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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一种,大概是大张旗鼓地反五一六、批斗五一六分子的时期吧,接到命令,要交代、揭发。这里的困难又不少。我,如前面所说,一直把“文化大革命”看作闹剧加恶作剧,轻视,厌恶,但怕。应付之道是退缩,万不得已就演戏,充当龙套。五一六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况参加乎?所以让交代,就连八股也不能作。战术要改为明哲保身,自己未参与,实事求是,说,写,都是与他们无干。这样,交代走过去,还有揭发,也许有所见或所闻吧?这回的困难是双料的。不知,不能强不知以为知,是一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假定有所知,我一生不在背后窥人隐私,打小报告或告密,以求用别人的血换得平安或往上爬,就是在干校为奴也决不破例。这样立身处世,不敢高攀德,只是说性情,我一向认为,挨打容易打人难:挨打,用不着自己努力;至于打人,我是不管怎样用力也举不起手来。在强调斗争的社会,这是落后思想,所谓改造,思想项目中是否包括这一项?如果包括,很抱歉,我只能说,改不了。也就本此顽固,也因为实在没有什么见闻,命令揭发,未能报命,居然也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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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上干校,“老学庵”,课程的门类不少,结业,成绩如何呢?仔细想想,值得说说,也就值得听听的只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更加确信,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社会,在其中,没有任何人有改造别人的权力(触犯刑法是另一种性质的问题,要另案处理)。而如果竟能够这样,则人生的旅途就不会像在干校那样艰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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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批斗再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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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什么人发的高论,生而为人,过世间一场,生活经验可贵,越丰富越好。对于这样的高论,我只能接受一部分,或一小部分。因为生活经验无限,其中有不可能的,如泥做的就难得尝尝分娩的滋味;有过于难忍的,如受苦刑之类。但是,我所举的这两类情况如果开除出去,而生活之道属于常人,即不修道(为道日损),不学佛(好事不如无),我想,那位的高论也不无道理。认为有理,信受奉行,对于千奇百怪的可能的所遇,可意的,如成为某外国的某市的荣誉市长,不可意的,如掷笔下海,不仅未能发,反而连吃饭也困难,我们就都应该欢而迎之吧?也就本诸这样的信受,回顾干校的生活,对于受批斗的再而三,也许应该说“有时”吧,我觉得,经历一下也不坏。以下说经历,记得共三次,至少是现时,情绪中是兼有欢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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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有欢乐,原因的一部分是,已经变“大革命”初期的暴风雨为和风细雨,比如变露天为室内,变喷气式为只是略低头,颈项上不再挂牌子,都是。时间也大缩短,因为安排在早饭和上工之间,“胜利”结束之后还要劳动。三次都是由排长姜君主持,推想举行这样的会也是他决定的。至于决定之前,谁报告这“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只有天知、地知、那位具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才并乐得使其才的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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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对于某种行事的定性判断,批斗我,事当然是我做的。那就由事说起。第一次,事是挑水,绞水之桶掉在井里,捞而未得。井是园艺队留下的有大用的设施,在食堂和锅炉房的东南方,一个比平地略高的平台之上。井为砖壁,上小下大,水面直径约有三米。井相当深,估计有十几米吧。井口上安装辘轳,为的可以比用手提省力。