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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禹,周公,孔子)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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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了,还要断章取义,断是舍去“承三圣”之类的高攀话,然后就可以取,干脆变为直说自己的,是有时有所见,有所闻,颇不以为然,就禁不住拿起笔,发点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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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近些年,我率尔操觚,有时也写些议论性质的,包括零零碎碎,一般称为杂感的。写这类性质的文章,有因缘,而且不少。可以分为内外两类,以远交近攻为序,先说外。首先是大环境,上一篇也曾言及,已经由一言堂变为适度的容忍,如果没有这样的变,歌颂,还担心不得体,祸从天上来,况看到什么,觉得不顺眼,发点牢骚乎?大环境之下有小环境,或说机遇吧,这所谓机遇是指牢骚形诸文字,爬上报刊版面的机会,没有这样的机会,有牢骚,写在稿纸上,也就只能在案头卧着。而说起这机会,就不能不话长。是1986年晚期我的拙作《负暄琐话》出版之后,谷林先生在《读书》(1987年6月号)发表一篇评介文章,因为我在小引中说到“逝者如斯”,他就根据《赤壁赋》顺流而下,标题为《而未尝往也》,说了些奖掖的话。好话多说惊动了特级书迷赵丽雅(其时任《读书》编辑),到书店书摊去求,不得,为得虎子,急着入虎穴,写信给负责出版此书的孙秉德,居然讨来一本,还想臭豆腐浮面加一两滴麻油,写信问我,能不能给签个名。字恭整清秀,有筋骨,署名“赵永晖”。我受宠若惊,立即复信,表示理当遵命。记得是1987年10月19日,她来了,我见到,一惊,迸出第一句话,竟是“原来你是女的!”此后我们交往很多,相互理解日深,她帮助我也很多,我难以为报,只是在笔锋撒野之际,说她“就是今代的柳如是”,以表示钦慕,可是接着还说了一句感到美中不足的话,是“脚太大”。一野马跑得太远了,赶紧改为言归正传,是借了她的光,我的不三不四的文章进了《读书》。且夫《读书》,以商店为喻,马聚源(头上)、内联升(脚下)之类老而正经之字号也,我的拙文能够登上其货架,于是有些惯于耳食的读者以及编辑大人就以为文真就可传,写文之人呢,随着也就增加了身价。商业意识,身价增必引来(由利己的角度看)善果,表现为两种场面:我写,送货上门,很少吃闭门羹;我不写,或来信,甚至来人,表示版面留有空地,恭候我去填充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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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因缘之属于内(触景生情,景属于外,为方便,合并在这里说)的,即应该由自己负责的种种。也排个次序,由有的人听到就皱眉的人性论说起。我上不能投靠《诗》三百,“不识不知,顺帝(天帝)之则”,中不能投靠《庄子》,知道“知道(“朝闻道”之道)易,勿言难”,而不能勉为其难,勿言,除非置身于伟大的祸从口出时代,为保命,装作“口不能道辞”。其次是治学的经历,这已经说过多少次,是曾经面对人生,如相看佳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看,看就有所见,而有见一滑,就难免变为有意见。再其次是,对于有些现象,虽然嘴里常常表现为绝了望,而深追到心,则仍是希望坏的能够变好,好的变为更好。这有更深的根源,是对于自己出于其中的人群(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能不爱。爱是总纲,其下有目,或表现为不满,或表现为憎恨,甚至表现为咒骂,而究其本意,不过是恨铁不成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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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说说恨铁不成钢的具体情况,以证真有所谓“予不得已也”的心境,所以才写了些议论性质的文章。情况和心境都多而杂,大题,只能用举例之法小做。想分为三类,一类是关于知见的,另一类是关于时风的,还有一类是关于权与利的。先说第一类,是我看到一些现象,感到时至今日,还有不少人表面看有文化,实际却所知甚少,以致在许多大关节上表现为愚昧,心里就不能安然,不平则鸣,也就写了些板着面孔近于说教的。举其中的两篇为例。一篇是《何须蜀道问君平》,反对迷信《易经》、迷信占卜等等的。