老爷”为题,写他的高风或轶事,收入《负暄续话》。就是己之文,翻来覆去抄也有骗稿酬之嫌,所以这里只说,去看他,在他的窗纸破了不糊的“空”堂里对坐喝清茶,就会有他已经打破逐鹿、雕虫之类的羁绊,而自己则“未能免俗”的感受,虽望道而未之“见”,能够“闻”不是也比未曾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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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40 这次省亲,除了看人之外,还赶了一次集。是石俊玉的令弟石俊金陪着去的,也许因为是新正,卖者、买者都很少。这也关系不大,重要的是想看一次旧貌,踏一次故土,看了,踏了,也就如愿以偿了。也有个小不足,是返途,过药王庙(小学所在地)之门而未入。是不敢入,因为由门外往里望,昔日的建筑都不见了,还是闭眼走开,保留一些旧梦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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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42 其时已经是回家的第四天,北京还有“风”等着,应该尽快起程,因非家乡的家。原拟20日由原路返京,听说大孟庄路不通,改为21日,与薄玉等结伴,北行十几里到刘宋镇,乘长途汽车回来。没想到这一别,不久母亲离开,这故土的家就基本上没了,其后十有八年,唐山地震,这故土的房屋倒塌,家就彻底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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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47 流年碎影 [:1706044104]
1706045848 流年碎影 跃进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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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50 由1957年前期到1958年后期,笼罩全国的风云是整风。这是运动,鉴往知来,谁(甚至包括发号施令的人在内)也不知道将如何发展;除极少数人以外,还不知道是否会整到自己头上。但总得活,也就只能谨慎加相机应付,往下过。因为还有“相机”,有些人头脑发热,一阵兴奋,忘了谨慎,以致祸从口出,加了冠。随着时间的流动,发展的情况逐渐明朗,加了冠的大部分散而之四方,不再说话了,未加冠的也经一事,长一智,知道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总之,胜利的果实是,除颂帝力、唯命是从之外,不再有别的。推想这就会给人一种幻觉,是这样的大一统之力有大用,应该顺水推舟,利用。所求呢,是变慢条斯理为一日千里,以期从速实现社会主义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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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52 一日千里的精神是跃进,真要跃,就还要有措施。这很多,只能举其大端。跃要人跃,想是因为考虑到这方面,所以由组织方面下手。于是传来消息,说是要成立人民公社,都不再小家小户柴米油盐,改为吃公共食堂。这是大变,因为,至晚由有文献记载的殷虚书契起,社会的基本单位是“家”,一日三餐,日入而息,都是在家门之内。现在是要加入公社,不在家门之内起火,究竟如何运行?又是谁也不知道。只好“多闻阙疑”,嘴里说好好好,心里打鼓,随大流而见机行事。古谚云,城中好高髻,城外高一尺,这次像是农村也跑到前面。总的情况如何,没有能力询问,也不敢询问,怕疑为找缺漏,居心不良。只是由天津胞妹家传来一点点消息,是由1958年8月起,母亲改为吃公共食堂,很快就感到吃不饱,大外甥是母亲养大的,听到就心急如火,骑自行车,带着一兜馒头,到家里,自己一路饿着,把母亲接到天津,过不多久,三叔父和三婶母也出来,到女儿家寄食。其余外面无处投奔的呢?人都自顾不暇,也就只能不知为不知了。其实就是近在眼前的北京,我的所知也很少。像是没有雷厉风行地动,比如成立人民公社,吃公共食堂,至少是我住的那个街道,就述而不作,每日上班,还是回到家里吃饭。但都相信不久就会变,因为一贯是有令必行,而且先闻后见,西城区福绥境建了样板居民楼,八层,住室都没有厨房,楼的第一层如康有为《大同书》所想,无界,用作公共食堂。