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046173e+09
1706046173 流年碎影 李也鲁
1706046174
1706046175 李也鲁是北京大学国文系的同学,比我晚两年,由第三院宿舍住同屋而熟识,其后交往很多,成为互相关心、互相关照的朋友,直到他于“大革命”初期的1967年春作古才各走各的路。现在重温“大革命”时期的生活,不由得想到他,就想说一些还记得的旧事,且算作怀念吧。
1706046176
1706046177 他名九魁,字菊东,河北省宁晋县人。1933年夏考入北京大学,入中国语言文学系,专攻语言,尤其音韵,用功,成绩不坏。但他,恕我说一句或者不应该说的话,天赋不高,所以论著方面虽然幻想不少,却几乎都没有成为现实。对于他的性格,他像是有自知之明,证据是利用《论语》中“参(曾子)也鲁”的成句,取别号为“也鲁”。鲁有朴厚之义,还有粗犷之义,这朴使他交了不少朋友,但粗(性格兼形貌)却常常使他的美妙幻想归于破灭。
1706046178
1706046179 记得念大学还没毕业,是由我的通县师范同学曾沛霖的介绍吧,他就到育英中学兼任国文教员。其后他教过中国大学,谈话常提到刘盼遂先生说王国维如何如何,刘先生没教过北大,他们就是在中国大学认识的。他还在文学院教过课,四十年代前期我在文学院混个饭碗,就是他奔走,得到赵荫棠先生的关照,才办到的。大概是抗战胜利之后吧,他改为到市立二中去教书,一直到解放,与我差不多,才离开教中学的生活。在我们来往多的几个熟同学里,他职业比较稳定,因而解救知交的穷困,他的担子也就重一些。记得是1937年的9月,我因事变不能回保定的学校,失业,而妻要生产,住医院,就是他当了几件衣服,才交了费的。
1706046180
1706046181 可是他的经历中也有些不顺遂的事。先说男女方面,男本位加臭老九本位,由出生于十九世纪晚期的起到出生于二十世纪早期的止,都会遇见先旧后新的麻烦问题。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不说头脑里有没有墨水,单看足下,都是三寸金莲。而一新就带来突变,所向往是自己看中,到公园卿卿我我,而资质呢,最好是上顶学士帽,下蹬高跟鞋。面对突变,如何应付?极少数,以北大的红楼人物为例,胡博士和俞平伯是仍旧贯,伴同江夫人和许夫人,白头到老。绝大多数是避旧趋新,连我们认为应登上凌烟阁的人物,如孙中山、鲁迅等也不例外。也鲁兄生于二十世纪初期,虽然出身于农村,却入了洋学堂,高升为臭老九,则依时代之潮流,不满足于乡土气的三寸金莲,想身旁来个烫发高跟,亦情理中事。于是情动于中而表现为行,就托人介绍。我也曾行“君子成人之美”的圣道,转托人,介绍一位姓陈的女士。尝试,有些来往,但不很久就结局分明,是女方由不升温变为冷,就不再来往。了解原因,是女方的评论,太粗,不能唤起子夜读曲之情。失败了,但这是“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范围内的事,心中没有般若波罗蜜多的觉悟,是不会回头的。于是如钓鱼,这里无所得就换个地方。终于有志者事竟成,延迟到四十年代后半,年已趋向不惑,结婚了。与存于家乡的一位相比,这一位有文化(不很高),大脚,可以说是旧变为新。但用旁观者清的眼看,也有不足之处:一是貌在中人以下,事小;性格是开朗的另一极端,事大。不幸这大事未能化小,而且有大发展,或我们后来发现有大发展,是居内助之地位,不只不能助,反而任己之性,要求男方如此如彼。就这样,也鲁兄先是把《殷虚书契》等比较值钱的书都卖了,在西城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里换一所小平房。其后到五十年代后期,他失业(情况以下说),而女方有教小学的职业,就与他离婚,带着所生一子另过日子去了。
1706046182
