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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饥 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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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说多方面跃进,“人不堪其忧”,终于经济规律表了态。这所表之态是“四海困穷”,其中一个最鲜明的是,除少数高高在上者以外,都感到吃饭困难。伟大哉经济规律,神秘哉经济规律!说神秘,也因为我不懂。记得而立前后念西方的,也翻过政治经济学,可是觉得,反而不如知识论、逻辑之类具体,往里钻,像是门户,堂室,都有迹可寻。经济,涉及面太广,变动过于灵活,苦于抓不着个小辫子。于是知难而退,心里说,让高才的人士去钻研吧。可是躲开“学”容易,躲开它管辖的无孔不入就办不到。比如你午饭想吃西红柿炒鸡蛋,清晨提篮去买西红柿,一问价,比昨天涨了一倍,问另一个摊,也是如此,你不放弃吃,就只好忍痛多出钱。神秘的是这涨一倍,并不是某一人所定,或多数人讨论所定。无言而能行,此经济规律之所以能够既伟大又神秘。单说这伟大,而且是无上的,具体说是竟至在最高指示之上。不信吗?可以纵看历史,横看五洲,许多专制统治者,咳嗽一声,四海之内震动,可是仍不敢向经济规律挑战;如果发疯,竟敢倒行逆施,与经济规律对阵,则至多一两个回合,必“弃甲曳兵而走”。因为就是秦始皇,权大于天,滥用,也只是强迫人民去筑长城,修阿房宫,造兵马俑,而不敢说“你们都去死”。原因之关键者是都死了,“权”就不再有用武之地,而经济规律则赫然一怒,能够使人民难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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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泛论是想说明,为什么跃进跃得时间不很长就不言不语地下了马。下马是出于万不得已,上马靠幻想,比喻是玻璃瓶,实况是石头,两者一撞,幻想就碎了。实况,全国各地,表现万端,语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又因为耳食不如身受亲切,所以想只说自己的一点点饥饿经历。我生于中产的农家,又受天之祜,离开家之前,没遇见大荒年,所以,虽然许多想吃的吃不着,却总是能够勉强果腹。离开家之后,三十年风风雨雨,外多动荡而内多穷困,可是粗茶淡饭,总没有感到困难,或说还没有经历过饿得难受。经验考零分,未免遗憾,勉强凑一次,是1926年春天避兵乱,与郭士敬同学由通县回家,路上买不到吃的,饿得想到村里去乞讨的感受,但也只是多半天就过去了。而大跃进,是食不能饱,估计不少于两年。有人,也许是小说家者流吧,说多一种经历,拿起笔就可以多一种手法。这大概是真的,不过我不只一次说,我是常人,无大志,一怕苦,二怕死,如果一定要有饥饿的经历才能写好饥饿的小说,我是宁可不写这样的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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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可以编造;不写小说就只能如马、班之著史。写实况,缩小到我,而且是自己的。这也不很少,由何时说起呢?想到一种情况,是若干年来,农村的人总是往城里挤,根据不合时宜的人性论可以推断,是都市的生活条件好于农村。这情况也鲜明地表现在饥饿的程度(时间长短、饿殍多少等)上。仍说家门之内,母亲因食不饱而移住天津,时间是1958年10月,我住北京,也感到食不能饱,大概要晚一年左右。不能饱属于内,是只有天知、地知、己知的事,所知是浑身无力,渴想吃荤的(红烧肉、炸油饼之类)甜的(糕点之类),将到饭时就起急,恨不得立刻端起碗。还有属于外的,是买食品(尤其肉类)难了,接着牛奶不能订了,粮食定量还要减。肚子不好受,影响心里也不好受,但不能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实际是真有其事,怎么办?许多人是用高价之法买一些较好的营养,记得杨丙辰先生就曾劝我这样做,而且助以人生之道的理论,是保命第一,要舍得花钱。我同意他的理论,但信受而不能奉行,因为有困难,而且不只一层:近的一层是没有多余的钱;远的一层是,即使可以挤出一些钱,七口之家(其时长女已工作,不在家),比如破釜沉舟,买半斤高级点心,往嘴里送,想到那六口都在饥肠辘辘,实在咽不下去。总之是理论上并非毫无办法,而实际只能忍,听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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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家门之内就还要尽点人力,求合理合法。