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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托了一个一次性的纸杯,递给炎樱,两人的状态使用平行蒙太奇,譬如小生和青衣,各表各的,但逻辑是统一的,都是在回忆彼此交集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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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这是茉莉香片,我父亲的最爱。吸完了鸦片,他总让老佣人沏一杯茉莉香片,下午淡淡的阳光,古墓芯子的老宅里,茉莉香片的气息,金丝楠木的气息,榻上满是宋版书,那样子的淡雅,空气里鸦片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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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樱啜了一口茶,顺势坐在一个纸箱上,摇摇欲坠,又站起来,巡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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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你这,真是斗室啊,大小姐!我想起你家的老宅,二十四个房间,门庭若市,陆小曼来搓麻将,也和你父亲和继母票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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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模仿性地吊了几嗓子)陆小曼的画还可以,那戏唱的,就是一个扮相而已。那个家,是一个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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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你继母,孙家的七小姐可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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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死了!我们张家都是败在她的手里的。其实我是怕她的。她嫁过来,我紧张得不得了,天天便秘,每次灌肠,如临大敌。她还挑唆我和父亲的关系。所以我逃出来。我们家再有钱,也已经不再姓张了。我逃到母亲家里。第二天,弟弟也来了,腋下夹着一双篮球鞋,说也要和母亲住。母亲说,我的钱只够养你姐姐一个人。你是儿子,财产上,必定不会亏待你。弟弟哭着走了。望着弟弟的背影,我也哭了。你知道,我是很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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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你弟弟长得美,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不知道像你们家哪位祖宗,反正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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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弟弟和我母亲的相貌都很特别,和家族里的人都不相干。听家族的老人说,大娘没有孩子。我母亲是小妾生的,是遗腹子。看见是女孩子,大娘差点晕过去。赶紧偷偷又从外面抱了一个男孩子回来,谎称是龙凤胎。否则,无后、无男丁的女人是要被族人赶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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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你弟弟后来娶了哪家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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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结婚是需要费用的。我们这样的人家,排场小不了。继母怕花钱,不给我弟弟说人家。一直拖着,都四十多了,邻居给说了一个小户人家。人家也没提什么要求,只说是买一块上海牌的手表,弟弟拿不出这笔钱,继母也不给,就此耽搁了。后来,继母和父亲借住在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我们家还有几条街的房产,乡下还有田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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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人,都是给金钱劈杀了的。《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有我三妈妈的影子,也有继母的影子。我父亲不也是?为了几本宋版书,出卖了自己的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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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大家族,就是故事多。我还记得你写小说《茉莉香片》时的样子,那时你住在爱丁顿公寓,把你母亲和父亲,还有你自己都写进去了。灵感断线的时候,我们下楼去买油煎臭豆腐,蘸很多辣糊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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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因为辣糊酱不要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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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你呀,惯会顺手拈来,这个臭豆腐辣糊酱的细节,写在了《十八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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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算你眼尖。也写了你们家呢。有位女子哭着找到我们家,说她就是小说里的曼桢。我自然还是“张爱玲不在”!多亏了我姑姑,把她好生给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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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有一个人,在南京,读你的《封锁》,读着读着,身子就坐直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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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往事休要再提。那样的一个男人……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之后,就不会再爱她了。而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即使一杯毒酒,也一饮而尽,生死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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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那天,在你的客厅里,你和那个人拜天地,他在婚书上写“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很震动。可是你只买了一张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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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我和这个无赖人的感情,别的不够,结婚是够了。没有一个女子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或者才华而被爱的。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并不是那么对等。当你爱的更多,付出更多的时候,你自己都会觉出自己的卑微!(与炎樱并排,一如青春年少时靠在公寓阳台上看风景的样子)1944年,他从南京回来,找到我家门口,我自然是不见。他留下一张纸条,隔日,还托了我们家的亲戚、上海道台的孙子邵洵美来疏通。(走到台前口,与观众拉家常的姿态)那个春日坠坠的下午,我按着他纸条上写的地址去他的家。他家人多,大、小老婆,还有四个孩子。我们坐在二楼,窗外,一大片街区,都是我家祖上的地产。他说,在南京,他特地去寻访了我祖父母的老宅,还在园子里折了一支茶花给我。他还说了他庶母的故事,庶母是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门后,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就这样就完了。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我和这个无赖人,在当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我陷落下去,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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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你叫他什么?无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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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哎,上海话里,胡兰成就是“无赖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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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讨厌他沾沾自喜的样子,他在信里说:“你死了,我的故事就结束了,而我死了,你的故事还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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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无赖人,因时局变迁,逃到温州避劫。我竟然会二月里千里迢迢特为看他去。那时,这个男人面不改色地又有了个女人。是朋友家的寡妇,正是红啼绿怨,我却只能与他表兄妹相称。旧爱新欢。因两个女子同是他的人,他更是得意。我无事可做,便提出给这个女人画像。无赖人站在一边看。勾了她的脸庞眉目,正待画嘴角,忽地停笔,只觉得她的眉眼神情,越来越像无赖人,一时,便有了黛玉焚书的念头。回到上海,就写信去离婚了。这个乡下女人怀孕,是无赖人的,到上海来找我,问我要钱,我给这个女人一个金镯子,要她去换钱。如今想起来,灵魂好像过了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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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 樱:那是你的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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