不知道为什么,井绳与水桶连得不紧,因而有时候桶就脱了钩,掉在水里,沉到井底。备有捞的工具,记得是一根木棍,一端连缀许多铁钩。但井底面积大,用铁钩搜寻要碰运气。运气好,转一两圈就钩在桶的铁梁上,因而一拉就上来。运气不好,也许桶的位置不合适,就无论怎么用力,长时间,它硬是不上钩。挑水,非定职,时间稍长的,几乎都掉过桶,并经历过打捞的失败。轮到我,小心谨慎,但终归主观不能改变客观,记得掉过两次。第一次走运,没有费大力,桶就上了钩。第二次不走运,用钩怎样旋转,还有好心人来帮助旋转,终于是空空如也。不能不急,因为还要供两地用水。不得已,只好领个新桶,不再捞。可能就是次日的早饭之后,排长姜君通知,上工前到某宿舍去开会。入场,看许多校友已经围坐在周围,让我立在中间。我也是受过新时代的洗礼的,当然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于是立正,低头,静待。排长先发言,大意是,我挑水,桶掉在井里,不用心捞,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开会批斗,以扑灭这种新动向。以下校友(不算我,应该称为战友)发言,踊跃,理直气壮,甚至大声疾呼,都用颠扑不破的逻辑,证明水桶落井,不用心捞,确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很必要。我呢,事后梳理当时的心情,觉得值得写而存之的有两种。一是感谢。原因可以分为两项。一是虽名为批斗,却批而未斗,因而与我的军训班友何其芳之所受相比,还不少温暖。二是只要求我听而不要求我说感受,我就可以毫无困难而过关。如果让说,必左右为难:左,学梁漱溟,背诵《论语》成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不敢;右,难道我也承认桶落水,急而无可奈何,是阶级斗争吗?再说心情的第二种,是可惜。具体说是可惜未录音,因为会上的高论都是超过《钦定四书文》百倍的妙文,理应保存,限于我自己,如果不早归天而有闲,也会想再听听吧?且说这可惜的心情,近年来还加了码,由录音上升为录像。如果录了像,又如果巴金设想的“文革博物馆”能成为事实,则这样的录像,入了馆,以其“古来稀”的优越性,总可以归入上品之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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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批斗,事是1970年清明节起,连续几夜,看了彗星。这彗星名叫白纳特,是八十年代中期北京天文馆的湛穗丰女士告诉我的,也许还告知它光临的周期,不记得了。与哈雷彗星相比,它是小字号,可是以视觉为评断的标准,它就成为大字号。我生于1909年年初,由得见哈雷彗星说,正如吴祖光先生笔下所喜写,是“生正逢时”。1910年它光临,我赶上了,只是可惜,非神童,没有留下丝毫印象。七十六年之后,即1986年,它又准时光临,我仍食息于人间,可惜它未横陈,想看,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我懒散,竟交臂失之。所以到目前为止,所见彗星,仍以这位白纳特最体大,最明亮。是在干校接受改造时期,记得是清明时节,已上床入睡,听见茅草房外有人喊“看彗星”。同屋的人都起来,我一向对于天体有近于惊异的兴趣,当然随着起来。走到院里,见一个有人体那样粗、长一两丈的白亮白亮的像横在东南方的半空中,真叹为稀有,因为稀有,又想知道它的变化,就连续几个晚上,上床前都到院里望一望。印象是,觉不出有什么变化。事后才知道,这晚上到院里望望,也有先进人物跟踪,汇报。然后是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付之道,当然又是批斗。也许是借了彗星之光,对于批斗,我偏爱这一次,所以前若干年,还写了一篇以“彗星”为题的小文(收入《负暄续话》),描画批斗的场面。为偷懒,做一次抄袭自己的文抄公。下面一段就是这样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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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没有想到,这与天空稀客的几面会引来小小的麻烦。这也难怪,其时正是四面八方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不得不快走而还跟不上的人,当然是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想在身上发现“新”不容易,而这位稀客来了,轻而易举就送来“新”。上面说“吾从众”,这“众”里推想必有所谓积极人物,那就照例要客观主义地向暂依军队编制的排长报告:某某曾不止一次看彗星,动机为何,需要研究。排长姜君一贯嫉恶如仇,于是研究,立即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其后当然是坚决扑而灭之。办法是惯用的批判,或批斗。是一天早晨,上工之前,在茅茨不剪的屋里开会,由排长主持。我奉命立在中间,任务是听发言。