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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26 也是因为乘卡车运物,曾南行数十里,到红心铺一次。据说已经出凤阳县界,入定远县境。“铺”的本义是驿站,可见昔年都在交通干线上。红心铺的规模像是还超过总铺,记得逛商店,我还买了一条线织的腰带。定远县,我熟悉其名,是因为京剧有个重老生唱工的剧目名《奇冤报》或《乌盆记》,事情就是在定远县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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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28 以下可以重点说“铺”,有总铺和黄泥铺。由驻地三合输西北行往凤阳,三里过黄泥铺,二十里过总铺。就级别说,总铺高一级,占地大,商店多些。单说与我们的生活有关系的,比如家里寄来包裹,要到总铺邮局去取,寄也同样。你讲究,想全身去污,也要到总铺,因为那里有浴室,黄泥铺没有。幸而在这件事上我有大智慧,是入夜上床之前,用温湿毛巾由全身皮肤过一遍,必取得“苟日新,日日新”的善果,就可以避免往返奔波四十里。但有取或寄包裹之事,就欲省力而不可得了。记得至少去过两三次,当然只能步行,总铺无可恋,路上无可看,甚至二十余年之后的现在,对不起,一定要用情语作结,也只能写四个大字,曰“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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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30 再说近邻也就关系最密切的黄泥铺,我们经常去,次数多少也就说不清了。往黄泥铺,性质可以用晋惠帝的分类法,大别为公私两类:公是奉命用手推车到那里拉点什么,一般是两个人去;私是休假的时候(或半天或整天)到那里办点私事,如发信、买点零碎用物之类,可以独来独往,但以结伴时为多。办私事,除了出入商店的自由之外,还可以兼享游历的自由。就是用于推车拉物,路上也可以望远看近,谈几句闲话,得有如住牢房放风片时之乐。所以住干校近两年,如果鸡蛋里挑骨头,一定要说也有一点点乐的成分,那就只能抬出黄泥铺,恭而维之。但恭维,举事例也难。只是一条不长的街,两旁的房子平常而近于破。商店不多,店内货物贫乏;尤其所谓“饭店”(像是只有一家),饭菜贫乏之外还要加上劣,所以也就没尝过。街北端有厕所,邻近两个,以柴草为墙,门外不标男女,有一次,我不得不入内,出来,不远处有个中年妇女,告诉我走错了,态度温和,未疑为流氓,学习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恭维黄泥铺,不当忘了这一件,——也许竟举不出第二件。不过仍可以因事见理,是大苦也不无优点,此优点为,连小苦也成为值得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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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32 最后说说与人关系更近的一种地貌,平民的住房。都是“黄土筑墙茅盖屋”,条件不能钢筋水泥,只好这样,不奇怪;奇怪的是窗过小,只是方一尺多的小方洞。室内自然无光,妇女做针线活都是坐在门外。何以要这样呢?没问过当地人,所以至今还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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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37 流年碎影 [:1706044124]
1706046338 流年碎影 劳动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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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40 上干校,名义是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办法主要是劳动,外加一些读红书;对其中的一些人,读红书之外还要加一些批判或批斗。接受批判或批斗,非自愿也;根据好逸恶劳的人性论,轻如斯文扫地,重如上山采石,亦非自愿也。这就引来一个问题,用这样的办法,能够收到改造思想的实效吗?思想,目不能见,手不能触,泛论,说能,说不能,都难于举出确凿的证据。求确凿,只能缩小范围,不管他人,只问自己。我问过自己,答案是两个:一轻,是只能改造语言,即作伪,“说”好听的;一重,是受压,心不能服,思想更加转不过来。深说,还不只转不过来。