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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改造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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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广义,多种劳动都是改造课程。这里取狭义,指旧时代不见、新时代常见,一人自负为唯我独正确,高高在上,强制受统治的千千万万人(主要是所谓知识分子),扔掉自己之所想、所信,改为至上今天(明天可能变)说什么就信什么。显然,这必不容易。理由可以是国产的,是宋儒的人心中自有天理;可以是进口的,是康德的人人都有理性。其实也可以不这样大动干戈,而仅仅看看街头巷尾的常人,差不多都自以为是。自以为是,改为如此这般一来,就认为自己错了,只有至上的所说才是真理,也许比上青天还要难吧?大概就是因此,连创造能力超过上帝的小说家也未敢发此奇想,如蒲公留仙,求某人物变不聪慧为聪慧,要请来陆判,动外科手术,换个旧说能思的心。今代的改造思想办法走的不是陆判的形而下的路,而是承认人有理性,以统治力使人放弃理性(不许信己之所信),这,连有改造之权的人也知道不容易,所以就不能不多想办法,以期能收到多则力大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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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干校生活,也要说说这种多。为了头绪清楚,分为旁观和自做两类。旁观简单,事不很多,而且出席落座,少听甚至不听,“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亦无不可。具体说,事是批判,或批斗,然后是或有尾声,检查。触及的人呢,像是只有两种,原来的领导和五一六分子。对原来的领导,用的是批判的形式,举过,某日曾说什么,某阶段曾做什么,上纲千篇一律,都是走资了,修了。批判完,受批判者也是千篇一律,都低头认罪,承认曾走资,曾修,但经过教育,恍然大悟,担保此后决不走资、绝不修云云。对五一六分子,用的是批斗的形式,举罪,也是曾说什么,曾做什么,上纲则升了级,是行乃反革命,用意同样是反革命。批斗完,是否也容许检查呢,不记得了。让我们去参加,所求,除随着喊口号以壮声势之外,还有受教育,即了解什么是走资,什么是修,什么是反革命,今后就可以提高认识,端正态度,随着至上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云云。说起赴汤蹈火,我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可以暂且不提,因为是后话,其前还有了解和认识。恕我不能破佛门妄语之戒,参加批判和批斗的会不少,印象是某言某行,说是革命就是革命,说是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是非、对错是由权和力决定的,某结果就成为没有是非和对错。以《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为例,除极少的几个人以外,不是都曾“学习学习再学习”吗?可是风向一变就成为大毒草!这样的变变变,我有时就禁不住想,就是信士弟子,也总当对照是非、对错问题,思考一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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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说完,转为说自做,花样就多了。先说属于吸收的两种。一种是听报告或听传达。这很重要,不得不洗耳恭听,因为是发布命令的一种形式,多半与自己有切身关系。比如干校结业,一般不得回城市就是重要的一种,因为有这样一个文件,我由干校放还,就不得不到家乡去飘流几年。这是后话,还是言归正传,说吸收的另一种,读红宝书。记得总是语录和老三篇。时间长,内容有限,就不能不反反复复。所得呢?很惭愧,据实陈述,是毫无所得。我自己反省,主要原因是受了所读杂学(尤其西方的)的“污染”。这样的杂学融合,说句吹牛的话,也就成为“一以贯之”,碰到什么,就不免以这“一以贯之”为镜,衡量其得失。以诚对人,我觉得书虽誉为宝,也是有得有失。大失有三种:一是过于皮相,经不住思辨之力考;二是不免有枘凿之处;三最严重,是说得好听,行则是另一套。而视之为宝,反复诵读,如净土宗老太太之念南无阿弥陀佛,还会带来一种更大的失,是思路僵化,想不到世间还有对错和是非。试想,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其中的个体都不会思想,都不能明辨对错和是非,这是个什么问题?是危言耸听吗?我想再加一句危言,是如果阁下还没有忘记国家民族的前途,像干校这样的改造办法会引来什么问题,总当想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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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吸收相对,还有几种由肚子里往外掏的。