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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51 刘佛谛原名刘旌勇,字义方,天津之西永清县人。他是我的通县师范同学,不同班,可是后来以种种机缘,关系越来越近,成为在艰苦的人生旅途中互相扶持的朋友。总是十年以前了,我写过他,也用这个题目,成篇,收入《负暄琐话》。这里又写他,非喜重复也,是因为他于1969年初寻了短见,追究责任,是“文化大革命”,我追记其时的旧事,不应该漏掉这一场。可是追记,就会碰到写法方面的问题,照抄,纵使是自己的,用读者的眼看也说不过去;走新路吗,经历的事新不了,也不好办。不得已,学上等人物对于自己的过失,有那一篇而装作没有,于是下笔,就可以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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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53 上通县师范,他是第十班,我是第十二班,比我早两年半,可是年岁记得长于我六七岁,他家里不穷(地主),何以未及时上学,没问过他。旧潮新潮,都承认出身会给性格打上烙印。他天资不差,可是这地主家庭的生活加于其身的烙印,我看是,不值得欢迎的不少,值得欢迎的不多。大节是好吃懒做;好吃而常常力不足,也是常常,就表现为顾前不顾后。说他天资不差,可以举两方面的情况为证。一个方面,是文,不论是文言还是白话,造诣都不坏;书法的造诣也相当高,笔画都是逆入平出,苍劲有古意。另一个方面是口才好,并有相声的本领。据说,他一个人坐在屋里可以开教务会议,学校长,学两位主任,学生物教师胡老头等,都很像。人生一世,有成就,专靠天资不成,更多的要靠功力。可是好吃懒做就放弃了功力,因而这位刘兄,至晚由中年算起,就没有什么进益。还有个也许应该算作更严重的影响,是有一点点钱,先顾吃,没有余力交学费,以致几个孩子都没念到中学毕业就失学。但这烙印还有好(或只是值得欣赏)的一面,总的说是重礼。比如他乐观,好开玩笑,对我的妻却一贯是严肃有礼,因为依旧俗,男性对于弟妇是要敬如贵宾的。这严肃的态度还表现在日常小事上,如招待他吃饭,主食为馒头,吃法是,拿一个整的,一分为二,放下一半,一半再一分为二,放下一半,直到已经成为小块块,才拈其一放在嘴里,以求避免张大口咬的不雅。求雅,还应该加说一项品德方面的,是对人厚,尤其对朋友,总是推心置腹,能够急人之所急,或者说,既能共安乐,又能共困苦。共困苦,要多考虑人,少考虑己,就他说,是主要来自天性,不是来自烙印。何以知之?是他有个胞兄刘刚甫,因他的介绍,也曾来北京教书,好吃懒做同,待人则大异,总是多考虑自己的利益,不惜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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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58 还是专说佛谛兄:他身上的地主家庭的烙印还有一种,是从小就吃得胖胖的,加以体形粗大,面苍老,在学校就得了个中外合资的外号,老FAT。是四十年代前期,他曾到河北省宁晋县做秘书工作,教书匠改行,不习惯,他想连名字也换一换,是我用谐音法,送他个“佛谛”的雅号。除了这一次,他都是用那个老字号“义方”,在京城内外的小学、中学的驿路上旅行。这是说,生活很少是安定的。毕业之后,不知以何因缘,他到山海关田氏中学(旧军阀田中玉创立)去教书,生活大概不坏,若干年之后,还常常提及吃驴某部位之肉的壮举。不幸是好景不长,九一八事变,山海关不能待,逃来北京。其时我上北京大学,在沙滩一带住,这一带是各种类型的知识分子的栖身之地,他也来这里住。我们别三四年重逢,同“穷”相怜,不久就成为围坐小火炉旁同吃炸酱面的相知。这之后的生活,我偏于静,有个可以食息的家。他不只没有家,还未能有个固定的职业。当孩子王,大多是在京城以外,现在还记得的,有塘沽、香河、顺义等地。在北京,在育英中学待了一个时期。有时“处处不养爷”,就回老家,吃最不喜欢吃的院里自种的倭瓜。总之,生活是一贯穷困加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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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60 解放以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到石景山教职工子弟学校。