这将大变的情况不能不反映于民心,是很多富厚之家处理不易隐藏或转移的家当,只举一例,是德胜门内某空地,硬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听一个人说,几间房之家,花几十元钱,就可以使各屋都变为花梨、红木、紫檀。可是谁也没有后眼,比如现在,一件像样的要几万,后悔当时没买就晚了。当时不买,或有而不留,是因为,纵使读过《礼记·礼运》,向往大同,人之性,还是不能忘掉自己。所以这二公(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即使立意不坏,也总是过于脱离实际,必不能通行无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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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54 再一项措施是大炼钢铁。所谓大,是家家炼,人人炼,而且求快,一声令下,总动员,日夜干。已有的铁矿、钢厂如何飞跃,不知道;家家,人人,原来与冶炼毫无关系的,就要拼凑多种条件,原料,燃料,设备,技术,等等,闻令的当日就动起来。谁也不敢说困难,并要进一步,装作没有困难。实际是有困难,怎么办?只好为能演出而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比如原料,据所闻,农村是砸锅,还可以加说个理由,是吃公共食堂,各家的锅已经无用,应该废物利用。据所见,或所经历,就更可怜,是搜罗星星点点废铁,直到踏长街寻铁钉子。燃料呢,找不到煤就烧木料,干木料不够就伐树。然后是费力弄到个坩锅,如我所见,比人头还小,许多人围着烧。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也许居然由坩锅中倒出一块,如手指大小,为钢为铁自然只有天知道,大炼的人群就狂热地庆祝胜利。这是千金,竟是万金买一笑(笑话之笑,嘲笑之笑)!可是没有人敢嘲笑,因为那就成为反最高指示,现行反革命。隔着肚皮,完全出于善意,会有算账的吧?那就会发现,实际是以须弥换芥子,过于不合算。算也罢,不算也罢,反正谁也不敢表示有一点怀疑的情绪。就这样,全民随着幻想如醉如痴,炼,炼,炼,直到不吃五谷杂粮更有大力的经济规律表了态,才用时移事异的形式(不是知过必改的形式),不言不语地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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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56 还有一项总的,就名为大跃进。所求是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放卫星,比如常态能生产一个,要跃进,变为生产十个,百个,甚至千个万个。表现最突出的是农业。各地如何跃,自然只有当地人能知道。只说所闻并还记得的一点点。单位组织去参观,计有两处,徐水和天津附近某村。我看看形势,不参加不至加不积极之冠,就没有参加,因为我既不信能跃,又不愿意看人群发疯。想是未去看的人不少,所以要由去看的人报告所见和所闻。这我去听了。徐水亩产多少,不记得了,只记得棉株长到树那样大,因为生产过多,生活就成为社会主义的天堂式,公共食堂,白吃,顿顿成席(农村习惯,红白事招待亲友,几盘几碗,鸡鸭鱼肉,曰摆席)。天津某村稻田,用合多亩为一亩之法密植,为通风,用电扇吹,计划亩产十万斤。十万还是小巫,据陈毅报告,广东白薯是亩产五十万斤。如何劳动才能有这样的善果呢?据《语文学习》的小于(名金陵?)到通县参加劳动回来说,种冬小麦之前深翻土地,要求深到一米,要昼夜不停地干,不许睡,下种之前施底肥,要家家把食油拿出来,否则次年收麦不分给粮食。结果呢,也是据报告,不再是动员报告,而是反浮夸报告,是徐水,两个月之后就成为都不再有饭吃,天津某村水稻颗粒未收。这证明浮夸有大害;至于为什么会出现浮夸,当然,心照不宣,谁也不敢追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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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58 农业之外,还有多种行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然都要跃进,语云,隔行如隔山,只好不知为不知,单说己身经历的。做编辑工作,跃而进,只能表现于编写快,出书多。不得不说大话,记得胆量没有农业那样大,没敢说笔下由日一两千高升为日一万甚至十万。出书呢,空想了一些,幸而借都有些常识的光,只是小声吹几句,并没认真地进行。这样,与农业相比,我们就像是在原地踏步。要表示不是在原地踏步,不容易拿出成品,只得用“干劲冲天”来弥补。干劲,在稿纸上也不容易表现,只好乞援于“时间”,办法是不休息。记得差不多是1960年一年,都是晚上和星期日(或上午半天)加班,直到年底,因为早就食不能饱,很多人浮肿,才来个新口号,曰劳逸结合,宣布恢复正常,不再加班。