先说一种总的,是曾经定思想改造的计划,推想是连里的布置,或竟是校总部的布置,写完当然要上交,自己是否留底,不记得了。这是一种既不难写又难写的八股。不难写,因为有如在南口劳动半个月之结尾写思想总结,必没有人看,就可以堆砌一些口号,敷衍了事。但是俗语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为身份与往南口不同,也许有人希望从其中搜索出阶级斗争新动向,则拿起笔,就不能不加倍小心,所以只是一转念又成为难写。难,又将奈何?只能动用昔年由《制义丛话》中学来的一点本领,破题,承题,直到大结,上,联系教义,下,针对己身的失误,居然成篇,完成了任务。上交,又居然没有下文,估计还是走了一万的路,没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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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种,也来于布置,是写交代材料。与“交代”紧邻的是“罪行”,“文化大革命”中我不言不行(斯文扫地之类当然不能算),真是鸡蛋里难得找出骨头。那就只能重复旧事,档案袋里堆了不少的。可是不能说那里已经有,用不着再重复。因为:一,我只有绝对服从的义务,就不当谈什么己见;二,也许疑你还有隐瞒,你就更要交代。于是只好拿笔,重复旧事,为了巨细不遗,把解放后曾加贪污分子之冠也写上,凑凑热闹。记得写这个,用的时间不少,至于是否有人看,看了,有何反应,就非我这只能听命令的人所能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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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种,是还写过批判自己的文篇。估计是写完交代材料之后,要求谈认识,以促进改造的。盛意可感。可是如果允许掏心窝子说,就一言难尽。我巧或不巧,生在多改朝换代的时期,其中还加上一段敌伪。又择术不慎,走了读书的路。不能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而又想活,就只能如历代读书之人,靠近有或大或小之权的,帮或大或小之忙,或竟是帮闲,以求得些柴米,自己能活,兼养家小。所以有时心不能安,甚至愧于屋漏,关键是未能如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这是眼上望“圣之清者”;如果降为常,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未能走伯夷叔齐的路,跳到己身以外看,如史书之写论赞,就不容易下笔了吧?但在干校,如有些人所形容,已入改造的洪炉,批判自己,就不难下笔,因为有老套,也必须依老套写。这老套是跪在太后老佛爷面前的得罪太监常用的,是自怨自骂之外,兼打自己的嘴巴。于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有时想到这些,还不免于有为奴大难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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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说一种,是记得也写过一次检查。检查,是有过失并承认有过失之后的事,什么过失?喝酒。何以竟有学习陶渊明之事?又是说来话长。全国,受大跃进、大炼钢铁等英明领导之赐,连吃饭都成为难事,四两白干佐以一包五香花生仁的生趣自然就杳如黄鹤,干校是苦地方,当然更不例外。当地产一种(低级?)白酒,七八角钱一斤,由黄泥铺是否能买到,不记得了,这没什么关系,反正能买也不敢买。得饮的机会,是因为过国庆节,严酷的氛围中容许掺和一点人情味,不只饭菜改善,还由食堂买来若干白酒,谁愿意喝,可以到食堂去买(每人限半斤?)。我没有刘伶那样的酒癖,更没有陶渊明那样的雅兴,可是也买了些。所图是,姑且看作乐趣吧,有一点点,究竟比零好一些。买了,当然也喝了,是不是感到“此中有真意”?估计是即使有也不多。所以过了节,食堂酒未卖完,出通知,说愿意买的还可以买,张志公买了,我就未买。真是法治,其下人人平等,并依法量刑,张志公买两次,判为批斗,我买一次,判为写检查。精于情理学的读者会问:不是规定谁都可以买吗?这容易答,因为这个洪炉里无情无理,许你喝,喝了算犯罪,你也只能服罪。幸而这样的检查措辞容易,不过是,如此如彼,证明我未抓紧改造云云,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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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一种,大概是大张旗鼓地反五一六、批斗五一六分子的时期吧,接到命令,要交代、揭发。这里的困难又不少。我,如前面所说,一直把“文化大革命”看作闹剧加恶作剧,轻视,厌恶,但怕。