1706046183 依照男子汉大丈夫吹的生活之道,裙钗脂粉之类是小事;大事是或如班超,立功异域,或如司马子长,成一家之言。也鲁兄如许多臭老九,不想立功异域,却渴想成一家之言。其志可嘉,可是,至少据我看,就像是自知之明不很够。常表现为自视过高,即总以为自己能做大学问,写大书,必一鸣惊人。可以举三事为证。一件,是五十年代初期(?),恍惚记得有某种性质的评级之事,他同我说,如果不尊重他,他将如何如何。我出于多年相知之诚,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心里未必服,却听了我的,没敢说什么。另一件,是五十年代中期吧,他由新华辞书社调往语言研究所,我知道之后,“面授机宜”,说吕叔湘先生学问、为人都至上,到那里要听吕先生的,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上班之后,吕先生让他钻研《孟子》,统计某种语言现象。他以为那是小零碎,不是大学问,不听,结果是终于没有搞成什么大学问。还有一件,是他不甘于只在语言文字的范围内有所建树,是五十年代晚期失业以后吧,写了一部《老子蠡测》,我看过一部分,觉得深和新都不够,且不说能不能传世,必没有人肯印,而费如此大力,总是太迂了。
1706046184
1706046185 以下说更大的不顺遂,是到语言研究所之后不很久,记不清是不是整风前后,他被开除了。像是听谁说,不是“右派”问题。究竟是什么问题呢?多年弟兄,不愿意听人讲这些,也就未打听。不打听,但不能不面对现实,是失业,无收入,还要活。其实,如果没有内顾之忧,活还是不很难的。其时物价不高,妻有收入,房可以出租几间,朋友帮助一些,三口人,省吃俭用,困难不会很大。不幸是过个时期,每月有工资收入的妻与他解除婚姻关系,带着孩子走了,月收入就成为只是那几间房的出租钱。朋友可以帮助一些,但都力量有限。他困苦,可是理想未减,仍计划写《说文解字注补正》(?),而且真就写了《老子蠡测》。我们还多有来往,见到他,不由得想到桓大司马的话,“人不可无势”,我这小人物还想加一句,是,“人不可无钱”,因为其时的也鲁兄,虽然还常常强作笑颜,看得出来,内心却是沮丧的。就这样,跋涉到“大革命”,他被赶回老家了。
1706046186
1706046187 回家的一路,遭遇如何,不知道,想来必比不上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但收到他信,知道家乡的情况未大变,还能过粗茶淡饭的生活。我见过他的乡里的妻和子,确知必行古道,所以头脑里如果能够清除新旧之分,甚至可以说,“打回老家去”是由幽谷迁于乔木。我复信说明此意,劝他安心静养,将来如何看情况再说。估计这是1966年秋末或冬初时候的事,其后就断了音信。是次年的三八妇女节,我忙于上班闹“革命”,晚上回家,妻说上午老李来了,说住在乡下,没有一个朋友,想北京想得厉害,也看看病。留他吃饭,他说先到石景山看看义方。我问有没有给他点钱,妻说,给他他不要,说还回来,只给他一点粮票,一根拐杖,送他到大门外,往西去了。晚上没回来。后来才知道,想住在义方那里,可是只一间房,还有女儿,实在没地方,又在那个时期,日日捧小红书念颂歌还怕有什么危险,谁敢让个被赶回老家的人留宿?推想他望门投止受挫,辞别义方,也就未敢到我家里来。是三八的次日晚上,他仍没有回来。我们以为必是暂住在义方那里,也就没有在意。又过一夜到了10日,我如常,起床收拾,吃完早点,上班。还没走出后院,看见来个穿警服的,问:“这院里有人往宁晋写信吗?”我听到“宁晋”,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事,当然不敢说假话,答曰:“有。”来的这位人很好,大概是怕我心惊胆战,赶紧用安慰的口吻解释:“是这么回事,永定门车站候车室椅子上死一个人,单身,查身上,有一封由这胡同35号寄宁晋李菊东的信,想对证一下,死者是不是李菊东。”我明白了一切,向这位来者说明死者同我的关系,多年高血压,前两天来京治病,曾到我家云云。这位说将立即给死者家属拍电报,走了。这一天,我上班,真就成为心不在焉。都想了什么?很乱。先是悲痛,多年弟兄,长时期坎坷,最后竟带着连旧相知也不能容纳的心情走了。依常理或常礼,我应该奔赴永定门车站去看看,可是“大革命”是非常,我不能不放弃理和礼,也就不能不痛心。这其间还曾灵光一闪,想到他的性格和他的处境,对照佛门的四圣谛法,“苦”由于“集”,由死(不是由“道”)得“灭”,也无妨视为善果吧?若然,也鲁兄,你就安息吧。
