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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寓生活记趣》里，张爱玲把她对上海的眷恋如实道来：“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地方。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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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最好的日子全部叫胡兰成带走了。他们最好的日子是在沪上的公寓里，墙壁上一点斜阳，他们并肩看画册，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只在床帷厮磨，欲仙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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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婚，婚书上写：“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有点像决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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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恋人的誓言是无法到达上帝的耳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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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乱的世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张爱玲却有对人生的坚执。她对胡兰成道：“那时你变更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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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11月4日，她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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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12月10日，她在给夏志清的信中道：“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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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是亮烈难犯的，胡兰成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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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回应胡兰成，回应她人生节点中的主要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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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0月5日，张爱玲在给庄信正的信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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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写的《小团圆》内容同《对照记》，不过较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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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信证明，小说《小团圆》的自传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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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团圆》里，张爱玲一个也不放过，比胡兰成更凌厉地揭露了更为隐秘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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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热衷将《小团圆》里的人物对号入座，实在是因为这部小说强大的自传性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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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团圆》不适合在当时出版，于是，张爱玲姑且出版了《对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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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记》是在这个公寓里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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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本书的日子，是一段温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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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回到了母亲的铜床上，在青丝被面上，摆出一张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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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曾祖父李鸿章，祖父张佩纶，祖母李菊耦，父亲、母亲，姑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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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晚清四十年的历史，每一页都有他的签名。父亲和姑姑说起他的名字，都故意压低了嗓子。他是一个裱糊匠，糊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清王朝，就连他女儿的婚姻，也就是张爱玲祖母的婚姻，也是他亲手糊的一盏纸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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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张佩纶，也是清朝著名的大官，喝饱了酒就写奏折，反腐败，弹劾官员，奏一个倒一个，满朝官员，怕他，也恨他。他主战。中法海战，大清的海军一败涂地。传说他是顶着铜脸盆逃出来的，从此被贬。李鸿章爱才，把他招为幕僚，还把自己的千金许配给他做填房。可怜奶奶，多美的一个人儿呀，嫁给爷爷做填房时，她二十三岁，爷爷四十岁，还有肝病。听说李鸿章心疼女儿，派人漏夜送大闸蟹。于是，爷爷和奶奶月下温酒煮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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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曾经保存一个绣花荷包，是她奶奶留下来的荷包。这女红，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其实，针针线线都刺在了心尖上。心碎了，是会淌血的。荣耀的背后总是悲剧。如果她还有时间和体力，她是一定要写一部李鸿章的悲剧的。比《哈姆雷特》，比《李尔王》更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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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三十几岁就守寡，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却已是老了。姑姑说，春天，海棠开的时候，奶奶扶着丫鬟的肩头，一步三摇，去院子里看花。她身上有痣，一朵一朵，如桃花的芯子。她身边的丫鬟说，老太太那个省哦，连手纸也省，担心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卫又是这样微弱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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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写道：“我没有赶上看见他们。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管里，等我死的时候，他们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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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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