合理,是求仅能得的一点点食品(主要是粮食)仍大跃进,显身手,一斤能够发挥一斤多之力。记得最小的女儿从小学学来一种蒸饭法,是米一斤,蒸熟能出五斤。在当时,这是比气功还玄妙的奇迹,就照做,结果呢,根据反物质不灭(即不能无中生有)的定律,饭中多的那些水分终归不能代替粮食,饥饿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再说合法,是因为人的定量相差不多,而饭量则相差不少,主要是两位母亲,年高,吃不多,如果吃大锅饭,我们下两代就会多吃多占。这不合法(人各有粮食定量之法),我们先进,其时就实行法治,办法是同锅而分炊,以早饭为例,都是粮一两,出锅,七个人平分。显然,二老就感到差不多,我们下两代就只能拖着半空的肚子各干各的去了。这合法的措施不由得使我想到《韩非子·五蠹》篇的话:“饥岁之春,幼弟不饷。”不饷,亲友往来怎么办?成为习俗,或不成文法,清茶之后如果还要吃,就要交出定量的粮票。但这样的法治也不是毫无缺漏,因为如果敞开肚皮吃,就会侵夺主人的份额,性质同于抢劫了。所以适应这种新形势,亲友间就尽量少往来,此亦跃进之一种后果,可怜亦复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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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叹,只能在心里,属于唯心。但正如新学所昭示,还是唯物力量大,不管我怎样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身体却有了变化,专看外貌,是胖(其后承启功先生指示,应读平声)了,医生另有个称呼,曰浮肿。感觉呢,是浑身更无力,尤其腿,像是皮肉里抽去筋骨,也就更想吃有油水的,甜的。还要歌颂唯物的力量大,这一回可以不必隐瞒(也无法隐瞒),只要装作不知道原因,并毫无怨气就行了。仍是语云,天塌砸众人,许多人同我一样,也胖了。这情况,推想会向上反映,但上到什么程度,不能知道。专就邻近的上说,很着急,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办法却有限。记得办法之一是轮流到崇文门外东兴隆街教育部招待所去休养。我轮到一次,时间是1961年1月27日到2月7日,共十天。休养,不工作之外,饭食还略有改善,记得副食中有些带鱼。显然,仍不能填满肚皮;还有,即使能够吃所欲吃,正如今日许多丰满佳人之减肥,也决不能十天八天就立竿见影。糟糕的是还带来意外的苦,是便秘,有一天最厉害,凝聚在直肠里不下,憋得心慌意乱,最后还是自己动手,才过了这一关。祸不单行,家门之内,妻也胖了。街道也推行改善副食之法,妻可以自带主食,中午往街道食堂去吃一些带鱼。记得一天中午,窝头出锅,她拿三个(粮三两),将要起程,我实在饿极了,忍不住,说:“我尝一口行吗?”她递给我一个,说:“你吃吧!”我咬了一口,约是一个的三分之一,还没下咽,唯心的恻隐之心忽然冒出来,也就不敢再咬第二口。这件小事使我有所得,是如果还有机会面对学生,讲“民以食为天”,自信必比别人讲得好。也有所失,是妻记忆力并不很好,唯有这一件却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喜欢重述,述则绘影绘声,以换取听客的欢笑,我则只能陪着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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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有云,“穷则变,变则通”,浮肿,长期不愈,终于来了转机,是1961年年底,领到一个“乙字购买证”,凭证,每月到指定地点,可以买肉二斤(可以折合量稍减的猪油,北京通称为大油),鸡蛋二斤,黄豆二斤,糖一斤。证不是发给人人,我们社只发到编辑七级。1956年评级,六级及以上算高级知识分子,我评七级,是低级知识分子,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照顾竟由高级下降一级。但既已占了意外的便宜,也就可不问原因,安然享之。其后是珍品买到家,如何利用,还要费斟酌,因为门内能吃之口有七,其中还有二老。谢贤妻英明,处理此事,未用《孝经》而用《孙子兵法》,是只让我一个人吃,以便从速恢复,支持这个七口之家。我同意她的决策,就安然独享这个“乙字”。这时期,或说其前及其后,大则全国,小则单位,也都在多想办法,生产、搜罗可以充饥的,记得上班,常常分得白薯、蔬菜甚至肉和糖之类。又过个时期,经济规律表了另一种态,街头可以买到炸油饼,有闲心,可以坐在小吃店吃豆腐脑,饥饿的苦难就渐渐过去了。可悲的是,有不少人竟未能度过来,只说两个至今还未能忘怀的。一个近,是住在同院的王疯子,我在《王门汲碎》(收入《负暄琐话》)一文中曾提到他,人不坏,因精神不正常而过孤苦日子,饭量大,未能忍过来,死了。