应付之道是退缩,万不得已就演戏,充当龙套。五一六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况参加乎?所以让交代,就连八股也不能作。战术要改为明哲保身,自己未参与,实事求是,说,写,都是与他们无干。这样,交代走过去,还有揭发,也许有所见或所闻吧?这回的困难是双料的。不知,不能强不知以为知,是一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假定有所知,我一生不在背后窥人隐私,打小报告或告密,以求用别人的血换得平安或往上爬,就是在干校为奴也决不破例。这样立身处世,不敢高攀德,只是说性情,我一向认为,挨打容易打人难:挨打,用不着自己努力;至于打人,我是不管怎样用力也举不起手来。在强调斗争的社会,这是落后思想,所谓改造,思想项目中是否包括这一项?如果包括,很抱歉,我只能说,改不了。也就本此顽固,也因为实在没有什么见闻,命令揭发,未能报命,居然也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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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上干校,“老学庵”,课程的门类不少,结业,成绩如何呢?仔细想想,值得说说,也就值得听听的只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更加确信,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社会,在其中,没有任何人有改造别人的权力(触犯刑法是另一种性质的问题,要另案处理)。而如果竟能够这样,则人生的旅途就不会像在干校那样艰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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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批斗再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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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什么人发的高论,生而为人,过世间一场,生活经验可贵,越丰富越好。对于这样的高论,我只能接受一部分,或一小部分。因为生活经验无限,其中有不可能的,如泥做的就难得尝尝分娩的滋味;有过于难忍的,如受苦刑之类。但是,我所举的这两类情况如果开除出去,而生活之道属于常人,即不修道(为道日损),不学佛(好事不如无),我想,那位的高论也不无道理。认为有理,信受奉行,对于千奇百怪的可能的所遇,可意的,如成为某外国的某市的荣誉市长,不可意的,如掷笔下海,不仅未能发,反而连吃饭也困难,我们就都应该欢而迎之吧?也就本诸这样的信受,回顾干校的生活,对于受批斗的再而三,也许应该说“有时”吧,我觉得,经历一下也不坏。以下说经历,记得共三次,至少是现时,情绪中是兼有欢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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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有欢乐,原因的一部分是,已经变“大革命”初期的暴风雨为和风细雨,比如变露天为室内,变喷气式为只是略低头,颈项上不再挂牌子,都是。时间也大缩短,因为安排在早饭和上工之间,“胜利”结束之后还要劳动。三次都是由排长姜君主持,推想举行这样的会也是他决定的。至于决定之前,谁报告这“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只有天知、地知、那位具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才并乐得使其才的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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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对于某种行事的定性判断,批斗我,事当然是我做的。那就由事说起。第一次,事是挑水,绞水之桶掉在井里,捞而未得。井是园艺队留下的有大用的设施,在食堂和锅炉房的东南方,一个比平地略高的平台之上。井为砖壁,上小下大,水面直径约有三米。井相当深,估计有十几米吧。井口上安装辘轳,为的可以比用手提省力。不知道为什么,井绳与水桶连得不紧,因而有时候桶就脱了钩,掉在水里,沉到井底。备有捞的工具,记得是一根木棍,一端连缀许多铁钩。但井底面积大,用铁钩搜寻要碰运气。运气好,转一两圈就钩在桶的铁梁上,因而一拉就上来。运气不好,也许桶的位置不合适,就无论怎么用力,长时间,它硬是不上钩。挑水,非定职,时间稍长的,几乎都掉过桶,并经历过打捞的失败。轮到我,小心谨慎,但终归主观不能改变客观,记得掉过两次。第一次走运,没有费大力,桶就上了钩。