1706046188
1706046189 也是依理或礼,我给也鲁兄的家属写一封信,述说这里的情况以外,还略表慰问之意。不久就接到他儿子李莳真的信,说收到电报,他来北京,取回火化后的骨灰,安葬了。这孩子如其父,也朴实念旧,信中表示,父亲故去,将视我为家长,希望我以子侄待他云云。他会木工,有时出外为人做木器,到七十年代前期,“大革命”的胡闹成分减少,他有时就到我家里来。他父亲的书籍等还在(发还?),他想处理。其时书不值钱,也知道环境趋向平和之后,价钱会上涨,可是自己,以及熟人处,都难于拿出一席之地。不得已,我找个在中国书店工作的相识,希望他估价时宽厚一些,结果大致是平均一角钱一册,卖了。而几天之后在海王村的中国书店上架,也是我亲见,就变为平均一元钱一册。卖之前,莳真侄让我随意留。我选了一些,大多是因为有用而我没有;少数,如清初刻本《桃花扇》,是我送也鲁兄的,《书目答问补正》,我有,因为上面有也鲁兄的批校,愿意留作纪念。还有一件值得纪念的,是一对印章,“静安之徒”,寿石工刻,“燕赵乡人”,金禹民刻,我知道这是亡友心所爱,同莳真侄说,这一件我想保存,就不给他拿回家了。于今又过去二十年,有时我开抽屉看见这一盒印章,就想,我应该如也鲁兄之对我,到往生净土时怀中还藏着我给他的信,他心所爱我也藏着,直到油尽火灭,不再能思虑之时,才对得起他吧。
1706046190
1706046191
1706046192
1706046193
1706046194
1706046195 流年碎影
1706046196
1706046197
1706046198
1706046199
1706046200 流年碎影 [:1706044118]
1706046201 流年碎影 斯文扫地及其他
1706046202
1706046203 上帝造事如造鱼,分为三段:头部较小,也就轻;以下腹部加大;再向下,尾部,成为薄薄的一片。“文化大革命”是诛除异己兼整人的运动,也遵守上帝之法,对于人,起初的看法是,“有些”是坏的,要整治;向下发展必加大,成为,除极个别的人,如发号施令的,以及某一群人,如执行命令的红卫兵,以外,“都”是坏的,更要整治。大致是1966年红8月之后一年多,运动“深入”,表现为打击面扩大,有名,是要清理阶级队伍,有实,如我这样的,由演龙套,跟着喊打倒某某某,变质为坏人,靠边站。大概是认为靠边难于形象地显示个性吧,不久就想出新办法,分配清扫院落。人不少,年岁大些的几乎都参加了。分片,我之所得是公主楼前以及其旁的厕所。
1706046204
1706046205 新生活必有新感受,甚至新感想,也就可以说说。排个由轻到重的次序。首先是累不累。这要看是用客观的秤衡量还是用主观的秤衡量。用客观的秤,比如与现在当下写其时的斯文扫地相比,应该说,扫一个小院,清洗一个厕所,总比缀文成篇,求读者赏以慧目时不至皱眉容易。但换为主观的秤就不是这样,比如到秋菊也落英之时,黄叶满地,一遍未扫完又落一些,就觉得不如坐在稿纸前涂抹。总之,此亦臭老九之所以为臭也,多年习惯,以至力小到只能拿小毛锥,或维新,圆珠笔。由此就过渡到其次,对劳动有没有正确的态度。掏心窝子说,是未能“大一统也”,即问理智,尊重(体力)劳动,问感情,希望自己走老路,拿笔,让一贯从事劳动的人去劳动。这应否算作好逸恶劳?如果劳动专指体力劳动,这顶帽子戴在我头上还是合适的。再其次是曾否感到羞辱。应该说,有一点点,但比零大不了多少。且夫新时代的新花样有罚扫街之类,人皆视为耻辱,己独不然,亦有说乎?曰有,而且可以凑两项。一项是天塌砸众人,早晨,出动一群,为首的并且是原来的党委书记,微末如我,又何耻之有哉。还有项,是由多次运动的锻炼来,还可以分为两小项:一小是确信,想活,就要把脸皮揭下来扔到垃圾堆上;另一小是受辱,如喷气式,惯了,依照吾乡某小学生“惯了一样”的人生感悟,也就真可以不当作一回事。最后说说因扫地而想到的一个问题,我是怎么认识的。这问题是劳动究竟光荣还是不光荣。教义说光荣,而且言之成理。可是以之为一种惩罚办法,试想,世俗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为光荣、舒适之事,罚某人,会让他去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吗?可见就是新时代,劳动也只是在教义上光荣,移到人的心里就仍是两千年以前的,曰“劳力者治于人”是也。