《易经》(指卦爻辞,不包括十翼)是三四千年前周民族中专业占卦的人的工作手册,我们生于牛顿、爱因斯坦等人之后,不通因果规律方面的知识,也不知道学因果规律方面的知识,而把几千年前占卦的人的手册供在案头,想从“见龙在天”“亢龙有悔”一类模糊语言中推出明天会不会降雨,明年会不会发,如此愚昧,也太可怜了。另一篇是《月是异邦明》,反对歌颂清官的。官,清当然比赃好,何以不赞成歌颂?是因为,那是不民主、非法治的专制制度之下的产物,小民不能做主,平安和幸福毫无保障,万不得已,才希望头上有个略有良心、大致能够维持公道的父母官。所以幸而遇见一个,歌颂,就等于默认专制制度为合理,官不清,就仍低头忍,也是太可怜了。人,愚昧,可怜,可怜过多就成为可怕。可是,我们睁眼看看,侧耳听听,迷信占卜,歌颂清官,仍是随处可见,想到情势也许竟是每况愈下,“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在稿纸或版面上叫喊几句又有什么用呢?“予不得已也”也是颇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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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另一类,有关时风的。这是指近年来大为流行的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要略加解释。无论由人生之道还是由治平之道方面看,都得承认富比贫好,乐比苦好。时风的拜金主义不是泛泛的富比贫好,而是钱至上;享乐主义也不是泛泛的乐比苦好,而是用全力追求肉体(假定可以把生活分为精神和肉体各半)欲望的满足。两种主义混合,成为引导人舍命扑向前的荣誉观念,就是:什么最光彩?有钱;有钱应该怎么花?享乐。衡量价值(一切人的和事的)的标准,不管在各种冠冕的地方怎么说,事实上成为单一的,怀揣十万,比一万的价值高十倍,百万的高百倍,千万的高千倍,其余可以类推。而钱,靠男耕女织,是不容易积少为多的,因而就不得不开辟新路。花样繁多,以力的自小而大排次序,欺骗(包括制造各种伪劣,用广告夸大,甚至无中生有)是一条路;力加大,成为偷盗一条路;再加大,成为抢劫一条路;更加大,就升了天,成为卖权一条路。总括而言之就成为,至少是已经有为数不少的人,“无所不为”。这情况的危险,两千多年前的孟老夫子早已看到,那是“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我,说句不自馁的话,看到,感到痛心,所以有时忍不住,就也写一些,挤入有些报刊的角落里。自知必无用,而仍拿笔,也是出于“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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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最后一类,有关权与利的。古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子思不出其位”,推想都是想到权,不敢碰,才这样吞吞吐吐,表明谦退谨慎的态度的。余何人哉,而想于古人之外,另辟蹊径吗?曰不敢。可是有时,有些现象,你不想看而送入目,你不想听而送入耳,如全国一年用公款吃喝超过千亿,而许多小学教师领不到工资,不少比七品芝麻官小好多的人物,因为权太大,说了算,一贪就是百八十万,屡禁不止之类,也实在使人烦心,情动于中,不形于言感到憋得慌,也就写些零零碎碎的,发表了。有的力争上游的人物也许感到不满,因而说:“你说比七品小好多,七品以上,甚至红顶花翎的,你还敢说吗?”曰,我昔年读《诗》,由《大雅》中讨来个护身符,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后长佩于身,就真见了奇效,是至今还健在,并能啃烤白薯,受益,效古人一饭之恩不敢忘,也就不想也来个改革开放,指大户之名、道大户之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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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算作不痛不痒吧,总是写了些可以称为发点小牢骚的文章。不是积“稿”盈尺,是积上有自己之文的报刊一大摞。书生本色,“文章是自己的好”,字数能够充满本本,就愿意编排一下,然后进谒有些面善的有出书之权的编辑大人,作揖打拱,以求能够点头,或拍板,然后是经过不少曲折,终于得与读者见面。改为务实说,是把散见于报刊上的单篇文章,可以称为议论的,可以称为杂感的,以及述说点私见,可以勉强算作杂感的,都找出来,由徐秀珊女士协助,分作两堆:内容分量较重和(或“或”)篇幅较长的入第一堆,反之入第二堆。两堆中都可以找出几篇“代表作”(恕我自吹自擂),第一堆的可以称为议论,即称全堆为《横(读去声)议集》(语出《孟子》“处士横议”);第二堆的可以称为杂感,即标全堆为《说梦楼谈屑》,屑者,鸡毛蒜皮之类也。找出版社,没有费大力,《横议集》给经济管理出版社,于1995年年底出版;《说梦楼谈屑》给北京出版社,于1996年年初出版。书,出了,总会有人看,看后会有什么感觉呢?