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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31 鲁迅对周扬的批评,始于周扬主编《文学月报》时期。杂志第一卷新四期发表署名“芸生”的一首诗《汉奸的供状》,诗是模仿苏联诗人别德内依攻击托洛茨基的《没有功夫唾骂》的诗写的,唾骂的是“自由人”胡秋原,诗中除了“丢那妈”一类辱骂,还加了不少恐吓的话,如“切西瓜”——斫脑袋之类。鲁迅认为,这种颇类当年创造社的“革命文学”一样的流氓式文字,确有批评的必要,于是写了一篇题作《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的文章,但用个人名义,以致编辑部公开信的形式在原杂志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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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33 文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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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35 无产者的革命,乃是为了自已的解放和消灭阶级,并非因为要杀人,即使是正面的敌人,倘不死于战场,就有大众的裁判,决不是一个诗人所能提笔判定生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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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37 自然,中国历来的文坛上,常见的是诬陷,造谣,恐吓,辱骂,翻一翻大部的历史,就往往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直到现在,还在应用,而且更加厉害。但我想,这一份遗产,还是都让叭儿狗文艺家去承受罢,我们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抛弃了它,是会和他们成为“一丘之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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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39 可是,这意见不但不被接受,反而是变本加厉的“辱骂和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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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41 鲁迅对周扬的怀疑和不满,在1934年底就已经在私人通信中表现出来了。他对萧军、萧红说:“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因此,就有时会使我感到寂寞。”次年,又写信给二人说:“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因此,倘受了伤,就得躲入深林,自已舐干,扎好,给谁也不知道。我以为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没有什么灰心,大抵休息一会,就仍然站起来,然而好像终竟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稍后,致信胡风说:“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整个1935年,信件中不断重复出现“悲愤”、“寂寞”的语词,但是他的杂感依然锋利如昔。由此,一方面可以知道周扬势力的迅速膨胀,另一方面可以看出鲁迅的敏感,承受的压力和隐忍的心情。但是,到了1936年,尤其下半年以后,情况好像有了变化。以上的字眼不见了,多出了憎恶和轻蔑之意,而且出现了“反击”的字样,特别在左联解散前后。此时,悲愤的高潮过去了,精神的负担随着左联的解散而消失,他无须再为一个反政府的集团的存在而有所顾虑,也无须为个人的反抗行为担受道义的谴责。内部又变做了外部,内外的限界消除了,“战友”已不复存在。他的反击是公开的,鲜明有力的,充满了奴隶的义愤;虽然留有余地,却也是不留情面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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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43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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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45 左联原来是一个文学社团,后来却渐渐演变成为一个政治团体,内部有着严整的权力结构,充分体现着权力运作的规律。对国民党政府来说,左联无疑是异端的存在;但是在左联内部,同样不容异类的存在,可以说是大一统中的小一统。在鲁迅的描述中,左联党团书记周扬是一个热衷于争夺权力和滥用权力的人物。他利用手中的权力,极力设法建立个人权威。鲁迅说他“以指导家自居”,而鲁迅本人明显是厌恶“指导”的,如称“导师”为“鸟导师”,讽刺创造派人物“第一是自已活着,能永远做指导,因为没有指导,革命便不成功了”。周扬一流都是批评家,喜欢议论,在鲁迅看来,“但大抵是唱高调”。鲁迅认为,“唱高调就是官僚主义”。由于致力于权力的营造,所以会有“丢开了当面的紧要的敌人,却专一要讨论枪的亮与不亮”这样近于“打岔”的行为。鲁迅指出,像这样的人是志在统一文坛,做“文坛皇帝”的。在左联内部,作为领导,自己不做事,却专责以别人不做事,役使别人,监督别人的行为;对于不听指挥者,则动辄加以罪名,以致以“实际解决”相威胁。专断、横暴,完全是一种奴役的形式。仅在1935年一年间,鲁迅在书信中便不断出现“鞭子”的意象,称周扬一伙为“英雄”、“工头”、“奴隶总管”、“元帅”,而自称为“苦工”和“奴隶”。这是建立在“同志”之上的一种新型的阶级关系,但一样是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周扬们显然是高踞众人之上的“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的压迫者——鲁迅称作“横暴者”,特殊的集团和个人。权力可以超越党派的具体原则而表现出一种普遍的特性,对此,鲁迅显然在精神上准备不足。革命成功以后,倘使实行阶级的专政,到底是怎样一种的情形?