1706046206
1706046207 扫院落,依传统是早晨的事。其他时间呢?废物应该利用,坏人也应该利用,于是分配扫地之后不久,就如物价之继续上升,来了新的命令,随着几位临时工,要终日劳动。做什么不一定,比如临时工的工作是抹墙,就跟着抹墙,临时工的工作是挖沟,就跟着挖沟,等等。活儿很杂,但有个共同点,脏而费力。临时工有三位。四十岁以上的二人,只记得一位姓白,一位是回族,一位是蒙族。二十岁以上的一人,姓增,人都叫他小增。这位是满族,不记得听谁说,母亲出身贵族,所谓“格格”,有些积蓄,是“大革命”抄了家才穷困的。他们三位有合有分,如果分,我多半是跟着小增,打下手。这位小增人不坏,惜老,还对知识分子有敬意,一起干活儿,总让我干轻的。我们相处一年多,谈得来,都希望将来情况有变,还能再聚会。是1969年春夏之交吧,全社准备往五七干校,社内的劳动停止,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以后我行踪不定,多在京城以外食息,渐渐也就把他忘了。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之间吧,有一次我路过出版社东墙外的大学夹道,在近南口处遇见他,十年不见,谈几句,都有些感慨。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他。现在,推算他年已过知命,还做临时工,与寡母相依过日子吗?很想能见到他,可惜探寻他的住址也不容易了。
1706046208
1706046209 对待坏人之法,还有个小插曲,可能来自有什么传言,总之是神经有点失常,或装作有点失常,就说要警惕。措施也许只是一端,是防止有反的可能的坏人乱说乱动。设想的妙法是劳动完,留在社里,集中住。于是在集中之数的人人,都遵命,正是夏日,带一点点铺盖之物,住进某一指定的大屋里。人多而语不杂,因为不敢畅所欲言,唯恐言多语失。但难免“躺,在他的背上”之后,面对顶棚,不能梦见周公,就畅所欲思。记得曾想到太平天国的男馆女馆,慨叹“日光之下”真就“并无新事”。还曾想到佛门的共住,比如“结夏”是一种重要修持,就是大家在一起坐禅,如果不精进,口中念般若波罗蜜多而心里想的却是“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一旦被发现,就要受到“波罗夷”(不共住,即赶出去)法的制裁。佛门,罚是不共住,今则变为共住,亦可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了,如何对应?曰,吃谁就听谁的。不确知是什么原因,到昌平参加麦收劳动?阶级斗争暂时休息一会儿?记得共住了一个多月,主管者宣布:“回家去睡吧。”
1706046210
1706046211 用京剧排戏码之法,大轴最后上场,这是进行清队之后,我多次被迫回忆旧事。前面曾言及,我三十岁左右患贫血病,记忆力大损,头脑里的旧事迷离恍惚,而询问则要求丁是丁,卯是卯,回答就成为大难。这所答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自己的,是一再写自传,谁要就交给谁;另一类是写关于别人的,名为材料,交给来外调的。先说自传,解放初期已经写过很详细的,而且经过调查核实。自己扪心自问,所愧者也只是不能如伯夷、叔齐那样清,义不食周粟。而事则很少,还是写,有什么必要呢?这当然不许问,也就只能让写就写。幸而受者未疑为有什么隐瞒,也就没有受到隔离审查的特殊待遇。但既然拿笔,就不得不用时风八股的自怨自艾之法,这就有如电视剧中的奴才,跪而面对老佛爷,一面说一面打自己嘴巴,纵使出于不得已,也够难堪的。
1706046212