但我仍要谢天命,走入这个出版社,人虽然也要随大流发疯,却疯得不厉害,甚至如梅兰芳之演《宇宙锋》,装疯。何以知之?可以举二事为证。一是只求名不求实,比如实际并不忙,晚上加班如何打发?就只好下午少干点,留一些,让晚上像是有事可做。这情况,估计上下都明白,心照不宣,也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应付过去。二是无论喊得如何响,还是承认人人有睡眠的需要,晚上加班只到九时左右,而不要求通夜。有人会说,总不能连睡眠也不许吧?那我就反问一句,大跃进,如果要求中包括不睡眠一项,人人都在秉烛待旦,你敢独自上床去梦周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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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60 如此说,这样大而复杂的运动,我就没有受到一些影响吗?语云,天塌砸众人,显然不会是这样。计大大小小,也颇可以说几种。其一是唯心的,即确信是发疯、不愿意看发疯,而必须从众,歌颂之不足,还要装疯。言不为心声,行为己所厌憎,用佛家语说是烦恼。幸而已经有十年之久的锻炼,心里存真的,嘴里说假的,以求能活,而且平安,成为习惯,用不着费大力就可以忍过去。其二,还可以再说个唯心的,是发疯引来大饥荒,有些亲属条件更差,未能熬过来,过早地往生西方净土,我是常人,无理由地相信生比死好,看到或听到,就不能免于悲伤。其三,转为说唯物的,是大炼钢铁时期,合理分工,年轻的围着坩锅转,我们年及知命或超过知命的,废物利用,依照分配,午饭后到大街小巷去寻找废铁。大块的早已绝迹,只能搜罗细小的,如锈铁钉之类。这有二难。一是难找,如果竟至找不到,每空手回去,就有未用力找的嫌疑;二是午饭后不能休息就带来大苦,因为多年来习惯,脑力工作,午饭后不躺一会儿,下午必昏昏沉沉,不能拿笔。可是决不敢以此为理由,午饭后头亲枕,不去找废铁。转大街小巷,身忙心闲,有时就不免慨叹,在只有压力而不讲理的环境中生活竟是如此之难!但慨叹只能偷着,为了能活,也只能注视地面,寻锈铁钉。其四,仍是唯物的,是除了应该钻入被窝之时以外,无所谓下班,也就不再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其结果是除疲惫不堪以外,还感到烦腻,因为时间拉长,并没有什么重要事可做。还可以加个其五,是参加体力劳动,我并未轻视,只是因为拿笔惯了,体力差,不习惯,比喻为让梅兰芳演窦尔墩,也就要吃些苦。记得地点分南北,南是京津铁路安定站西的农场,北是八达岭之下三堡车站略南路东山坡上的林场,都是大跃进的产物。先说小举的农场,记得去过几次,都是乘大面包车,当日往返。干的是农活,种和收之类。跃进的风刮过去就不再去,想是也下马了吧?着重说北的大举,记得先是听动员报告,说是由国务院各部委承担,把由南口到八达岭几十里的关沟建设成为花果山,教育部承担其中一段,要先建房,后植树。后来规定,职工一年劳动一个月,分两次去。照规定,我去了两次,第一次是1959年1月,冬季最冷的时候;第二次是同年9月,一年间山中气候最好的时候。生活条件艰苦,活很累,可是有个优点,吃饭不限量。所记呢,只说苦乐各一。苦是冬季大风,温度降到零下20摄氏度,出去,很有不能支持之感。乐是秋天那一次,利用星期日休息,与北大教育系同学王光汉等三四个人,下行游居庸关云台,寻李凤姐墓。墓虽未找到,也大可以发一次思佳人之幽情,实践一次苦中作乐法。说几句后话,是不知道什么高层人物考虑到什么情况而领悟,没有公开宣布,决定放弃这个花果山计划,连平地起的房子也扔了。人力、物力(包括财力)又赔了不少吧?旧传统,走错路,失败,必不说,其实还有更甚者,是必不承认。最后还有个其六,饥饿,因为分量重,宜于附庸蔚为大国,决定另标个题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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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5862 关于大跃进,记事之外,出于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之诚,还想提两个久藏于心中的问题,请也不忘国家、民族前途的人想想。其一是,全国上上下下,战战兢兢,随着一个人的幻想打转转,明知不可行而不敢表示,且不说合理不合理,专计后果,合算吗?其二,何以竟至容许或有这样的现象存在,不追寻原因,讳疾忌医,对吗?两个问题,多年存在,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更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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