他虽然以个人的推断说过几次,还举过苏俄知识分子的例子;但是,政治实践毕竟要比推断切实得多。所以,周扬们的日渐强大的势力,和制造出来的政治生活,不能不给他感受特别的困扰,憎恶和苦痛。他说:“我憎恶那些拿了鞭子专门鞭扑别人的人们。”他说:“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的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无措。”他说:“有些手执皮鞭,乱打苦工的背脊,自以为在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恶之,他其实是取了工头的立场而已。”左联仿佛成了周扬们的私产,要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它的解散,更清楚地表明了在左联内部,每个成员是毫无个人意志可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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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47 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之后,国际革命作家联盟的左联代表萧三写信回国,指示在组织上取消左联,建立文艺界的“统一战线”。信是由鲁迅转交左联的。其实,此前周扬们已基本上作出了解散左联的计划,萧三的来信,只是加促了计划的完成而已。左联名存而实亡,这是鲁迅目睹的一个事实;而且左联的领导人一直给他个人以压迫,此刻大可以趁机摆脱,然而,他的态度很特别,就是不赞成解散。左联是曾经战斗过来的,因为它的存在,盟员们献出了他们的鲜血和生命。现在要解散,要同“新月派”“第三种人”联合到一起,要一切通过“国防”,这是他所不愿意的。解散左联,意味着他要抹杀血的记忆,放弃先前的战斗的原则。另外,由左联的外部或上面决定它的存废,而不是由盟员自己决定自己的组织的命运,这是他所不能认同的,因此,当周扬胡乔木通过茅盾和徐懋庸找他时,他一再退让,却仍然表示说,左联是大家的,既然大家主张解散,那么解散时一定要发表一个有关的声明,不然就只能算是溃散。结果,周扬们还是自行其是,没有发表声明。正值日本《改造》杂志社社长山本实彦来华,向鲁迅问及此事,鲁迅回答说:“我本来也是左联的一员,但是这个团体的下落,我现在也不知道了。”他复信何家槐说:“我曾经加入过集团,虽然现在竟不知道这集团是否还在,也不能看见最末的《文学生活》……”徐懋庸自觉与鲁迅联络过,说不知道左联的下落不是事实,便给鲁迅写了一封信。鲁迅的复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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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49 ……集团要解散,我是听到了的,此后即无下文,亦无通知,似乎守着秘密。这也有必要。但这是同人所决定,还是别人参加了意见呢,倘是前者,是解散,若是后者,那是溃散。这并不很小的关系,我确是一无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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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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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53 ……我希望这已是我最后的一封信,旧公事都从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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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55 这是一封绝交信,是鲁迅对周扬们所做的最后决裂的表示。至此,左联的活动,以及他与左联的关系都由彼此先后划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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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57 周扬给鲁迅的印象,除了专权,再就是“用手段”,“靠计策”,“玩花样”,是一个策略家。放冷箭,散布流言,固然是手段,事实上,连组织本身也成了集权的手段,而且是最有力的手段。鲁迅在信里说:“这爱放冷箭的病根,是在他们误以为做成一个作家,专靠计策,不靠作品的。所以一有一件大事,就想借此连络谁,打倒谁,把自己抬上去。”又说:“这里的有一种文学家,其实就是天津之所谓青皮,他们就专用造谣,恫吓,播弄手段张网,以罗致不知底细的文学青年,给自己造地位;作品呢,却并没有。真是惟以嗡嗡营营为能事。如徐懋庸,他横暴到忘其所以,意用‘实际解决’来恐吓我了,则对于别的青年,可想而知。他们自有一伙,狼狈为奸,把持着文学界,弄得乌烟瘴气。”又说,“现在元帅和‘忏悔者’们的联络加紧(所以他们的话,在我们里面有大作用),进攻的阵线正在展开,真不知何时才见晴朗。”这里说的“联络”、“张网”、“自有一伙”、“阵线”等等,都说的是组织和组织的作用。组织是一种集体政治资源,也是一种文化资源,但是,这种资源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加以利用。波尔斯比曾经拿银行家和流浪汉相比较,是颇有意思的。他说,这样两种不同身份的人,在他们同时参与社区决策的情况下,理论上同样可能作为谋求权力的候选人,但是银行家领导的庞大组织在社区中很突出,更不必说对于他的商业经济生活的重要性,而流浪汉则极少有社会联系,所以是孤立无援的。鲁迅是流浪人,他“无所属”,但他对于权力者及其集团内部的等级,层次及运作情况是了解的。在左联,他清楚地知道,徐懋庸不过是周扬布局中的一个卒子而已。周扬是元帅,军中有许多人,鲁迅在信中说的“大批”、“群仙”等等,都说的是对方人多势众,所以可以任意驱遣。1935年6月28日致胡风信,颇幽默地说到周扬:“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在家里坐了。记得托尔斯泰的什么小说说过,小兵打仗,是不想到危险的,但一看见大将面前防弹的铁板,却就也想到了自己,心跳得不敢上前了。但如元帅以为生命价值,彼此不同,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被打军棍。”鲁迅多次提到周扬们的“自私”,从这里出发,发展到对人的支配,不但支配他的同僚,下属,即所谓“小兵”的行动,而且支配他人,尤其是不驯者以致“假想敌”的命运,这是他所痛恨的。