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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那是我的一劫,比如躺在浴缸里,被热水烫伤了,火烧火燎。人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我还要加上一恨,那就是这个无赖人。难怪陈寅恪八十万字写妓女柳如是,叹的便是伪名儒不如真名妓。他居然把我说成是他的妾!实在夹缠不清。不过,时间已经替我报了仇。他死了!他最后一任夫人是上海滩著名的白相人嫂嫂,是76号特务机关的女魔头。(从箱子里抽出一本《良友》画报)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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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郑苹如呀,中日战争中的女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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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郑苹如,就是被76号枪杀的。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把她写成了《色·戒》,真实版里,刺杀的地方,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店,就在我家的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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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这个事件很轰动的。刺杀丁默邨失败后,郑苹如揣了一把女式的勃朗宁手枪,准备再次行动,可惜一进门就被捕,连审都没有审,就被秘密暗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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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人性是无法解释的。当时我对无赖人心动……他是老手了,三角眼,脸上有兵气,总使人不安全。那天,他在我家里看画册,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他的微笑没有了往日的讽刺性,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着黄昏的光,落日落在他的脸上,睫毛像米色的蛾翅,在我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以为这个人是真爱我的。突然,心里轰然一声,再想后悔,已经太晚了。我是有人性的正常的弱点的。女人为了爱,是可以牺牲的。我把这个弱点用在《色·戒》女主角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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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你可以这样,可是这个情节放在特工身上很不合理。特工都是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的,怎么可能轻易地对猎物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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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去台湾,查过档案。郑苹如的上线说,因为丁默邨是老手,中统故意不对郑苹如做专业训练,怕被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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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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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当初郑苹如刺杀丁默邨是在皮货店,我改在了珠宝店。你父亲开珠宝店呀,我熟悉那样的环境,写起来顺手,一个女人被钻戒打动,也是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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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无赖人给你买过首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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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哪里会得敲他的竹杠?这是欢场女子的计谋。钻戒是我母亲给的,算是嫁妆。好的都给她卖了,只剩了一只火油钻。到我这一辈,我也没有见过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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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难怪一部短篇小说你写了几十年。拿来我瞧瞧。我是珠宝痴人呢!(张爱玲从一个锦匣子里托出一个钻戒)这成色,搁在我父亲的店里,也算得是镇店之宝了。(将钻戒在手指上试来试去)可你也心太软,离婚了还寄钱给他。知道吗?心软是一种不公平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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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在钱上面算得很清楚的。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不爱了,一分钱也不要,绝不欠他,干干净净。即使忍得骨头都痛楚起来。有些女人本来是以爱为职业的。我是,也不是。我是绝不缠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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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用兰花手指指向张爱玲)你,你呀,单单薄薄身躯,高傲得什么似的,却装一颗水晶玲珑的心,二十三岁的时候,你用你那小小的心眼,观察人世,你以为已阅尽沧桑;哎,你才华横溢的时候,却不够成熟;等到够成熟了,你却老了,才华都被洛杉矶的蟑螂和虱子蹉跎了,都被堕胎和赖雅的病蹉跎了。其实你姑姑也是不愿意你嫁给无赖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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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嫁给他,我姑姑不愿意,可也是松了一口气。那时候,一个公寓里住着三个单身女人,我母亲是离婚的,我姑姑是老姑娘,我们家族的人背地里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结婚,姑姑是解脱了的。我姑姑八十岁了,也还是结婚。因为离过婚的女人总比老姑娘要好。我嫁给赖雅,我妈妈倒是很高兴,特地寄了一笔小钱给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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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亲昵地)你们家的女人呀,对男人都是倒贴的。告诉我,过得好不好?缺钱吗?(略得意地)这几年我做股票,赚了一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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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生存一直是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把刀子。赖雅生病,瘫痪在床上,我要喂饭,还要给他换尿布,还要卖文为生,他的病,用完了所有的积蓄,也用完了我所有的力量。(走向台口)我并不觉得赛珍珠和韩素音如何的好,但是我的英文小说没人愿意出版。这些年,我的时间都用在躲避虱子、蟑螂、蚂蚁和搬家、看病上了。真是荒唐的不行,剩下的时间就只够睡觉了,在睡觉前努力地写几行字,好像赶路一样,否则便有罪恶感。钱不够的时候,就拿母亲箱子里的古董去换钱。我总是缺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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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胡兰成死了,自传体《小团圆》可以出版了。一定轰动,可以大赚一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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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可我却想把它烧了。(从箱子里抓起一叠文稿,天女散花,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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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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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也不知道。也许应该烧了。总有一种惘惘地威胁悬在那里。我没有多少快乐,快乐也不值得追求,到头来,一切都是空的,是空的,所以贾宝玉出家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或许,做妙玉也未尝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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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发现张爱玲的绑带)你的手臂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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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坐公车,被人撞了一下,跌倒了,骨头折了。冷水冲冲就好了,不用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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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拿出一个日本能剧的面具)漂洋过海,给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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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呀,正是我喜欢的物件(接过面具,戴在脸上,道出《西厢记》里的词,可唱可念)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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