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以何因由,他把家属从家乡接出来,住在鼓楼前街东方砖厂胡同路北张子成(名有为,多年教育英中学,小有书名)的平房小院的南房里。这位刘大嫂姓田,是我的朋友田聪的本族姑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语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是没有一点清秀气。由此我还悟出一点道理,是文人笔下所谓小家碧玉,所谓大家闺秀,直到所谓倾国倾城,十之九是在过幻梦之瘾,在现实中是难得找到对证的。且说这位大嫂还不少生产,子女各二。于是显然就带来吃饭问题。办法是男快找工作,女快找婆家。也是语云,天无绝人之路,营谋,挣扎,不仅能够活过来,而且正如张子成的一个精神有点不平稳的幼子所讥评:“他妈的!不是饺子就是馅饼,吃完,嘎吧嘎吧(皮鞋走路声)又石景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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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62 就是他住在方砖厂的时期(后期他长子结婚,他在石景山租了房,可是不断来城里住),我们成为别难会易。我的住处后海北岸与方砖厂只是鼓楼前的一条大街之隔,我常到他那里闲谈,顺便看看张子成。这位张先生学识不怎么样,可是好写字,自认为临北碑还大有所得。因为好写,近水楼台,就认识一些买卖旧书画的。他也买,可是兴趣主要不在收藏而在得些利。比如买一件何子贞,用了四元,有人给五元,就转让。还有个高风,是来价若干,赚若干,都明说,不夹里藏掖。我到他屋里去,主要是想看看流动于他手里的书画,如果中意而价钱不贵,也就收一些。佛谛兄对书画也不是没有兴趣,可是向来不买,因为兴趣更高的是饺子或馅饼。他到我家里,惯例是周末的晚饭之前,我们在饭桌旁对坐,半杯酒入腹,他记性好,说说笑笑,多及昔年旧事,我总视为冷酷的环境中难得的一点温暖。他在石景山金顶街租住处之后,我和李秀三(他在山海关教书时的同事,也成为我的朋友)结伴,还到他那里盘桓过几次,记得都是晚间到,住一夜,第二天回城里。青年时期的弟兄,半老时得抵掌而谈,抵足而眠,总不免有“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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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64 有感慨,就希望,也相信,后半生能够长相聚。想不到又来个运动,而且是中外之史都无前例的。他年超过耳顺,已经退休,初期,就可以不上场充龙套。这是优越的一面。但福不双至,刘大嫂一贯血压高,就在红八月的前一个月,简直像是有意逃避恐怖,一天夜里,血压再加高,至于冲破脑血管,解脱了。剩下刘兄一个人,他胖,筋骨负担重,连自炊自食也感到困难。幸而入城有儿媳下厨房,出城有幼女下厨房,只是寂寞,其他不便还可以忍耐。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原因主要在我这一边,忙碌,难得自主,而且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也就不再有串门的闲情逸致。他有时还住在方砖厂,为我的平安担心,因为担心,反而不敢到我家里来。大致是1967年一整年,我们由有时见到渐变为很少见到;到1968年,我斯文扫地,兼劳动;他呢,清队是不问老不老、退休不退休的,也许有什么风吹草动吧,我们就断了来往。记得是7月2日,我仍依常规,早饭后骑车上班,车到后门桥头,看见他在右侧的石栏旁站着,显然是在等我。我下车,四外看看,行人不多,没有人注意我们。可是我们仍有草木皆兵的感觉,只小声说了几句话。他说他昨天入城,想今天就回去。问我情况如何,我说:“很紧张,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你问题不严重(据我所知,没有国民党的问题),估计不会怎么样。”他说:“那也难说,说严重就严重,说不严重就不严重。”说完,他催我快走。我们都怕“偶语者弃市”,就匆匆未握手而告别,万没想到这就成为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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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66 重复一次古文滥调,光阴如白驹过隙,日日劳动、请罪,竟也到了1969年。