其他同排的战友围坐在四方,任务是发言,还外加个要求,击中要害。所有的发言都击中要害,这要害是“想变天”。我的任务轻,因而就难免尾随着发言而胡思乱想。现在回想,那时的胡思乱想,有不少是可以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的,如反复听到“变天”,一次的胡思乱想严重,是,如果真有不少人想变天,那就也应该想一想,为什么竟会这样;一次的胡思乱想轻松,是,如果我真相信彗星出现是变天的预兆,依照罗素的想法(今注:他在一篇小文《论彗星》中说,昔人相信彗星出现与世间的大变动有关,是天人关系近,今人不信,天人关系远,是退化了),那就是你们诸君都退化了,只有我还没有退化。这种诗意的想法倏忽过去,恰巧就听到一位战友的最为深入的发言,是想变天还有深的思想根源,那是思想陈腐,还相信天人感应。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也许有哈雷、牛顿、罗素直到爱因斯坦在心里煽动吧?一时忍不住,竟不卑不亢地驳了一句,“我还不至于这样无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照常例,反应应该是高呼“低头!”“抗拒从严!”等等,可是这回却奇怪,都一愣,继以时间不太短的沉默。排长看看全场,大概认为新动向已经扑灭了吧,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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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批斗,置身于新时代,想新时代之所想,说新时代之所说,应该承认,事非常严重,是伏案之时,不是钻研红宝书,而是在纸片上写唐诗宋词。与先进人物之一天两个十二小时钻研小红书,仍说万年也钻不透、钻不腻相对照,就是只动用J.S.MILL的逻辑,也可以推出,这是不重视小红书,非反革命而何!挑水落桶,看彗星,小辫儿虚无缥缈,尚要批斗,况轻视小红书乎?罪大,批斗也要大举,是先搜查。开箱,很容易就找到由家中带来那唯一的《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的合订本。接着开批斗会,审问,带这样的书,并抄录,是想干什么。我招供,说了不很重要的,是怕劳动时间拉长,过去能背的诗词都忘了,所以想偷闲温习温习;藏起很重要的,是入目的文字只有薄薄的一点点红宝书,无兴趣,头脑空空,也难忍,所以才暗诵几遍如“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之类,以期如鲁迅所说:“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为了忘却的记念》)审问很快过去,因为只是还想保留旧诗词这一条,判如何重的罪也够用了。以下是战友的踊跃发言。措辞容易,大意都是,竟敢轻视宝书,可证无意改造自己,实为罪大恶极云云。现在坦白,其时听这千篇一律的高论,本应“闻善言则拜”,可是思路却偏偏不听话,而向相反的方向跑了野马。都跑到什么地方?一处是关于“轻视”的,判我未视为宝,我服罪,想想,怨我昔年多念了几本书,其中有些是西方谈政经、谈社会的,对比,就感到所谓宝,实在多门面话;而捧之上天,只是因为有威权加个人迷信。另一处,是忽然想到《文选序》的“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觉得既然有“始制文字”之事,而只许读一种,就治道说,未免管得太多。专制帝王如十全老人,修《四库全书》,显然还是允许人念的。还可以再说一处,是为迷信的人设想,这种一手持经、一手持剑的办法,像是并不聪慧,试想,以巧克力糖给孩子,还要在旁边说:“快吃,不吃就打。”这一次他(或她)吃了,下次他还有兴趣吃吗?且说干校时间紧,会不久结束,野马也就不能再跑。又要感谢,处理只是这个合订本没收,未说判什么罪;还有优于俞平伯先生的,他偷看《水经注》要写检查,我则未奉命写检查,就可以不亲纸笔一身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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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三次,都是会上热闹会下寂静,我当然大欢喜。参加的战友呢?推想人心还是肉长的,不管嘴里怎么慷慨激昂,心里也会大欢喜吧?想了想,也会有例外。何以如此推测?是有个同屋的某君,我伏案写什么,他必站在我身后的不远不近处窥视,可以断定,这次的抄旧诗词也是他汇报的。汇报,有所为,是得善报,显然,所汇报情节愈重,所得的善报也就会愈多,处理轻表示所汇报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岂能不失望?恕我拖拉,迟到现在才向他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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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古今八股,结尾,还应该不忘“教育意义”吧?