不知道;至于我自己,稍可自慰的只是没有走西方某哲学家的路,比歌颂更上一层楼,承认“凡是实然的都是应然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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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自知乎?自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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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样一个题目,是想说说,到九十年代中期,我未能行庄子所说,“佚我以老”之道,仍于吃喝拉撒睡之余,拿笔,或写或编,而所写所编之中,竟出现这样两种:《张中行自述文录》和《流年碎影》。前者是所编,包括上下两卷,上卷《写真集》,收自己直接写自己思想的;下卷《留梦集》,收自己直接写自己感情的。后者是所写,用大话说是自传性质,用中话说是回想录性质,且不管大小,总之是述说自己的经历。写真,留梦,经历,都没有离开表白自己,何以如此不自量?说来又不能不话长。由泛论起。且夫人,几乎是百分之百,自知最难,自信最容易。举古的非常之人,唱别姬的楚霸王,垓下被围,四面皆楚歌,“自度不能脱”,还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是过于自信。举今的非非常之人,志于学与而立之间的,领其带而不自以为才子,高其跟而不自以为佳人,盖有之矣,吾未之见也。这是过于不自知。我同样是常人,也就同样必患有过于不自知、过于自信的遗传病或流行病,有病,要治疗,哪里去找特效药呢?想用自我招供之法试试,招供,可以夹说一点点“我无罪”,但主要还是如“大革命”中之面对至上,说“我有罪”,自己承认有罪,就可以只留自知、赶走自信了吧?我希望能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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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非泛泛的。八十年代,我写了些文章,并编印了一些书,文,不管上报刊还是入书本,总会入有些人之目,而入,比喻为出前门,有的奔往珠宝市的花汉冲,买香粉,有的奔往厂东门的王致和,买臭豆腐,这就可见,积字成篇,香也罢,臭也罢,总会有人喊几声好,变为指实说,是我的不三不四之文,不只换来稿酬,还间或传来写得不坏的声音。其间或其后,还出现火上加油的情况,是九十年代初期,先来信,接着来人,我交了个很年轻的朋友靳飞,此人的活动能力与年龄成反比,而且惯于起哄,特别喜爱为他赏识的人吹牛。如王宝钏之掷彩球,砸在我头上,之后他见熟人,吹,熟人有不少是编报刊的,于是场地扩大到版面,仍是吹,熟人还有些是在电台或电视台上班的,于是场地更扩大,到电的什么,仍是吹。夫吹,亦如流行歌曲,有传染力,于是有些不姓靳的,也就随着飞,耍笔杆的,写印象记,拿剪刀糨糊的,登印象记,真是热闹得不亦乐乎。我是当事者,常常见到这类吹文,有什么感想呢?语云,官不打送礼的,何况我是小民,当然要感激盛情,但感激完了,就忍不住要说几句,总而言之吧,都是吃过糖瓜的灶王老爷一路,好话说得太多,多就难免言过其实。实是什么情况?我自省之后还是认为,文,尤其为人,纵使不是毫无足取,也是缺点决不比优点少。别人有兴趣,写我,我欢迎,至少是尊重他(或她)的思想自由和言论自由,但总是希望能够实事求是,也不少写缺点。这,像是没什么困难吧?其实不然,也许为写印象必好好好的时风(甚至文律)所囿,是时间拉长,见的篇数增多,还是没有优缺点平分天下的。不得已,想变守株待兔之法为缘木求鱼,不久前《写真集》编完,应该由编者范锦荣女士写编后记,我以为她对我有较多而且深的了解,就希望她借此良机,一反常例,多写缺点,至少是兼写缺点。郑重地向她提出此要求,想不到她未假思索就回了一句:“我不写。”最后的一点希望破灭,就更坚定了我编印自述文录的决心,其意若曰:别人写,意在成人之美,就不免失实,至少是片面,既然还有人愿意了解我的本相,那就还是由我自己招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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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这自述文录上下卷,成书问世是经过一些曲折的。是1993年或1994年吧,有一次同范锦荣女士闲谈,曾说到这个设想,只是一本,收写心的,或交处于娘家地位的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希望由她选编。她同意,可是我们都忙,说过就置之脑后了。这回记得清,是1994年中期,一阵深情动于中,就由徐秀珊女士协助,把言情的一些篇集到一起,标名《留梦集》,送给一个熟人出版。名留梦,可见其中都是我视为梦的,即我的生活的情的一面。“人心惟危”,不简单,即以我而言,就还有“理”(或说思)的一面。是1995年的年尾,忽而灵机一动,由偏而想到全,很快就决定编自述文录,上卷收自己写自己思想的,由范锦荣女士负责;下卷收自己写自己感情的,利用已成书的《留梦集》,略调整补充,仍由徐秀珊女士负责。