是2月6日,未加晚班,下班回家。照常吃晚饭,饭后干点杂事,直到入夜,妻才说,义方的长子应鲸曾来,说义方脑溢血,于1月26日去世。因为怕我伤心,饭前没告诉我。我先是有些愕然,接着就想了很多。后门桥一别,以后就没有再见面,是遗憾。刘大嫂作古以后,他困苦的成分增加,沿着同一条路得解脱,也不无好处。大好是就可以不再为不知明天会怎么样而心惊胆战。但主要还是我自顾不暇,知道他有了个结束,有时反而像是比他在世时心里安定些。记不清又过了多少天,可能因为刘兄的小女儿来家里一次,一天晚上,妻又告诉我,上次,怕消息太突然我承受不住,告诉我的死因是假的。他是喝敌敌畏死的。据说是查历史,家乡还有五十亩地在他名下,他虽然没收过租,家中有地,也要赶回老家,他忧虑自己回去不能活,所以寻了短见。他死于新租的一间房,在苹果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是怕遗留的衣物不能用,都叠得整整齐齐。死的前几天,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李秀三,一封给我,未寄,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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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68 这一来我就难得心安。恍惚记得苏格拉底说过:“人都说死很痛苦,我没经历过,不知道。”这是哲学家的思索,而且来于逻辑;至于我们常人,就还是相信常见,死是痛苦的,尤其动手的不是天而是人。喝敌敌畏,中毒而死,极度痛苦的时间也许不短吧?每想到这些,对照他苍老的笑脸,幽默的言谈,心中总是很悲伤。也就有感慨,想得更远。总的说,又是有的人自己也有而不愿意人说的人性论。分着说,想只触及与这里有关的两种,弱和劣。《易经·乾卦·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自强是理想,实际难能才这样说的。自然,难能不是不能,正如身高,也可以超过两米。这是说,到故纸堆,到街头巷尾,我们也会遇见强者。强是超常;至于常人,甚至可以总而言之,是弱者。佛谛兄是常人,所以到紧急关头,就表现为瑟缩,即决心逃避。他一生,在熟人眼里是乐观主义者,到自己设想的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放弃乐观主义,也是不强而弱之一证。又佛谛兄作古之后,我的妻,想是出于女本位,说如果刘大嫂还在,他就未必肯寻短见。我同意她的看法,但这就更可以证明刘兄是弱者,因为求依靠(可以一同还乡),舍不得(不忍扔下老伴一个人),正是弱者的表现。我是常人,或者是同“弱”相怜吧,对于佛谛兄的弱,即杀己而不杀人,每次想到,总是既悲伤又钦仰的。再说也是人性一面的“劣”,是表现为杀人而不杀己,或说得更概括些,是以迫害人为乐。整整三十年以前,红卫风起,打、杀、抄家等野蛮残暴的举动遍天下(用古义,四海之内),如果这样干的人数不少于百分之几,甚至十分之几,我们就不应该不想想我们的“民族根性”,而一想,然后揽镜自照,我们还有勇气活下去吗?所以,专从这个角度看,多出些弱者也好,千缺点万缺点,他总不会逼人无路可走,喝敌敌畏。以迫害人为乐,在个人,内是心态,外是行动,可怕是一时的;扩大为根性的劣,就不再是一时的,如果还未感到可怕,或感到而讳疾忌医,就成为更加严重的可怕。如何医?千头万绪,难言也。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以为,这足下就是认知我们的根性还有劣的一面,想减少,甚至变劣为优,很不容易。不容易,这里只好躲开。还是说佛谛兄,他的舍生是出于估计错误,其实,也是依惯例,只要保住命就会等来落实政策,也就还能不是饺子就是馅饼。但死者不可复生,代他后悔也就没有必要。文该结束了,又想到个遗憾,是未能收到他的告别信,写了,究竟说了什么呢?他是敞快人,想不到最后为至交留下这样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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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73 流年碎影 [:1706044121]