恕我也来一次个人迷信,昔年不自菲薄,念了些方法论(包括知识论和逻辑)方面的书,深知分辨实虚、对错、是非、好坏等,并不像设想的那样容易。而想自己能活,别人也能活,又离不开对错、是非等的分辨,怎么办?办法是既尊重自己的理性,又尊重别人的理性;一时不能取得一致,知方面可以存疑,行方面可以从多数。总的精神是理性至上,表现为思想活动是自由加容忍。改造思想的办法则正好相反,是对错、是非等由至上的一个人定,推测其下的千千万万人都未能“正确”,所以要改造。且不管人有没有能力扔掉自己的理性,吸收一种非己心之所生的,单说求对错、是非之类,走这种定于一尊的路,一,得真或近真的对错和是非,可能吗?二,有没有错误的危险?理和事都可以证明,是很难求得对和是,却非常容易错。因此我有时想,如果世间有改造思想的存身之地,并且有需要改造思想的情境,首先需要改造思想的正是强迫别人改造思想的人。显然,这只是空想,因为强迫改造与接受改造的分别,其来源是权和力的有无,在这种地方,无理可讲,你无权无力,就只能听命,接受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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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42 我之南行入干校,情况正是这样,讲理,我不信别人有改造我的思想的权利,甚至资格;但事实是不许讲理,如何做由权和力决定,我无权和力,就只能沉默,俯首接受改造。严格说,接受的不是改造,是命令,即让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呢?主要是劳动。说起劳动,想再妄言几句。用劳动办法以求改造思想,就我的孤陋寡闻所知,是“日光之下”的新事。早的儒家,对己,说“学而时习之”,对人,说“教之”,推想仍是以读书为主。次早的佛家,态度就更加明朗,如天台宗,修止观,禅宗,参话头,都要静,一般是坐在蒲团上想,不是斯文扫地或上山采石。干校不用古法,自创新法,我颇疑乃受启发于某洋鬼子(惜我忘其名),记得他曾说:“求人从速屈服,与其给他幸福,无宁给他痛苦。”长时期以来我们的堂上一呼,堂下百诺,这诺,有多少是从改造思想的成效来,有多少是从“给他痛苦”的成效来,自然只有天知道,但想想,只求个不完全糊里糊涂,总是应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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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44 显然,这是后话,至于在当时,就只能看脸色,听命令,以求保持这“天命之谓性”,能活下去。命令是干这个干那个,即多种劳动。以下先泛论劳动。几百人,到这略优于不毛之地的处所来,小事,要吃,要住,要活动,大事,要实现“小楼连苑”,亩产万斤,人人脑筋变红,住在《阿弥陀经》式的极乐世界,这样的幻想,当然就不得不动手动脚,即所谓建设。建设就不能不劳动,还要大规模的,如斯文扫地之类就排不上号。正面说,劳动可分为三大类,基建、农业和后勤。基建,即建筑砖墙瓦顶的住房(包括猪的住房),以及挖沟渠、修路等都是。农业,原有些葡萄园,要扩大,品种兼南北,如既种冬小麦,又种水稻。后勤更杂,吃的用的,都要运来,以及生米做成熟饭之类皆是也。种类杂,劳动就不能不多而且重,以下择与自己有关的说说。两种写法。一种最理想,用旧语说是流水账式,用新语说是录像式,称为最理想,是因为其成就会超过小说家描画的《黑奴吁天录》。但任何理想都会有不实际的一面,这样的流水账,即使没有“疏而不漏”的困难,写成,必没有人有耐心看。所以只能用第二种写法,触及一点点在心中有较明晰影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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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46 影像最明晰的是“重”劳动,有的重到几乎非己力之所能及,不得不尽全力挣扎,结果就带来大苦。这一大宗是参加基建,充当小工。当小工,推想原因是:一,自己没有砌墙之类的技术;二,工有高低,自己是下等人,只能干伺候大工的活。但小和低与活的轻重没有必然联系,正面说,小工的活,如挖地基、夯地、和泥和灰、运砖瓦等,都是很重的,重就带来苦。还有心情的不以为然,是推想,甚至确知,近观,必不能“小楼连苑”(因质量不佳),远看,有南口的花果山幻想为前车,也许不很久就降了温,都扔掉(幸或不幸而言中,至多维持三四年吧,都扔了),不以为然要装作以为然,也带来一些苦。基建之外,重劳动还很多,只说两种。一种是初夏的收麦,记得三时起床,劳动至六时吃早饭,管饱,有一天曾计数,是未费力就吃了九两(粮票)。再一种是乘卡车往大红山,先采后装运建筑用的石块。登山,找、凿、集近于立方的石块,不容易;有的块头大,五六十斤以上,搬到车上也不容易。