1706046213 更难或说最难的是应付外调。上面说过,依时风,除极个别的人以外,人都成为坏人。调查坏人往事,当然就要追寻那些不光彩的,甚至反的。如果没有呢?依照红卫哲学,那不可能,“既然”是坏人,怎么能不干坏事?问题是坏坏相护,甚至攻守同盟。所以要想办法,使不愿说者不得不说。办法仍是红卫兵一路,用大力压,即轻则申斥、威吓、辱骂,重则责罚(立、低头之类),以至打是也。主要是1968年和1969年,我接待的外调人物不少。情况可以总的说说。只有一次态度好的例外,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来调查曹家琪的思想,不只让我坐下,问话也客客气气。这是把我看作好人。恕我多年之后,到现在才向他道歉,是答他的话都是假的。这也有原因,是我头脑陈腐,未能吸收新时代的新道德,也就没有勇气为掠取“积极”之名而卖友。绝大多数来者是照外调的剧本(闹剧或恶作剧)演戏,一间小屋,他上座,座前有桌,学裘盛戎演《秦香莲》那个气派,即非访问而为审问是也。其下当然没有座,盖低头垂手而立,身恭顺而心战栗,设想才不敢不说实话。发问也几乎是千篇一律,是被调查的人问题如何严重,“你们关系密切”,要坦白,以免罪上加罪云云。问答之间,仍如演戏,还要夹些拍桌子之类。最后言归正传,是要写材料,从速交。演戏,还欣赏过一次大型的。是调查某名人,总是因为“你们关系曾很密切”,场面就成为非一般。小屋变为大屋,气派超过《玉堂春》,那是三个桌,这里扩大为四个。十足的开庭审案的局势,我走入就成为被捕去受审。威吓,拍桌子,辱骂,都加了码。我有些怕,因为不知道来头有多大,甚至担心会被带走。事后才知道,不过是打派仗,希望演一场《四堂会审》,从我这里捞几颗子弹。这使我有时不免于慨叹,像这类事,几个人来自街头巷尾,对另外的人竟可以行使法院的审问之权,我们置身于其中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世界!
1706046214
1706046215 但是仍要谢天谢地,就是那次超过《玉堂春》的表演,也还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即未开打。此外还有得意,颇想说说的。总述是无论如何受压,精神没有失常。因为精神正常,立在堂下答,回到屋里写,就都没有放弃久存于心里的“德”和“理”。如上面说的不卖友,编造假话,就是德做主的一例。其实这一例乃来自一种立身处世的通则,是不只损人不利己,不损人,就是损人可以利己,也不损人。与利和损无关的事,就据己力所能记忆,说实况,无论怎样威吓,不加码。还有两次答话,自认为立于下而理占了上风的,学至上者,也来一次个人迷信,一字不减地记在这里。一次,问:“你说他没加入国民党,你敢担保他绝没加入吗?”答:“不是不敢,是那样说不合事理。我们并未终生在一起,我只能说,就我之所知,他没加入过。”又一次,问:“加入国民党,他自己都承认了,你为什么还不说?”答:“他自己承认了,你还跑这么远找我做什么!”可见装腔弄势并不能遮掩不学无术,苦中作乐,可发一笑也。
1706046216
1706046217 写到此,回头看看,真是文无定法,竟由扫地说到发笑。还是改为说点严肃的吧,是斯文扫地之后近三十年,狂热变为清醒,我们已经领悟,迫切需要的不是神化某一人,群众在下山呼万岁,而是“精神文明建设”。这种建设,求成,要具备许多条件,其中一个主要的是“人”能够变野蛮为文明。一个文明人也要具备许多条件,单说人与人之间,要能够互相尊重,或更强调自己尊重,换个说法是都把人当作人看。斯文扫地,以及左手拿着望远镜,右手拿着显微镜,披星戴月,跋山涉水,背后搜寻人的劣迹,是不把人当人看。批斗,喷气式,以至打、杀,当然更是这样。不把人当人看,短期的结果是有耻,长期的结果是无耻(要活,只能如此舍)。人而至于无耻,物质文明尚且难保,况精神文明乎!所以有斯文扫地一类事,如果我们不健忘或未装作健忘,就应该先恢复有耻,然后是因有此类事而真感到羞耻。
1706046218
1706046219
1706046220
1706046221
1706046222 流年碎影 [:1706044119]
[ 上一页 ]  [ :1.70604617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