全书于1996年夏日编成,交作家出版社排印,问世恐怕要在1997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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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想必有或曰,写自己之文出版,多到两卷,非露才扬己而何?我的想法,这要看从什么角度看。用街头巷尾的名利的眼睛看,可以说确是有这样的一面,因为涂抹能够印成本本,就既可以拿稿酬,又可以作为评高级职称的资本。此外,说不定还可以混一顶作家的帽子。至于退入自己的蜗居,尤其月暗星明之夜,面对屋漏,前思后想,情况就会成为另一种。就“写真”说,我自己看,大的方面,轻些说是攻乎异端,重些说是成为异教。我们知道,有文献可征的任何时代,多数人的心所向是子曰诗云,异端或异教,离子曰诗云远,其为不能入流就成为必然的。大之下还有零零碎碎,如看佳人,总是嫌唇太红、跟太高之类,就不只是不能入流,简直是落伍了。再说“留梦”,收的文字不少,性质却单纯,无非是爱这个,爱那个,舍不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所以名为“梦”,梦者,如“庄周梦为蝴蝶”,曾经“栩栩然”,可是事过境迁,只能存于记忆中,或竟至思而念之而并未入梦,总之都是可怜的。如果提高到用“道”的眼看,那就还不只是可怜。道,祖传的有儒道释,以之为高标准衡量衡量看。儒,对于老年,孔子有“戒之在得”的话,有梦,不能舍,是不只想得,而且升了级。道,老子推崇“虚其心”,留梦,心就不能虚,而且加了码,不想虚;庄子由人的根性方面立论,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嗜欲者,表现为情,深则成为梦,为得天独薄的铁证,也就可怕。凡此种种,到佛家就总其成,或说加深,成为烦恼障,不能破烦恼障,也就难于脱离苦海。这样,我这自我招供的两本,比之灶王老爷上天所说,就有了优点,至少是特点,可以总括为两项:一是近真,二是可以显露那出淤泥而染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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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想录性质的《流年碎影》。写回想录,有世间默认的不成文法,要是名人,有大成就,至少是有大影响,余何人哉,而敢高攀名流,述说自己类乎鸡毛蒜皮的经历,送到读者面前,请人浏览吗?可是事实是写了,就要说说因缘。因缘之大者来自外和内两个方面。外是一些相知,看到我近年写了一些文章,印了一些本本,有人买,证明有人看,就认为我有了不小的成就,也就无妨高攀,写回想录,说说自己的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会有参考价值,以及可读性,即如已出的一些本本,会有人印,有人看。这样的美意,我感激,也煽动了我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的凡心。其实,由效果方面说留名,不如由动机方面说“怀念”,是自己生活中的许多事,许多人,纵使当时是不适意的,到桑榆之年回顾,也不免有“逝者如斯”的留恋,留恋,心情就如写负暄性质的闲话之时,很想把它留住,固定在纸面上。这是内与外合了伙,也认为可以写。这其间还生了个近于造反的念头,是近邻如喜欢串门说张家长、李家短的二大妈,远亲如嫁出去受气的表弟的表姐的表兄的表妹,如果能写,而且真就写了,其可读性,甚至其传世价值,也许竟至超过丘吉尔的和赫鲁晓夫的吧?可惜的是古今的二大妈和表妹之流都没有写,遗憾,可补则补,所以我不量力,告奋勇,决定之后真就动笔,以期为千百年来无数的小人物如二大妈和表妹吐一口不平之气。可是终归是人微言轻,写,就如寒士得个百宝橱,必苦于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摆。为救苦,想了两个办法。其一是事不够多,不够重,不宜于用帝王本纪的写法,以年月日为纲,改为学新凤霞,以小题目为主脑,有话则标题,无话则无题。其二仍是事不够多,不够重,想把重点移为对所身受、所见以及所闻的看法,这样,以看珠翠遍体的佳人为喻,人也许竟至无可看,但无妨说说看后的己见,是不如体外减些珠翠,体内增些墨水。以为墨水比珠翠好,是一己的私见,未必能取得人人首肯,总是可以参考吧。全书由1994年1月15日写起,到1996年10月3日的今天才算是接近尾声;至于哪一天能住笔,哪一天能问世,我不信《卜筮正宗》,就不能编造个预言来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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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选来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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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所写印成本本,还有重重复复的一类,也应该说说。