干校生活,尤其其中流行的批斗,确是有教育意义,那是: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想平安、幸福,就要讲理,不要暴力。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变人治为法治。法院,总不会把一个看彗星的人传去,审而判之吧?所以我住干校近两年,名为学习,如果说有所得,值得感激,喊万岁,我喊的不是改造万岁,而是法治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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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探 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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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云,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人,不管位多高,力多大,发如何奇想,希望如用竹竿测池水深浅,一戳到底,终归不容易,因为执行要经过多人之手,多人中会杂有“人之初,性本善”,于是严酷之中就可能出现人情味。是1970年的后期,干校周年之后,不知由什么人决定,接受改造的人平等,都可以回家看看,期限是十天(?),就是出现了人情味。记得我是排在将入冬之时。行前要整理一下,因为时时要做搬家的准备,自己不在,东西散乱,别人不好下手。还想带点土特产,如蚌埠的熏肠之类,换个家里人高兴,可是不像现在,有钱唾手可得,也就只能想想作罢。起程,交通工具只能靠干校。记得到蚌埠,还吃了一顿饭。大概只有饺子,论碗,带汤,如北京之馄饨放大(汤内无调料)。我如阿Q之由未庄进城,吃不惯,尤其看不惯。其后是登上火车,一路无话,到了别不很久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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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回来,火车到终点站,三十几年,都是搭车北行,直奔后海。在车上还会想到,入家门,过前院、中院,就会看见可敬的房东李太太等人。这回变了,搭车西行往城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家可归之感,很凄惨。人是无论如何多理想,甚至多幻想,过渡到身体发肤,就不得不实际主义。总之是心在鼓楼、后海一带,脚步却不得不走进昔日之燕京大学,今日之(新)北京大学。因为心里多有失落之感,就说是小资产阶级情绪吧,又想到昔日的两件事。一件远到四十年代初,春秋佳日的星期日,常三四个人结伴,骑车往玉泉山,其中必有韩兄刚羽,如果齐兄蕴堂到北京来,也一定参加,过海淀,买完莲花白酒、五香花生仁等再前行,走的就是燕京大学西侧这条路,如果天气晴朗,西山就像是移到跟前。而迈入五十年代,“苛政(或运动)猛于虎”,刚羽、蕴堂住天津,都自顾不暇,就望玉泉山之塔,真如在天上了。另一件是四十年代末,张东荪先生由城内大觉胡同移到燕京大学燕东园入门左手那座楼,我来看过他几次,记得有一次还有续可法师。那是入西校门走未名湖南岸,先湖光,后塔影,出小东门,穿过蒋家胡同(后来才知道,邓之诚先生住这条胡同的2号),走不远就可以入燕东园之门。现在是续可法师早已跳了黄浦江;张东荪先生呢,因为横议的旧习不改,五十年代初下了政府委员之台,由一座小楼移到成府的一处小平房,与外界断了交往,革命且大,还能静极思动,吟诵“庭院深深深几许”吗?(后来才知道,“大革命”之后再迁至监狱,就没有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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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真成为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要赶紧收其放心,随着脚步沿未名湖北岸东行,到湖东北角向左转,即北行,至朗润园(在校园内北部)东北部,后湖东岸,有面南的职工宿舍楼五座,由南往北排为八公寓(学生宿舍名楼)至十二公寓。我女儿住八公寓一楼西端多半个单元(单元有房大一小二,我女儿住靠南一大一小,有阳台,另一小为他人住),暂时就成为我的家。入门,“民为贵”,当然要先说人,老,岳母,中,妻,青,女儿、女婿,幼,外孙女,都平安;五口人挤在一起,便于互相照顾,也可以说是优越性吧。不过究竟是太挤,举目看看,不免有逃难之感。我回来,成为六口;如果在外的女儿回来一两个,就真成为无坐卧之地。有什么办法!乱世,能活第一,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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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说物。