另一个远,住在白洋淀,是妻的二叔父,《五异人传》中人物,乐天派,穷得走长街卖烧饼还边走边唱二黄。常希望我们阔了,他来给我们做饭,吃红烧肉和清蒸鱼。我们终于没阔,他等不及,于人人都没饭吃的时候走了,带着他的吃红烧肉和清蒸鱼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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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荒说完,又是出于爱国家、爱民族之诚,想说几句个人的感想。我们都相信因果规律,饥荒是果,必有因,这因,任何人心里都明白,是大跃进的胡来。又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显然,无论由义的角度考虑还是由利的角度考虑,都应该承认人为有误,不应该诿过于天灾。诿过是不诚,还会发展为文过,如大家所见,有的人略表规谏之意,就罢了官,沦为“反”,终于难得活下去。所有这些,事过之后,为了将来,是明辨是非好呢,还是装作没有那么回事好呢?我是希望大家都学习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改,以求我们的后代不再有饥饿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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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迎母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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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提到,因为家乡改为吃公共食堂,人人食不能饱,妹妹把母亲接到天津她家里住,其时是1958年10月。约过三个月,母亲曾患病,我往天津,跑医院,幸而很快就平复。旧时代,老太太心理,住所以家乡为最好,因为,不管如何简陋穷困,那三间五间房是她自己的。万不得已,出外就食,如果既有子又有女,择地,就会有情和理(或礼)的不协调。依情,住在女儿家,心里舒服,因为主家政之人是自己生的,连看着也顺眼;到儿子家就不然,主家政的是儿媳,别人生的,不是一个心,就处处觉得别扭。可是还有理在,依理,吃儿子硬气,吃女婿不硬气,何况正是家家闹粮荒的时期呢。所以母亲在妹妹家住约半年,就来信,说既不能回家乡,还是到北京住为好。为了每月的口粮,我急于办迁移户口的手续。家乡人朴厚,热心奔走;北京方面,单位和派出所都通情达理,所以时间不长,没遇到什么困难,母亲在北京也就每月可以领到二十几斤粮票。记得是1959年的春季,我和妻二人往天津,把母亲接到北京来。母亲晕车,所以故意坐晚七八点钟开的车,拉下车窗帘,以求看不见动。这个办法还真生了效,母亲未呕吐,平安到了家。其时正是热火朝天大炼钢铁的时候,过杨村、落垡一带,常看见路旁火光冲天。对于宗教性质的狂热,我一向没有好感,想到自己也要装作有宗教热情,反而觉得母亲的不见不知也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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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来了,也有她的衣食住行的问题,幸而都不难解决。衣,家里的(土改以后置备的)都带出来,几乎用不着添什么。人一生,食方面消耗最多,也就花钱最多。可是母亲面临的问题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吃饱的问题,因为粮食不贵,而只许买二十多斤。她是借了年老、饭量小以及一生简素养成习惯的光,在别人都饥肠辘辘的时候,她却吃饱了。前面也说到,因为缺粮,家里吃饭改为法治,人人吃自己的定量,中青不够,母亲却够了。食无鱼肉,中青很想吃,她却不想吃。她也有所想,是妻有一次,出于孝敬婆母之礼,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就想吃点杂面汤。”住呢,其时年长的二女已经长期在学校住,北房四间,由东数第二间用木板铺成靠窗的大炕,多睡一个人也不觉得挤。还剩下行,就更不成问题,因为至远走到院里,看看花木。总之,在北京住四年,应该说没有什么困难,或学官腔,是安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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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推想,她的心情不是安适,而是有愿望不能实现,无可奈何。这愿望是回家乡,吃自己的住屋上有炊烟的饭,也许还包括寿终正寝吧?有时家乡来人,就想得更厉害,说得更勤,理由是村里人能住,她也能住。