第二次不走运,用钩怎样旋转,还有好心人来帮助旋转,终于是空空如也。不能不急,因为还要供两地用水。不得已,只好领个新桶,不再捞。可能就是次日的早饭之后,排长姜君通知,上工前到某宿舍去开会。入场,看许多校友已经围坐在周围,让我立在中间。我也是受过新时代的洗礼的,当然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于是立正,低头,静待。排长先发言,大意是,我挑水,桶掉在井里,不用心捞,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开会批斗,以扑灭这种新动向。以下校友(不算我,应该称为战友)发言,踊跃,理直气壮,甚至大声疾呼,都用颠扑不破的逻辑,证明水桶落井,不用心捞,确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很必要。我呢,事后梳理当时的心情,觉得值得写而存之的有两种。一是感谢。原因可以分为两项。一是虽名为批斗,却批而未斗,因而与我的军训班友何其芳之所受相比,还不少温暖。二是只要求我听而不要求我说感受,我就可以毫无困难而过关。如果让说,必左右为难:左,学梁漱溟,背诵《论语》成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不敢;右,难道我也承认桶落水,急而无可奈何,是阶级斗争吗?再说心情的第二种,是可惜。具体说是可惜未录音,因为会上的高论都是超过《钦定四书文》百倍的妙文,理应保存,限于我自己,如果不早归天而有闲,也会想再听听吧?且说这可惜的心情,近年来还加了码,由录音上升为录像。如果录了像,又如果巴金设想的“文革博物馆”能成为事实,则这样的录像,入了馆,以其“古来稀”的优越性,总可以归入上品之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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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批斗,事是1970年清明节起,连续几夜,看了彗星。这彗星名叫白纳特,是八十年代中期北京天文馆的湛穗丰女士告诉我的,也许还告知它光临的周期,不记得了。与哈雷彗星相比,它是小字号,可是以视觉为评断的标准,它就成为大字号。我生于1909年年初,由得见哈雷彗星说,正如吴祖光先生笔下所喜写,是“生正逢时”。1910年它光临,我赶上了,只是可惜,非神童,没有留下丝毫印象。七十六年之后,即1986年,它又准时光临,我仍食息于人间,可惜它未横陈,想看,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我懒散,竟交臂失之。所以到目前为止,所见彗星,仍以这位白纳特最体大,最明亮。是在干校接受改造时期,记得是清明时节,已上床入睡,听见茅草房外有人喊“看彗星”。同屋的人都起来,我一向对于天体有近于惊异的兴趣,当然随着起来。走到院里,见一个有人体那样粗、长一两丈的白亮白亮的像横在东南方的半空中,真叹为稀有,因为稀有,又想知道它的变化,就连续几个晚上,上床前都到院里望一望。印象是,觉不出有什么变化。事后才知道,这晚上到院里望望,也有先进人物跟踪,汇报。然后是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付之道,当然又是批斗。也许是借了彗星之光,对于批斗,我偏爱这一次,所以前若干年,还写了一篇以“彗星”为题的小文(收入《负暄续话》),描画批斗的场面。为偷懒,做一次抄袭自己的文抄公。下面一段就是这样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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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没有想到,这与天空稀客的几面会引来小小的麻烦。这也难怪,其时正是四面八方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不得不快走而还跟不上的人,当然是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想在身上发现“新”不容易,而这位稀客来了,轻而易举就送来“新”。上面说“吾从众”,这“众”里推想必有所谓积极人物,那就照例要客观主义地向暂依军队编制的排长报告:某某曾不止一次看彗星,动机为何,需要研究。排长姜君一贯嫉恶如仇,于是研究,立即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其后当然是坚决扑而灭之。办法是惯用的批判,或批斗。是一天早晨,上工之前,在茅茨不剪的屋里开会,由排长主持。我奉命立在中间,任务是听发言。其他同排的战友围坐在四方,任务是发言,还外加个要求,击中要害。所有的发言都击中要害,这要害是“想变天”。我的任务轻,因而就难免尾随着发言而胡思乱想。现在回想,那时的胡思乱想,有不少是可以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的,如反复听到“变天”,一次的胡思乱想严重,是,如果真有不少人想变天,那就也应该想一想,为什么竟会这样;一次的胡思乱想轻松,是,如果我真相信彗星出现是变天的预兆,依照罗素的想法(今注:他在一篇小文《论彗星》中说,昔人相信彗星出现与世间的大变动有关,是天人关系近,今人不信,天人关系远,是退化了),那就是你们诸君都退化了,只有我还没有退化。