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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和《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概是东坡最有名的两首词作了。此词作于熙宁九年(1076),东坡在密州任上。其时东坡贬谪在外已有五六年,神宗皇帝开始怀疑新法之效,对旧臣未免思念,词人感受到了一股政治暖流,心中酣畅,遂有这一篇千古绝唱。“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说不知朝廷时局如何,“我欲乘风归去”是说想重新回朝辅弼神宗,“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说朝廷政治波诡云谲,不是自己所能应付得了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则是说不如远离政治中心,全身避害吧。神宗读到这首词,已是乌台诗案后东坡被谪黄州之时。他一下子读懂了此词背后的寄托,慨叹“苏轼终是爱君”,次年,即下诏东坡量移(根据表现升迁) 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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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托,是诗词中用优美的意象,来做政治性的隐喻的手法。清代词论家周济认为,一首好词,应当是“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意即如果填词只是局限于伤春悲秋,歌红偎翠,词境不可能高,词心不可能深,但如果一首词只能做政治性的解读,又会丧失词本身所必须具备的芳馨悱恻之美。这首词的高明就在于,即使你完全不明白背后的寄托,依然会为之感动。我们姑且对它做一番哲理化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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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是对宇宙原初、阴阳肇始的诘问。词人在现世有着终生无法解脱的痛苦,他不得不向天追诘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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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间无穷的岁月,在天上或许只是一瞬,那彼岸的世界究竟如何?人类又能否凭借智慧而到达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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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词人梦想乘着罡风,登上天上的宫阙,却怀疑神仙之说,事属虚无,更隐藏着一种深刻的质疑:难道太上忘情,没有任何痛苦的人生,就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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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人世尽管有着无穷的负累、无尽的痛苦,然而,它却是那样真实,也许唯有勇于直面、敢于咀嚼苦难的人生,才是完满的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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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片“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三句,是说月光转过朱阁,斜穿进绮窗,照着无眠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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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是说人们不必怅恨,除了天上的明月,谁还会在你离别孤寂时,一轮光满,长相陪伴呢?这里的“何事”,不是为什么,而是何物的意思。事与物,古人常常同义互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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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连天上的月亮都有阴晴圆缺,人又怎会没有悲欢离合?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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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生的全部智慧,就在于等待和希望,无论人生怎样痛苦,我们终究要有尊严地走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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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王灼《碧鸡漫志》评论坡词,曰:“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近人饶宗颐先生指出,“向上”语原见《传灯录》:“宝积禅师上堂示众曰:‘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他认为,如以禅喻词,一种人的词是求忏悔,另一种人的词是求解脱,求忏悔是消极的禅心,仅以聊以慰释,求解脱故词境高夐 ,卓然能开新天地。在饶先生看来,东坡当然是求解脱的代表。然而,我以为东坡词境佳胜处,既不在于他的求忏悔—他没有需要忏悔的地方,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仍自信“吾生无恶,死必不坠”;也不在于他的求解脱—他努力追求过,“我欲乘风归去”,却还是放弃了;东坡词境之佳胜,在于他执着地选择了放弃解脱,“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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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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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与唐宋词人的十三场约会 一生怀抱百忧中——说秦少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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郴江不尽少年心。谁复痴怀捧泪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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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馆来当风雨暮,累予从此绝登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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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诗是我1999年登郴州苏仙岭,凭吊少游所作。时方初秋,暑威渐退,雨丝绵绵,织愁如幕。我虽明知岭上的“少游驿馆”只是后人仿建,但馆内陈设,颇存古意,飞尘暗积,悄无旁人,仍不自禁感到一阵凄凉。昔清代大诗人龚自珍离京南下,女儿阿辛捧泪吟诵冯延巳词再四,谓能明词中之旨,我想,大概宋代以后,也该有无数多情的少女,在香闺中幽吟少游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洒一掬千秋之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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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仙岭因传说汉代苏耽于此山修炼得道而得名,岭上复有古迹曰“三绝碑”,镌的是宋代书法家米芾所书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词中“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二语,东坡绝爱之,书于扇面,终日讽诵。少游殁后,东坡于扇面后续一跋语,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米芾亦引而书之,一碑而有秦词、苏跋、米元章法书,故名三绝。三绝碑所书少游词,与今天所见的通行本颇有不同,全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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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残阳树。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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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树”“曙”同音,据宋人笔记记载,今通行本“杜鹃声里斜阳暮”,是为避宋英宗赵曙讳而改。可知米芾所书,当为少游原稿。好友罗艳女士,是湘昆剧团的当家旦角,我曾听她清唱此词,哀怨中见出凄厉与坚韧,的确唱出了少游婉约而又不失风骨的词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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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游这首《踏莎行》,历来评价极高,被认为是《淮海词》中的压卷之作。不仅东坡爱能不置,少游的好友、同为东坡门下的黄庭坚也认为,此词意境,颇似唐代诗人刘禹锡迁谪楚蜀之间的诗作。王国维则评论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这首词是少游由湖南郴州再贬广西横州所作,旅况凄凉,心情积郁,遂成此凄婉中寓悲愤的绝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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