我理解她的心情,曾写信问刘玉田表叔。刘表叔回信,说家乡很困难,千万不要回去,大概是1961年吧,因为思乡之心更切,想回去,并且说,如果自己生活有困难,就请村里某人帮帮忙。我更多考虑到经济(财力和精力),还是没有同意。就这样,记得住到1962年初,她从院里回来,摔伤了。她多年有个迷糊的病根,摔倒过不只一次,这一次较重,只好卧床休息。养几个月,好一些,妻怕她再摔倒,不让下床。想不到再躺下去,身体就渐渐衰弱,先是转动困难,继以饭量减少。挨到1963年2月初,是旧历的正月,看得出来,她身体更加衰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长兄和妹妹等都来了,在身旁伺候。记得是2月10日,旧历正月十七晚八时,神志半清楚,说了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好受”,断了气,按旧虚岁的算法,寿八十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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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亦大矣,于是就来了如何对待礼俗的问题。最先来的一个是何时换寿衣。寿衣是她自己在家乡做的,既然做了,当然以穿上为是。何时换呢?迷信说法,要在断气之前,不然,就不能带往阴间。我主张在断气之后,因为推想,在离开人世之前的一些分秒,总是以平静为好。准备换寿衣的是我的女儿,念过大学,不迷信礼俗,照我说的办了。其次是烧不烧纸钱,我不信死后还有灵魂,到阴曹地府,路上还要买吃的,以及模仿人世,贿赂小鬼等等,也就没有烧。入夜,遗体旁要有人看守,我与长兄分担,各半夜。轮到我,我就躺在母亲旁边,心里想,孔子说,“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论语·阳货》),我可以算作知命之后,方免于父母之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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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争执最多的问题是用什么葬法,具体说是棺殓之后入土还是火化。记得罗素在《怀疑论集》里曾说,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认为自己的结婚形式最合理,其他都荒唐可笑。葬礼当然也是这样,我们的传统是入棺然后入土,这就成为最合理,与新法火化相比,还有优待的意义。对于养生丧死,我一向认为,人死如灯灭,一切问题都是生者的,所以应该多考虑养生,至于丧死,以简易为是。火化办法简易,所以应该说比入棺(耗费木材)入土(占耕地)合理。可是许多有关的人(包括邻里),尤其妹妹等,头脑里只有传统而没有罗素,当然主张仍旧贯。对于道理与习俗的不能协调,我也知道,纵使自己之“知”重道理而轻习俗,“行”则至多只能“允执厥中”。所以我先是也想勉为其难(多耗财力和人力),可是遇到困难,因为其时已经难于买到棺木,又入棺之后要往家乡运,找车既困难又很贵。针对这种情况(为迁就习俗而生者受苦难),我当机立断,用新法,火化。把此意说与长兄,他大概是以为,入棺固然好,既然有困难,火化也未尝不可,就表示,一切由我做主,他没有意见。以后就照我的决定办,于次日上午到派出所销户口,到殡葬办事处办火化手续。下午殡葬办事处来人,把遗体装入红漆棺,抬上大板三轮,运往东直门外幸福村的火葬场。我骑车随着,算是把母亲送到人生的终点。这期间及稍后,妹妹曾来电报,反对火化,并动员家乡的亲戚来信,劝我仍用旧法。我都作复,表示我的生母,生,我养,死,我葬,善始善终,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合适。是二三十年之后,听家乡人说,其时用火化,乡里人都当笑话说,及至听说许多大人物死后也火化,渐渐,农村也多用此法,才改为说,还是人家念书的,事事走在前面。我听了一笑,是因为万没想到,我们那个小村庄也有所谓恢复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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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化之后,还是我骑车去,取回骨灰,因为还得算作母亲的遗体,放在我屋里。处理骨灰,用了旧说“入土为安”之法。时间选在清明前的3月28日,先通知家乡人在父亲墓旁挖坑,至时由世五大哥陪伴,乘长途汽车至大孟庄,步行,近午到村西北的坟地。坑已经挖好,村中邻里并备了祭品。祭礼毕,把骨灰罐放在父亲棺旁,由我先扔一铲土,然后乡里人一齐动手,堆土成坟。就这样,我算是把母亲送走了。