这种诗意的想法倏忽过去,恰巧就听到一位战友的最为深入的发言,是想变天还有深的思想根源,那是思想陈腐,还相信天人感应。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也许有哈雷、牛顿、罗素直到爱因斯坦在心里煽动吧?一时忍不住,竟不卑不亢地驳了一句,“我还不至于这样无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照常例,反应应该是高呼“低头!”“抗拒从严!”等等,可是这回却奇怪,都一愣,继以时间不太短的沉默。排长看看全场,大概认为新动向已经扑灭了吧,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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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批斗,置身于新时代,想新时代之所想,说新时代之所说,应该承认,事非常严重,是伏案之时,不是钻研红宝书,而是在纸片上写唐诗宋词。与先进人物之一天两个十二小时钻研小红书,仍说万年也钻不透、钻不腻相对照,就是只动用J.S.MILL的逻辑,也可以推出,这是不重视小红书,非反革命而何!挑水落桶,看彗星,小辫儿虚无缥缈,尚要批斗,况轻视小红书乎?罪大,批斗也要大举,是先搜查。开箱,很容易就找到由家中带来那唯一的《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的合订本。接着开批斗会,审问,带这样的书,并抄录,是想干什么。我招供,说了不很重要的,是怕劳动时间拉长,过去能背的诗词都忘了,所以想偷闲温习温习;藏起很重要的,是入目的文字只有薄薄的一点点红宝书,无兴趣,头脑空空,也难忍,所以才暗诵几遍如“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之类,以期如鲁迅所说:“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为了忘却的记念》)审问很快过去,因为只是还想保留旧诗词这一条,判如何重的罪也够用了。以下是战友的踊跃发言。措辞容易,大意都是,竟敢轻视宝书,可证无意改造自己,实为罪大恶极云云。现在坦白,其时听这千篇一律的高论,本应“闻善言则拜”,可是思路却偏偏不听话,而向相反的方向跑了野马。都跑到什么地方?一处是关于“轻视”的,判我未视为宝,我服罪,想想,怨我昔年多念了几本书,其中有些是西方谈政经、谈社会的,对比,就感到所谓宝,实在多门面话;而捧之上天,只是因为有威权加个人迷信。另一处,是忽然想到《文选序》的“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觉得既然有“始制文字”之事,而只许读一种,就治道说,未免管得太多。专制帝王如十全老人,修《四库全书》,显然还是允许人念的。还可以再说一处,是为迷信的人设想,这种一手持经、一手持剑的办法,像是并不聪慧,试想,以巧克力糖给孩子,还要在旁边说:“快吃,不吃就打。”这一次他(或她)吃了,下次他还有兴趣吃吗?且说干校时间紧,会不久结束,野马也就不能再跑。又要感谢,处理只是这个合订本没收,未说判什么罪;还有优于俞平伯先生的,他偷看《水经注》要写检查,我则未奉命写检查,就可以不亲纸笔一身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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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三次,都是会上热闹会下寂静,我当然大欢喜。参加的战友呢?推想人心还是肉长的,不管嘴里怎么慷慨激昂,心里也会大欢喜吧?想了想,也会有例外。何以如此推测?是有个同屋的某君,我伏案写什么,他必站在我身后的不远不近处窥视,可以断定,这次的抄旧诗词也是他汇报的。汇报,有所为,是得善报,显然,所汇报情节愈重,所得的善报也就会愈多,处理轻表示所汇报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岂能不失望?恕我拖拉,迟到现在才向他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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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古今八股,结尾,还应该不忘“教育意义”吧?干校生活,尤其其中流行的批斗,确是有教育意义,那是: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想平安、幸福,就要讲理,不要暴力。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变人治为法治。法院,总不会把一个看彗星的人传去,审而判之吧?所以我住干校近两年,名为学习,如果说有所得,值得感激,喊万岁,我喊的不是改造万岁,而是法治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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