1706046274 流年碎影 准备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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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76 借用化学术语,定性分析,“文化大革命”是整人兼毁物的既数量大又程度深的综合活动。人与物有别,对待的办法也就不尽同:物是暴风骤雨式,主要是红卫之风初起的时候,凡是未发狂的人认为珍贵应该保存的,都或烧或砸或抢(只是易主,还好一些);人是一小部分(与若干亿比;具体数目若干,也不会小)暴风骤雨,解脱了也就可以避免下回分解,至于多数未解脱的,就可以借用古语来形容,是水逐渐加深,火逐渐加热。以己身的经历为证,斯文扫地加劳动,再加请罪,是加深加热。但由有权力加的人看,也许仍须再加吧,这就来了送往干校,集中改造的办法。上干校,名义是学习,何以谓之加深加热?是用接受改造的人的眼看,一,劳动更累,生活也就更苦;二,在这样的校之外,日落之后,还可以面对家中人喝白酒一杯,也就是还有一些偷偷保留的小自由,入校之后就大变,编入军队编制的某排某班,如果说还有自由,就只剩下变立为行,先举左足还是先举右足之类了吧?但在那个只能听命(指示和天命)的时期,自己想这想那是多余的;生路只有一条,是顺从,静候发号施令的人也不再热心于深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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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78 转为记事,记得是1969年6月下旬,我们在昌平县的白浮村参加麦收劳动,有一天开大会,传达上级的指示,都下放五七干校。依惯例,听到指示之后要学习、讨论、发言,说所指示如何及时,有如何伟大的现实意义。然后是化认识为行动,报名,希望批准云云。其实,当然也是人人都明白,这变实际的被动为假象的主动只是搬演互骗的一场戏;至于到后台,则是哑巴吃扁食,心中有数。人心之不同,在这里同样适用,是心中都有数而数不尽同。如我的朋友金禹民先生就以为此一去不会再回来,就结束了北京的家,带着老伴一同出发。先师俞平伯先生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北京的家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反正许夫人也跟着去了。我有我的想法,是唯恐不能回来,但希望长夜漫漫终有时旦,那就也许若干年之后,还能坐在斗室,过翻看残书的生活。因为还怀有希望,对于已经住三十年以上的家就想保留着,以这个家为本位,走一个,万一不能回来,由妻和孩子支撑,仍旧过下去。主意已定,继而知道干校地点是明太祖的龙兴之地安徽凤阳,前往的时间是8月初,一切就照预想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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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80 其时,教育部已经取消(如此多的人口,不要管教育的部门,亦奇闻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出版社自然也要随着灭亡,所以,纵使人能放还,回出版社上班的机会总是没有了。于是准备离京的工作就由出版社之内做起。可以分为公私两个方面。私简单,是把属于自己的物品都拿回家。公复杂,有大小之分,如整理编辑室的书,装箱,送存某处,是小公;奉命捆办公桌椅,装车(运往干校),为罚劳动的继续,是大公。大致是7月的前一大半,仍须照常上班,名义,学习是绝顶重要的,所以还有各种内容的学习,开会,讨论新措施的意义、有无困难等,这是务虚;实是整理、搬运书籍、用具等的劳动。下班回家也不得闲,但只是我一个人走,需要整理的什物就不很多。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带走什么,要在够用与轻便间“允执厥中”。四季,白天穿什么、用什么,夜里上床梦周公,铺什么、盖什么,等等,家里有的带着,没有的买。带的东西,最难决定的是宝书之外的书,带不带,带多少,带什么,都包含不少问题。只说总括的,带,被发现,有判为反的危险,就说只是思想的,也不得了;不带呢,头脑饥肠辘辘,也不好受。千考虑万考虑,最后决定只带《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两种书合订的一本(世界书局印),是想“心”无事可做,难忍,就背唐诗宋词,以求变度日如年为度日如月。结果呢,正是怕什么有什么,有如俞平伯先生之偷看《水经注》,被积极人物发现,惹了祸,我也未能逃过搜寻阶级斗争新动向之眼,于是罪上又加一罪。但凭良心说,处罚还是轻的,只是批斗一次,书没收而已。另一类是整理存书。曾设想把可有可无的都清出来,以便可以使家里人减轻一些负担,可是及至动手清,比如拿出一本,看看扉页,上有昔年某月日买于何处的记载,扔,心不免于恻然,就还是请它安居原处。