由乡里人看,她终于回了家乡,可惜是她自己已经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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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明日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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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此标题,是想说切身的,或说小事,可是忽然联想到己身以外的泛泛,成为大事,顺水推舟,也就说说。由主观愿望方面说,人在世间度日,都希望自己先则能知,继以选择,然后实行,用今语说是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仍以小事为例,晨起,上街买菜,心里想,黄瓜是嫩的好,头顶黄花的嫩,这是能知,然后是挑带花的,再然后是决定买几条,付钱,从头到尾都是由己。可惜是许多事不能像买菜这样都由己。比如说,有生就有死,古人慨叹“死生亦大矣”,可是偏偏这两桩有关开头结尾的大事自己就不能做主(结尾有极少数例外)。这是人力难得对抗自然,因而就不能不从古人,“畏天命”。对于自然,今人了解更多,所畏也就更多。比如由近而远,顺着杞人的思路遐想。室内读书,林中散步,我们就难于知道,一刹那之后会不会地震。其他天灾还有旱涝、水火、龙卷风等等。其后就跳出我们这个并不很大的地球,想,偏于实的,会不会飘来另一个天体,与我们这个久住的家相撞?偏于玄的,万有引力会不会突变,以致我们这个地球成为无所依?还可以更玄远,想到我们这个“物质”宇宙,会不会真有个“反物质”的宇宙,忽而两方生爱恋之情,靠近,相亲,未经历时间就化为零?同类的可能还有很多,你认为不可能吗?拿证据来!拿不出证据,我们就只能说不知道。承认不知道,就等于承认我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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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道德哲学中有一种认识,是“应该”蕴涵“能”;就是说,凡是应该做的都是我们力所能做的。所以由此推论,非己力所能及的,也就可以不费心思。如另一个天体有可能飘来,把地球撞得七零八落,甚至粉碎,我们也只好不管它。这样,我们就把使我们不能自主的几乎全部属于自然的力量都开除出去,纵使我们也会受它的迫害而流离失所,甚至结束了生命,我们还是只能顺受而无怨。迫害力之来于“人”的就不是这样。但这方面的情况很复杂,如何对待就难得简单化。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专由这一点出发,像是也可以设想,为了活得好,饮食,男女,都以个人能自主为好。可是,饮食,馅饼不能由天上掉下来,男女,姑且男本位,都愿意西施走入自己的金屋,西施却未必肯来。于是问题就由“个人”扩大为“社会”,人的自主愿望或权利就不能不打些折扣,或说受些限制。以住所为例,在苏州有个家,不坏,但不能十二亿人都到苏州去住。再以职业为例,充当什么节目主持人,可以出风头,再高,什么长,可以用权甚至卖权,可是总不能人人去充当节目主持人,任什么长,或从另一面说,总得有人做处理死者、扫街等工作,所以也就不能百分之百地自主。不能百分之百,就应该百分之零吗?显然也不然。仍用以事显理之法来说明,比如两种食品,一种是甜的,一种是辣的,张三和李四分着吃,张三喜欢吃甜的,李四喜欢吃辣的,让他们自主,各取其所好,合理,反之,偏偏让张三吃辣的,李四吃甜的,不合理。一个社会,运行,管理,容许其中各个人自主到什么程度,是个大学问。具体,难说,也难尽。只好概括,说原则,是自主的成分越多越好;或换个说法,只要对自己以外的人无害,对社会无害,人人,大至思想走哪条路,中至谋生走哪条路,小至读书,买哪一本,都以能自主为上。这样不会自由过多,造成混乱吗?我的想法,还有运行多年的社会秩序和法管着,自主难得出圈,也就不会造成混乱。仍以住所和职业为例,并现身说法。我总想在乡村有个平房小院,以便在霜晨月夕能够听到鸡鸣犬吠声,可是,一,没有财力和精力;二,碍难改行,也就只能想想作罢。也是因为碍难改行,我多年想投笔,到山林去种果树,也是想想就扔开。还要说说“法”,如果为民选的什么名堂所定,而非出自金口玉言,它就能在自主的周围画个合情合理的圈圈,使自由的野马不会跑到圈圈以外。在不违法的圈圈内可以完全自主,古是理想,所以击壤而歌“帝力于我何有哉”,今也是理想,所谓群体有民主、个体有自由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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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理想,至少是有些,总是与幻想距离近,与实际距离远的。“掌握自己的命运”正是这样,就是把来于自然的不如意的力量开除出去,在人生的旅途中,想自主,也会如行蜀道,难于上青天。