这个采石运石的劳动,我参加的次数不少,受的苦自然也不少,现在回顾还不免于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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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48 有些活同样重或稍轻,可是脏,受命去干,还会有劳之外的苦。举两种为例。一种是长时间的,积肥。记得干过不少天,是把猪圈里混合尿的粪先淘到圈外,然后抬到另外的地方。抬要两个人,另一个经常是吴伯箫。吴是由延安经过东北来的文人干部,到出版社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领导语文室的工作,是我的上司;已经印过文集,记得所写《记一辆纺车》还入了语文课本。他位高,并有名,可是干校的熔炉有优越性,优越性之一是有的地方真消灭了阶级,即如他和我到积肥之场就平了等。他身体不坏,且有飞将军身先士卒的精神,淘,抬,都抢先干。我们还忙里偷闲,或苦中作乐,谈些有关旧事的闲话,如他比我早来北京两三年,上师范大学,曾听辜鸿铭的讲演,就是一同淘粪时告诉我的。再说一种是卸石灰车,只是不定时的片时的劳动,这片时还可能是入夜上床之后。不管何时,都要接到命令就出动,到车上或在车下,把车上的石灰请到地上。石灰大部分是粉末,干而轻,一动就飞扬,其中不少就落在身上,钻入鼻孔,总之,卸完,人就成为白雪公主。所以事过二十余年,如果有人一定要问,多种劳动,我最怕的是哪一种,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最怕的是卸石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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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50 还有一种活,不重,却感到很难做,是下稻田插秧。我生于北方农村,出外上学之前,曾参加多种农业劳动,因为未成年,都是辅助性的。北方没有水田,不种稻,也就没插过秧。不会,又因为年及耳顺,笨手笨脚,所以虽用不着大力而感到很费力。还要加一怕,是听说水里有水蛭(俗名马鳖),会钻到肉里吸血。有经验的人告诉我,如果发现已经钻进去,千万不要往外揪,那会揪断,就糟了,要用手掌用力拍打,促使它收缩,就会出来。因为有此一怕,前行几步就要看看腿部,插就更加跟不上年轻人。幸而我老了,也许连血都味不美了吧,插秧几次,下水,水蛭并没有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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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52 使人头疼的活说了不少,还要说两种专职性质的劳动,挑水和烧锅炉。先说挑水,时间不短,是既要体力又要技术的活,派我,分明是意在折磨。但事实是既已为“奴”,也就只能听命。供厨房和锅炉房用水,一天平均六七十担。井的距离是百米左右,往返二百米,六七十担就是万米以上。井相当深,用辘轳往上绞,一桶水三四十斤,相当费力。挑是扁担两端各一个桶,自然就要重一倍。所以开始干这个活,一两天肩就肿了。这不能说,因为你叫苦,意在折磨你的人就更加得意。对付这样的人要用庄生之学,看作或装作无所谓。实际是不能无所谓,比如绞水之桶可能落在井里,要捞,捞而不得就可能被判定为犯罪,接受批斗。根据“惯了一样”的处世奇术,低头垂手而立受批斗,也可以看作无所谓。最而真怕的是降雨,其地土是黏性,雨鞋会粘(zhān)很厚的泥,连抬脚都困难。尤其这种时候,我就看到更明显的怜悯的目光。这使我不由得产生一种或者含有自卑成分的感慨,是:我们常说炎黄子孙、华夏文化,如果总是运动、改造,以致像这样的怜悯目光日减,多数人见人受苦而或孟的“不动心”,或庄的“相视而笑”,我们还有资格自我陶醉,说炎黄子孙、华夏文化一类好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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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54 再说烧锅炉,供开水。派做这个活,意在什么,不能推测而知。可以是照顾,因为不用费大力;也可以是折磨,因为要晨三时半起床。两种可能,以照顾的可能性为大,因为派的时间是已进入1971年,即将放还的时候。我也乐得干这个活,单干,早晨忙一阵子,烧开之后,可以轻松大半天。何况我还有个优越的条件,是“天纵”有火头军的才干,比如严冬到八达岭下的三堡劳动,我就曾专职管炉火,并且是“光荣地”由屋友(同屋十几个人)推举的。换为三合输,有个小困难,是身边没有闹钟,怕睡过时,至时不能供应开水,将被判定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批斗。幸而语云,远亲不如近邻,碰巧邻床是王芝九兄,他说:“你放心睡吧,到时候我叫你,决不会误事。”果然,总是三时半以前十几分钟,他就推我一下,小声说:“老张,该起啦。”计烧了约三个月,没有一次例外。烧水,就不再挑水,于是,如果遇见雨天,看见挑水的那位在泥路上挣扎,我就如在天上了。