总之,记得费力不小,战绩却很可怜,不过十几种,就是这一点点,也是横一下心才让孩子送往废品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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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82 需要添置的东西也有一些,因为不像旧时代,货上市也有个老谱儿,想买什么,到某街某商店,准能买到合用的。“文化大革命”也破坏了这个老谱儿,因而需要什么,就要到街头去碰。有碰巧的可能,但凭经验,还是以碰而不巧的时候为多。还记得为了一双劳动棉鞋,曾跑了很多地方,最后才买到一双橡胶底五眼的。买雨鞋,图轻便,选了一双矮筒的,裴世五大哥看见,说如果土质黏,穿短筒的就会拔不起脚,因为就要启行,把他的一双半高筒的给了我。总之,为添置一些必需的衣物,费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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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84 记得不只一个人说,人是社会动物,单说为了心情的安适,也难于忍受鲁滨逊式的生活。这是说,我们常人都有人情味,其表现的重要形式是愿意聚会,如果办不到,就退一步,变为通音问,用形象写法是:以己身为本位,对于一位“长毋相忘”的,愿意能够面对面吃炸酱面,不巧而他或她移住上海,面对面吃炸酱面办不到了,也愿意知道某时,他或她正坐在外滩吃阳春面。就本于这样的常人的生活常道,我离开家之前,要通知亲友我将到哪里去。通知有两种形式,书札和亲往,这亲往还有另一个名堂,曰辞行。大致是7月一个月,信写了不少,其中少数是本市的。关系深的来往多,就不必用笔墨,或者他来,或者我去。还是根据人之常情,随着辞行来的是送行,路远的用书札,路近的必亲自来。无论是书札还是面谈,关系浅的仅仅表惜别之意,关系深的就兼有(纵使不明说)是否能平安回来的忧虑。总之,情况是忙乱加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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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86 说起人情味,也是凭良心说,就是天塌的大形势之下,由于事是人办的,人,或说有些人,也许如宋儒所设想,心中仍有天理吧,有些安排就还富于人情味。其中最明显的一种是宣布,往干校之前可以到外地探亲。我家在北京,没有资格说回家看看,只得降一级,说到张家口看看在那里成家立业的大女儿,主要目的是看看塞外风光以及久闻其名尚未到过的张家口。先写信通知大女儿,然后于7月19日出发。往返的经历,彼时的日记记得翔实,不想另起炉灶,照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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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88 (1969年7月19日)晨六时起,早点毕,收拾带往张家口杂物。九时前出发,乘七路无轨至西直门,买西瓜、桃、面包等。乘10时37分往大同车北行。途中见马池口(今注:村名,在昌平县南偏西八里,通县师范同学梁政平故乡,我昔年住过,政平1951年病故,葬于此)、龙山(县城南五里一圆形小山)、三堡车站(在青龙桥南,五十年代末我往南口劳动,曾往车站教课)中人。过青龙桥已午,举目见土薄,禾稼低矮,有塞外荒凉气象。下午近四时至张家口南站,即新站,乘郊区列车至北站。张静(长女)携小耘(外孙)来接。乘汽车西行再北行,至蒙古营站,抵其家。在院中东北角一高基上(原注:下为地下室),坐东向西,但有东窗,可见山色。不久,汉鹏(今注:长婿)亦返。晚饭饮龙潭煮酒。造年(王造年,北京大学同学,多年在张家口工作)大嫂来,云造年在沙岭子(在张家口以东一站)五七干校,本周不回家。即往王大嫂家小坐,在张静家房后略北。夜,睡不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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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90 二十日为星期日,晨起,待汉鹏查病房毕(彼在医专附属医院工作),九时许有微雨,着雨衣出门。