重复而有人印,原因简单,是印者能够或希望能够赚些钱,或兼混个编辑出版的热闹。重复而自己肯编,原因就由简单变为复杂,或说很复杂。过去的名作家,有不少人印过“自选集”,这是书店和自己都认为,有些读者主顾想读而没有时间和精力遍览,主顾是上帝,所以就供应个舍粗取精的,精者,作者自认为乃拿手菜,值得品尝者也。我也印过一本自选集,名《张中行选集》,来由则不是通行的一路。那是九十年代初期,有个在深圳工作的年轻读者,说我的作品可读,可是印装都不佳,于是他发愿,在香港给我印一本豪华的,少数,不卖,算作笔耕多年的纪念。主意已定,让我供稿。我想,既然作为纪念,而且豪华,内容的分量就宜于重,于是稍微想想就决定编选集。工程较大,得范锦荣女士的帮助,终于编成。为了排校的方便,求内蒙古教育出版社的友人徐学文经营,交通辽印刷厂排版。路远,校改不便,为此,我于1994年春还到通辽去了一次。想不到排校完毕,到香港去豪华有了波折,考虑一下,改变计划,即由内蒙古教育出版社印装,不豪华,发卖,于1995年出版。这本书是杂烩性质,所收有文,有书的章节,还有诗词,自选,当然是自己觉得写时用力多、成篇后值得看看的。这是说,其中虽然很少新货色,让肯收留的读者花一次钱,我作为作者,抱愧还可以不至过于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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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的多种重重复复就不同,但也不能一概而论。选而印成本本,有独占型的,有合伙型的。先说独占型,即全本都收自己的作品。第一炮是《张中行小品》,还记得是1991年10月,人民大学出版社的编辑王小琪女士登门来约的。其时我的卖文小铺开业不很久,生意还说不上兴隆,有主顾登门言明多买,心情的兴奋是可想而知的。这兴奋,在这个选本的自序里留有鲜明的痕迹,抄录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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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大学出版社王小琪女士来,说希望我把多年所写散文随笔之类选出若干篇,集为一册,名为某某人小品,他们想印。这年头,识几个字,有时不自量力,率尔操觚,也想变成铅字,得点小名小利,许多人都知道,大为不易。出版社有刊印之权的人找上门,自是天大的喜事,无论依理依情,都应该欣然表示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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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小品于1992年年初编完,其后一年多,小友靳飞受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之托来组稿,言明杂收近作,字数可多到三十万以上,定书名为《张中行近作集》。熟人,为拉来主顾,心里也就还是高兴,所以写自序,说了这样的话:“写,当然希望有人看,可是看,先要有人印,所以有人上门表示肯印,应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记得这本书稿要得急,也就编得快,只是一个月左右吧,交了稿。没想到其后三四个月又来了主顾,是有三两面之识的郑州《时代青年》的编辑段海峰登门,为其地的中原农民出版社组《当代名家感悟人生丛书》稿。我仍旧贯,心高兴而口答应,并同样在自序中留下痕迹,那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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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潮,家有敝帚堆中,挑柄长的可以算一类,苗细的可以算一类,等等,有主顾登门,就乐得卖。敝帚,有人买,“发”,谈不到,但总能获得些须所谓“钱”,而钱,其用之大及力之大乃人所共知,所以每有组稿人光顾,言明买某种敝帚,我就满口答应,然后走到敝帚堆中去挑,集而成之,交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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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人生,话大而抽象,容易凑数,由存货中找一些,到佛门借个牌匾,曰《观照集》,应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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