场地由大变小,自然规律,必装不下。不得已的办法,在心中不占重要位置并没有它仍可照常度日的,送人或当废品处理。仍容不下,放在楼道内存杂物的一间空房里。书柜,一大二小,知道我还不会有焚书的觉悟,不但未扔,还请到屋里。书呢,处理了不少,竟还有用报纸包而捆之的几十包。未开包,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上架,等我回来办理。也可说是上帝的恩赐,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是往如意处想,也就往如意处走。这如意处是还能坐在残书之旁,过眼观书手拿笔的生活。当然也曾想,这不会是空想吗?管他呢,反正一部分书还在眼前,胡乱地堆着,应该立即动手,整理。俗语说,病有工夫急有钱,其实是急也会有工夫,于是就不管假日无几,决定先整理书。困难不小。主要是场地有限:一是书柜的场地,只剩下三个,必装不下;二是室内的场地,因为书上架,要先分类,不都陈而列之就难于分类。前一个困难又带来一个困难,是为了每一本都有个坐卧之地,必须再清除一部分,清除哪些呢?都是多年怀着喜悦的心情一本一本请进来的,驱逐出境,必不忍,怎么办?又不得不实际主义,只好硬着头皮下手。计整整忙了两天有半,又挑出一麻袋有半,送往成府的废品站,书开包上架的工作才勉强结束。事后回想,正如“大革命”初期之扔之烧,终是失之胆太小,心太狠,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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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书是既大又麻烦的事,至今还记得个梗概,此外还干了些什么呢?可惜这一段竟没有记日记,又因为记忆力很坏,就几乎连碎影也没有了。我由1928年暑后(相当于上高中)开始记日记,到现在为止,只有1970年4月19日至1971年3月14日在干校这一段,将近十一个月未记,这是小缺漏;还有大缺漏,是1937年七七事变以前的,长达九年,估计总有十本八本,都毁于战火。还失落一本,是1944年5月,人被请入日本宪兵队,抽屉里的一本日记同时被抄走,就未能找回来。单说干校这一段空白,忽而不记,一定有原因。现在查看,4月18日所记之事有“仍挑水”,推想就是这一天,桶掉在井里,捞而未得,次日晨受批斗,到晚上拿笔面对日记本,如何记就成为大难。据实记,如果搜查,上纲,就会判定为变天账,准备有朝一日反攻倒算,这还了得!所以沉吟一下,还是保命哲学占了上风,决定不记,而一顺延就停了将近一年。现在回顾旧事,记忆的仓库里空空如也,理当向日记本求援,不幸是批斗不只把人批倒批臭,还连带把日记也送入无何有之乡。事过境迁,想到这一段成为空白,心里不免于感伤。感伤还化为感慨,或温良恭俭让,换为善意地提醒一下,这是:讲治平之道,行治平之事,竟至使人不敢记实事,这应否算作一个问题呢?纵使没有人敢问,自己也秉宋儒设想的天理,总当平心静气想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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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患在好论议,还是从速改为记叙。幸而还有一点点模糊的影像,或由常情推得的影像,是又启用那辆自行车,出去跑了几处。总会到知交那里,问候并报平安吧?裴(世五)大哥也住干校,在巢湖附近的沙洋,自然不会到洪洞会馆去看他。还看过什么人呢?可惜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有清楚印象的是一次请我吃晚饭,在西长安街的鸿宾楼,吃的是涮羊肉,其时应该叹为稀有,记得肉片短小而粗,颇不佳,主人像是不止一位,大名也说不准了。还记得未骑车,回家进南校门,灯暗,树多,迷了路,路上无人,欲问不得,直到看见西校门内的华表,如见故人,才走回家。再有一件是跑大街买冬夜的御寒之物。1969年在干校过第一个冬季,住茅草房,室内无火,记得夜里曾到摄氏零下三度半,不脱棉衣,蒙被,还是毫无暖意。第二个冬季即将来到,所以想未雨绸缪,买个厚毛毯,以便与零下的温度战。财力有限,只能买旧货,一直找到天桥才买得一条,北京通称为俄国毯子,价二十元。且说这条毯子,由干校起,还随着我还乡,成为过飘流生活的难友,我断章取“苟富贵,勿相忘”之义,现在虽然可以不用它了,却还是让它安静地在屋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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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很快地过去,又不得不离开家。生地方,除家里人以外,送行的只能有新近邻一对年轻夫妇,也许不在家吧,不记得了。说起送行,又不能不想到上一次,故居的不少好心人,也都受过这样那样的折磨,总是都活过来了,祝愿他们平安,今生不离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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