乘车南行两站,至新华街青年商店,买围巾一。南行转西,至张家口旧城,当地呼为堡(读bǔ)子,登东门南城墙遗址西望,见城内房屋皆宽大如庙宇,街道则窄而低温。北城墙较完整,中心高处有玉皇阁,巍峨如在云中。西南行至鼓楼。东行至展览馆(在城东)。在新华街一饭馆午饭,饺子不佳。饭后东行,过洋河上大桥,游百货公司。返桥西,北行,游人民公园(在洋河西岸)。可看者仅少数动物及宣化牛奶葡萄。出公园,北行即附属医院、医专(长女在此工作)、幼儿园,皆坐东向西。返家,略休息,由长女等相伴,骑车北行,看大境门,北向,门额为“大好河山”。入门,南行转西,地势渐高,约行十许里,至水母宫。宫在山麓上,倚山,坐西向东,不大,有泉水,因内已住人,未入。返途为下行,甚速。晚饭后,为造年留一信,送往其家,见其子及子妇、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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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92 21日,晨七时,独自骑车出游。再至大境门外,北望,见所谓口外风光。入门,寻上堡,乃路东一小城,仅存西门曰永顺门。南行不远,路西有朝阳洞,亦张家口一景,不能入看。再南行,沿旧城北墙外西行,至西北隅,南行转东至南关。北行不远即鼓楼。再北行,至城根,长阶上为玉皇阁,登,见已为民居,未入。下,东行,再登东门旁城遗址,徘徊片时,不知何日能重见也。北行返家。午饭毕尚未及午,乘公共汽车往南站。长女一家往送,乘下午一时零六分自大同至北京火车返京。约六时半至西直门,甚热。七时过抵家,颇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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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94 出发前辞行,还有个性质非一般的,也想说说。这是听说,拆除西直门,竟发现瓮城城墙内还包着一个元朝的和义门。当然想去看看,其时已是8月3日(5日起程),人总是不能抗爱好的感情,百忙中偷闲,还是骑车去了。门比明朝的小一些,已经打扫干净,砖淡青色,整齐光洁,简直像新建的。拱形门洞上无楼(估计是明初筑城时拆去),成为平台,由两旁可以上去。我上去看看,记得还有记建门时间的刻石。穿门洞走一个来回,发思古之幽情,也许珠帘秀、谢天香以至马可·波罗(新考证,马氏并未来中国)都走过吧?由好古敏求的人看,这是天外飞来的宝贝,如何保存、利用呢?后来听说,也拆了!我想,至少由今日醉心于发掘旅游资源的人看,总是革得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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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296 看完,想起久病的友人李佐陶近在咫尺(住西直门内南小街六个门),决定再去看看他(已辞过行)。李君小于我十几岁,京东丰润县人,中国大学国文系毕业。家中小有资产,从小好古董,十几岁就跑琉璃厂,买书画、墨砚之类,越玩眼(非眼力)越高,也就常常处理一些他认为不值得存的。我敝箧中的一些长物,有几件就是他清出来的。他在西城区房管局工作,不幸于五十年代末或六十年代初心脏出了毛病,休养,治疗,还是抗不了自然规律,逐渐加重。这次去看他,见他的面部明显地胖(读阴平,浮肿)了。但精神还好,拿一个红木制的砚盒给我看,问我是哪里制的。我看看,红木整挖,形式古雅,磨光细腻,说,推想是出于南方制砚盒的名手。他笑了笑,说是他养病无聊,练习试制的。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他重病,还有这样的闲情和耐心;还有,外行,摸索着做,能有这样高的成就,也太稀奇了。这是惊。是一年之后,知道他其时已经走近生命的终点,仍在为想象的美好的来日兢兢业业,心就不能平静,先是想到泛泛的人生,继而想到自己,就不禁有一切苦乐、爱恶、荣辱、得失都只是梦幻泡影之叹。与李君告别,几天之后我就到了凤阳。我担心他的病,曾写信慰问,信里大概提到凤阳的风土,他回信说他到过阜阳(在凤阳之西),那里风景如何好云云。不久我又写给他一封信问病,未接到回信。一年之后我回北京探亲,才知道我第二封信寄到,他已经作了古。谢谢元朝的和义门,我离京前能够多见他一次,辞行就兼给他送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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