也就因此,住干校近两年,多种劳动,如果一定让我选一种还值得怀念的,那就只有烧锅炉了。写到此,得意忘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加说个可入《闲情赋》的。是八十年代初,上海张伪之先生枉驾来看我,他是刻印名家,我是有揩油的机会决不放过,就请他刻一方“炉行者”印,以期我耳食,心里可以飘飘然,我之外的信士弟子兼耳食之徒,闻此大号而五体投地。何以故?盖禅宗六祖俗姓卢,受五祖衣钵之后,受具足戒之前,十几年,人称“卢行者”也。且说这方印刻成之后,孙玄常兄看到,即为绘一“炉行者图”,其上题诗云:“何肉周妻非害道,砍柴烧水亦传灯。居然悟得南宗意,莫谓吾儒便不能。”依礼,我不得不和,也就凑了一首云:“性相犹迷怜白发,之无渐忘愧青灯。身是濠上炉行者,何与曹溪老慧能。”濠上炉行者,义为凤阳烧锅炉的,但就是这样,因吹牛而得意的形迹还是依稀可见。这情况使我又悟出一种大道理,是人有生,或如西土所说,带来原罪,或如东土所说,堕入苦海,但也带来一种可以名为救星的力,凭这种力,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就还可以苦中作乐,化臭腐为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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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56 最后还应该加说一种轻的夜游的劳动,是秋收时节看场院。模仿京剧中的打更,要两个人,那一位是吴道存兄。他在外语室的英语组任编辑工作,长于我五六岁,安徽黟县人。我们合得来,一同受命做这个工作,遇见风雨之夜,就可以找个豹隐之地,上天下地,谈“真”心。所得有近而小的,是破孤单,破岑寂;有远而大的,是觉得“人之初,性本善”的人之性还没有被斗争教义消灭净尽,也就还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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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58 那当然是后话,在“虚无缥缈间”。说后而不虚无缥缈的,是我放还之后,人们对实现天堂幻想的劳动不热心了,改为军管带头,群聚终日,打扑克。再其后,时移则事异,就连安置幻想的地点也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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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60 放弃之后的情况会是如何呢?我真想去看看曾经属于我这炉行者的那个锅炉房。而事有凑巧,就真由凤阳,而且不只一个渠道,传来消息,是当地的上层人士,正在筹划,接我们一些人,身份变为贵宾,到昔日的劳动地点看看。我很愿意有这样一个机会,去看看三合输,看看黄泥铺,那个小邮局还在吗?那位指点我走错厕所的大姐或大嫂想当还健在吧?也是年近耳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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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65 流年碎影 [:1706044125]
1706046366 流年碎影 大搬家小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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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68 到干校,心不能定,源于两种不能知。一种近,是不知道“此时”之后会是什么情况,包括干什么活、是否受批斗等等。另一种远,是不知道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还能回去过面对书本或稿纸的生活吗?想不到就在这心不能定的数晨夕的生活中,又来了大的心不能定,是离家三个月之后,接到家里来信,说由于一种紧急情况,来不及同我商量,必须搬家,并已开始往北京大学二女儿的住处搬。真是一声霹雳,我一时简直像是坠入梦中。我怕搬家,主要原因是:一,怕麻烦;二,过了多少朝朝夕夕的一个地方,不免有桑下之恋,舍不得。这次的搬家,还要加上两种怕,是:一,女儿的住房只有一大一小,移去四间房的什物,如何安置?二,我不在家,多年集的书籍以及多种乱七八糟的,她们怎样收拾?当然,最好是我能够请假回去,可是不敢请假,一则自己知道自己的被改造的身份,不当仍有恋家之情;二则怕问搬家的原因,所谓“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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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70 所谓不足为外人道,是什么情况呢?