举己身的经历为证,以四十而不惑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前是小学毕业后的将近三十年,后是解放后的将近三十年。先说前一阶段,关于明日,以自主的程度衡之,能不能一言以蔽之呢?曰能,是“碰”加(来于本性的)安于旧贯。何谓碰?解释不是出于马融、郑玄,而是出于吾乡的口头语。中学为体兼用之时,孩子三五岁就定亲,所以生女之家,好事者见其家长会问:“有婆家了吗?”如果还没有,答话习惯是走幽默一路,曰:“有啦。”“哪庄?”曰:“碰庄。”其意是还在不定中,待机遇,故曰碰。如此,我考通县师范学校,是碰,考北京大学,也是碰,以及其后的走入此门,走入彼门,混饭吃,都是碰。碰,非自主也,但碰之前,到哪里去碰,之后,保守还是如孟母之三迁(我是惯于保守),还可以搀合一些小自由,学多歌颂的新风,可以说是有些自主或半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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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半自主,是因为其时的统治乃行黄老之术,或准黄老之术,在上者所求是安坐宝座之上,刮些钱,享受,其他放任不管。解放后不同了,黄老之术变为法家,不是孟德斯鸠式的,是商鞍式的,大大小小事都由严格而多变的命令安排。说严格,是要无条件服从,还要表示心乐于信受,身乐于奉行。多变呢,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大大小小的命令,以各种形式,不断地通过传达、报告等渠道下降。用受命者的眼看,命令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常规的,大如币制改革,小如节日放假,等等,几乎无限,有个共同点,是为社会的正常运行所必需,依令而行,没有人担心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另一类是非常规的,大大小小也不少,可以总名为运动。分而名之呢,有镇反、肃反、反教条、反浪费、三反五反、整风反右、反右倾、反白专道路、大跃进、思想改造、四清、审干、下放、武训传、《红楼梦》、胡风问题,等等,也有个共同点,是人人担心,怕反到自己头上。运动频繁,前一个刚刚过去,后一个又来了,是变。还有另一种性质的变,是运动后的落实政策,以整风加右派之冠为例,还有扩大改为缩小,摘帽子之举。单说这运动性质的变,不是由“法”来,而是由至上的灵机一动来,而灵机如何动,是没有人能够预知的。可以不可以用孔老夫子的“不知为不知”之道对待之?曰不可,因为如果来,就有可能砸到自己头上,身家性命,忘掉,退一步,淡然视之,也是做不到的。关心,而又无能为力,表现为心理状态,是不知道“明日”会怎么样。现在,我老了,有机会拿笔,自认为不该说假话,是直到七十年代末,我就是这样战战兢兢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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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明日会怎么样的心理状态,有一次,还由心理进发为现实。是1961年的夏天,又刮来一阵下放和精简机构的风。说“又”,是因为这样的风常刮,正刮的时候走几个人,刮过去必来新的,而且比走的多。不过风乍起的时候还是要郑重其事,听过报告,开会,讨论,都大发议论,说精简机构如何必要,下放也是英明措施,如果其中有自己,必欣然奔向新的岗位云云。显然,这是口头,至于心里,推想很少有人真愿意“下”,尤其外地。所以官话说过之后就忐忑不安地等待。我居然就等来,是八月初,编辑室正副主任把我叫到他们的西北小屋,严肃而慢慢(有碍难出口之意?),说下放有我。我点头,表示服从分配。问我有没有困难,我答,先私话,是家不动,我自己去,后官话,是没有困难。又问,大概是到外省教书,山西、河南两地,愿意到哪一省。后来想,应该答山西,因为一是近,二是保守的民风可取,可是一时心里有些烦,竟还是用了官话,说没有意见,服从分配。官话说完,不记得是明白交代还是依例办理,我是照旧上班工作,等待下一步的命令。天下事竟真有意想不到的,等待,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直到过了半年,还是没有动静。推想,也有人说,一定是“述而不作”了。闷闷,也高兴。当然不敢问,怕万一是忘了,一提又想起来。就这样,在明日难明的情况下一天一天往下过,时间大公无私,终于挨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最大最狂热的一次运动来了,不要说我这微不足道的,就是许多显赫人物——不,应该说,除了极个别的人以外,就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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