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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上垂挂巨幅照片,依次:外曾祖父李鸿章,祖父张佩纶,祖母李菊耦,父亲,母亲,姑姑,弟弟,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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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青衣身段袅袅上场。是中年,却又是完全没有年龄的界限,世故和纯真如此和谐地并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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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一件祖母留下的清朝大镶大滚的袄,下摆处露出一截宝蓝色旗袍,一双平金牡丹戏凤绣花鞋,头发极短,一副玳瑁鹅黄色眼镜,手托一壶茉莉香片,唇上一抹香奈儿的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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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下茶壶,拧亮落地灯,居室瞬间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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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镜子前顾影自怜,选出一副翡翠耳环,比画了一番,放下,又拣起一副硕大的蓝宝石耳环,一一用心地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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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用手帕托着茶壶,斟茶,啜了一口。迈着碎步,跟着梆子,读着纳兰性德的词)“风淅淅,雨纤纤。难怪春愁细细添。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放下窗帘,把灯拉到李鸿章的照片前)自小,我就被认为是天才。这是我们家族的基因吧。我的祖上,李鸿章,晚清四十年的历史,每一页都有他的签名。父亲和姑姑说起他的名字,都故意压低了嗓子。他是一个裱糊匠,糊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清王朝,就连他女儿的婚姻,也就是我奶奶的婚姻,也是他亲手糊的一盏纸灯笼。(挪步到张佩纶和李菊耦的照片前,叙述的口吻里,偶尔掠过一丝嘲讽的意味)我爷爷张佩纶,也是清朝著名的大官,喝饱了酒就写奏折,反腐败,弹劾官员,奏一个倒一个,满朝官员,怕他,也恨他。他主战。中法海战,大清的海军一败涂地。传说他是顶着铜脸盆逃出来的,从此被贬。李鸿章爱才,把他招为幕僚,还把自己的千金许配给他做填房。可怜我奶奶,多美的一个人儿呀,(手指轻轻抚摸照片上奶奶的樱桃唇)嫁给我爷爷做填房时,她二十三岁,爷爷四十岁,还有肝病。听说李鸿章心疼女儿,派人漏夜送大闸蟹。于是,我爷爷和奶奶月下温酒煮诗。(弯身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绣花荷包,梳理着穗子)这是我的奶奶留下来的荷包。看看这女红,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其实,针针线线都刺在了心尖上。心碎了,是会淌血的。荣耀的背后总是悲剧。李鸿章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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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荷包,如握着晚宴包,在镜子前,浅浅慢慢,如同《天方夜谭》里讲故事的女人;她来到奶奶李菊耦中年的相片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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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奶奶三十几岁就守寡,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却已是老了。姑姑说,春天,海棠开的时候,奶奶扶着丫鬟的肩头,一步三摇,去院子里看花。她身上有痣,一朵一朵,如桃花的芯子。她身边的丫鬟说,老太太那个省哦,连手纸也省,担心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卫又是这样微弱可怜。我没有赶上看见他们。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管里,等我死的时候,他们再死一次。我爱他们。(把荷包轻轻按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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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转答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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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士·莱昂:赖雅太太,您好!我是哈佛大学的教授詹姆士·莱昂,正在研究您丈夫赖雅与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美国的交往经历。我们电话里约好,今天上午来访问您的。您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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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对着电话的方向,昆曲念白的方式)张爱玲不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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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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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从吧台上举起一个文件夹,用不屑的语气,对着观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中国研究中心要我做一篇有关大陆政治术语的分析论文,特别是“文革”的术语。而这一段时间,大陆正好是词汇荒。我写了,可他们说看不懂。比如“四斗”,你懂吗?一次斗争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四次五次,这就是四斗。加上提纲、结论,一句话说八遍还不懂,我简直不能相信。有人把这些事情传扬出去,把这件事称作“词语事件”,好像大作家连一篇普通学术报告都不会写。我被“中心”解约了。也怪我不会做人,不会陪着教授和教授太太吃饭打麻将。(一边说,一边把文稿一页一页扔出去)写这些东西,令我厌恶!我没有固定收入,只好做这样的工作。为了生存,我连丁玲的小说都翻译;就是给我一份菜单,我也会把它翻译出来,并且可以翻译出英国闺秀派小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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匍匐在地,收拾散落的文稿,秋日落叶一般飘忽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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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答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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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士·莱昂:您好!赖雅太太!我是詹姆士·莱昂,我在您公寓前等了一个上午了。我已经买好今晚回波士顿的机票,所以急切希望能够见到您。对不起!打搅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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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出来,在旗袍外披了一件丝绸日本碎花浴衣,侧身,转头,面对观众,低眉顺眼,嘴边渗出微笑,假发盘着大卷,蓬松松、柔软地在脸颊旁妩媚地颤动着。额头一道清光,赋予那张脸清高和远离尘世的意味,也可以是圣洁冰冷的意味,总之,那样的色调如同伦勃朗的画。她拉开窗帘,用望远镜往街上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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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葬花天气,人间无味。我不是赖雅太太了,赖雅死了。他的骨灰也被他的女儿领去了。(从墙上摘下她与赖雅的合影)我遇见赖雅是在1956年的春天,在文艺营里。那一年,我三十六岁,他六十五岁,一个被好莱坞遗忘了的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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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莱坞一向是没有记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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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年轻的男人没有感觉。我只对中年以上的男人产生激情。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得意。(自嘲似的)遇见中年男子,就是遇见了毒药,我也总是第一个落水。六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那时,赖雅已经离开文艺营了。我坐上火车去他居住的小镇。有千里寻夫的感觉。出于现实的考量吧,他决定和我结婚,但是不要孩子。我们决定把孩子打掉。我们去了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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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冬天真冷啊!闺蜜炎樱陪我去找私人医生。因为堕胎是违法的,我们只能通过熟人去找私人医生。(边走边说,走进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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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声中,一张铜床被推上场。雪亮的灯光下,天幕上落下一匹白色的纱,掩埋了床上的张爱玲;被单堆叠着盖在张爱玲的身上,如同三宅一生的一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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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虚拟对着丈夫赖雅)亲爱的,你拿着斧子干什么?劈柴?生壁炉?(裹紧了身上的白色被单)亲爱的,壁炉里的火已经点上了。真好,真温暖。记得在上海的时候,住在上海的静安寺路,全城戒严,也是冬天,姑姑去朋友家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冷得不行,生了一个炭盆子,那个乱世……(思绪飘远)浮世的快乐比浮世的悲哀更可悲。我的欢乐里,永远夹杂着一丝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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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开门。虚拟医生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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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虚拟面对医生)医生,您来了。是的,我是赖雅夫人,我们要开始了吗?是的,已经四个月了。什么?你担心打不下来。万一打不下来怎么办?那会怎样呢?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只能大卸八块了?(惊恐)也许要刮宫?我不明白?我以为只是一个小手术。好的,只好这样了。我的丈夫就在隔壁,如果有意外,他说,他会杀了您的。当然,您知道,他是好莱坞的编剧,他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伸出手臂)好吧,来吧,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虚拟动作:针头扎进血管,一个哆嗦。抬头看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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