是我还未离家的时候,街道上布置了由家庭妇女(即未在机关单位任职的)参加的一种学习,名为“我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目的很明显,是要把一部分家庭妇女赶出城市。城市住惯了,大多还有照顾老中幼几代的任务,耳边也传来“下放”,当然怕。但新时代的训练(其名为学习、讨论),怕要装作不怕,还要背诵违心的巧言,说此举措有如何伟大的意义,自己坚决拥护并主动如何如何云云。我的妻是家庭妇女,当然要参加学习。多次开会、学习、讨论,估计也要发言,但可以确知,除了“好好好”之外,不会说别的。最后,已是我离家之后两三个月,领导学习的人说话了,是大家都提高了认识,表示愿意下乡,那就写申请,听候批示吧。没有人敢不写,因为那会被判定为抗拒,处治的办法也许就成为偏偏让你下乡。我的妻写了申请,交上去,衷心盼望,自己老实,体弱,能够获得怜悯,不批准下乡。恰在此时,同院的友好告知小道消息,街道的当权者将娶儿妇,没房,说张家的某某走了,房子多,可以让出两间。孩子听到,只一刹那就推而断之,是正好借此机会批准申请,白纸写上黑字,就欲不下乡而不可得了。又是一刹那就决定,立刻逃往北大,并让同院都知道,已经动手搬家,就不劳当权者多动笔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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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72 我接到信,也认为面对这新情况,只好逃。无分身法,不能主持至少是帮助搬家,心里非常急。人,不只将死,其言也善,不在亲属面前,也是其言也善。我体察她们的困难,连续写信,建议她们如何做。先是说,笨重的什么什么,可以扔;其后有一封信甚至说,如果困难过大,就是把书籍等都扔了,我回去也无怨言。她们也是其言也善,断续来信报告情况,原则仍是能留则留,万不得已才处理。就这样,如《大英百科全书》等,她们认为体积大的,或可有可无的,也处理了不少。彼时还没有搬家公司,又不能不节约,只是大件,如家具之类,找个熟人,用三轮卡车运了两次,其余零零碎碎,都是下班后用自行车驮,计将近一个月才搬完。接到搬完的信,就说是无可奈何吧,总是了结了一件事,也就可以说是暂时心安了。其实这心安也是出于不得已,比如一年之后,或更其后,“大革命”的风由降级而停止,时移事异,事异心也变了,是觉得还可以平安地活下去,想到搬家的损失,也不免感伤。损失之最显著的是离开这住了三十余年的庭院以及住于其中的一些人。其次是费力养了许多年的几个好品种的葡萄。书呢,处理了不少,其中有些,后来想,是颇为有用的,如几种版本的《六祖坛经》就是。还有一种是发表于报刊的文篇集存,因为放在一个不用的煤火炉上,折叠,有二三尺高,家里人以为是废品,处理了,于是二十余年,青灯之下的不少心血,就灰飞烟灭。飞灭的是物,至于心,这一生中住得时间最长的处所,我是每一想到就不免于怀念的。怎见得?有1975年填的一首《浣溪沙》为证,词曰:午梦悠悠入旧家,重门掩映碧窗纱。夕阳红到马缨花。帘内似闻人语细,枕边何事雀声哗。销魂一霎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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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46374 再说小搬家,是在干校,也搬了几次家。原因多种。初来乍到,只能在园艺队留下的几排茅草房里挤,自己基建了房屋,应该调整,是一种。连下为排,排下为班,编制可能有或大或小的变动,住处应该适应这种变动,是另一种。此外,也许还有因变换劳动而调整住房的吧,记不清了。总之是搬动过几次。也像是有规律,大致是先勤后懒。最后是搬到靠近往黄泥铺的大路,通称“八间房”的,记得同屋有王芝九兄,还有黄永存,放还后都还有些交往。在干校搬家是个人搬,与全家搬虽然有小巫大巫之别,却也有些麻烦。一种是暴风雨式,总是接到命令,立即动手,而且要求不一会儿就搬完。我是多年过惯了“一动不如一静”的生活,对于这样的雷厉风行,简直感到难于适应。还有一种麻烦,是床之上必须设置两种(或两层)防御工事。近的一层是蚊帐,没有这个,夜里就不能睡。远的一层是蒙在蚊帐顶上的塑料薄膜,没有这个,每降雨屋顶必漏,也就无直挺之地了。而设置这两道工事,就要向四方伸张,揳钉子、拴绳子等等,总之是既费力又费事。计在干校住近两年,如果学沈复先生或杨绛女士,也写“六记”,这多搬家之苦就一定要写进去。或曰,这是马后课,无用。我说,虽是后,却也有教育意义,是为了心安,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以少折腾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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