所以,在他去世前夕,起而为胡风等辩诬,就是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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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59 《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是鲁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文章。在这里,鲁迅给予周扬徐懋庸们以有力的还击,公开宣告决裂。这篇万字长文不但表明了鲁迅在统一战线问题的原则立场,澄清了一些基本事实,重申了关于抗日救亡这一特定时期的文学的观念,而且较为系统地体现了鲁迅的政治哲学。民族,国家,阶级,政党,主权,人权,人格,相关的问题都在论文中有所阐发,融合了政治学,文艺学,伦理学,心理学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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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61 由于重病缠身,几至于不起,这封公开信是由陕北刚刚返沪的中共代表冯雪峰起草的。但是,鲁迅做了重要的增改。最后增加的部分从“四条汉子”写起,这是继章士钊、陈西滢、“创造脸”、“西崽相”、“革命小贩”、“洋场恶少”等名词之后的又一个新名词,称指的是官僚主义,其实,它的意义无疑要丰富和深刻得多。文化大革命中,“革命新贵”利用这个名词,整肃不同派系的的人物如周扬等又另当别论。但是,它所代表的当时党内的一种无原则的、专横的、诬陷的、“上纲上线”即鲁迅之所谓“锻炼周纳”的,尤其从修身上来打击异已的势力和倾向;如果从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所表现出来的“斗争”现象来看,是不失其“原型”的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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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63 文章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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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65 去年的有一天,有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一两个,一律洋服,气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后来也不再听人说胡风是“内奸”了。然而奇怪,此后的小报,每当攻击胡风时,便往往不免拉上我,或由我而涉及胡风……即使胡风不可信,但对我自己这人,我自己总还可以相信的。我就并没有经胡风向南京讲条件的事。因此,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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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67 还有,在中国近来已经视为平常,而其实不但“助长”,却正是“恶劣的倾向”的,是无凭无据,却加给对方一个很坏的恶名。例如徐懋庸的说胡风的“诈”,黄源的“谄”,就都是。田汉周起应们说胡风是“内奸”,终于不是,是因为他们发昏;并非胡风诈作“内奸”,其实不是,致使他们成为说谎。《社会日报》说胡风拉我转向,而至今不转,是撰稿者有意的诬陷;并非胡风诈作拉我,其实不拉,以致记者变了造谣。胡风并不“左得可爱”,但我以为他的私敌,却实在是“左得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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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69 ……首先应该扫荡的,倒是拉大旗作为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呼别人;小不如意,就倚势(!)定人罪名,而且重得可怕的横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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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71 对于“政治家”,鲁迅并不奢求什么东西,甚至开始便清楚地知道彼此处于“歧途”之中,是不可能进行合作的。然而,由于某种理想的诱惑,他已经误入由“政治家”所操纵的组织之中。对苏联,对左联,对“四条汉子”,不能说他不具有纪德式的清醒的眼光;但是不同的是,他是“局内人”而纪德是“局外人”。比较而言,局内人更需要理性和道德的力量。就像对待苏联问题一样,我们看到,对于左联,鲁迅也并不看重机构设置和工作制度之类,注重的仍然是人,是人的品质,人格,那为自己也为社会而不息地劳作所表现来出的诚实和热情。这是对于一个人,或一个团体的基本的要求,也是他一贯坚持的“思想革命”的根本性所在。所以,在左联,那些自称“指导家”者,表面上扮着“革命”的面孔,而轻易诬陷别人为“内奸”,为“反革命”,为“托派”,以至于“汉奸”者,以他的经验看来,大半不是“正路人”;因为他们格杀革命的民族的力量,而且手段巧妙,全然不顾革命的大众的利益,而只是借革命以营私,所以他有理由怀疑他们,不相信他们,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倘使真的志在革命与民族,而不过心术不正当,观念不正确,方式蠢笨一点,也还是次要的。但他同时指出,革命者自行批判和改变,仍然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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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73 以个人和组织相比较,鲁迅的确更多地看重个人的素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根本无视集团的存在。无宁说,他对严密的组织从来是怀有戒心的。柔石之死和瞿秋白的备受打击等等,无疑加深了他对组织这东西的不信任感,他后来与左联的疏离,除了来自周扬等的打击之外,与组织透过各种事件对他的干扰当不无关系。为了对付庞大的国家机器,对于集体的内在的渴求为斗争所唤醒,即便在这时,也没有像德国革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戏剧《人就是人》中那样强调对集体的依赖。布莱希特对人的“战斗机器化”,“像汽车那样被人改装”表示欣赏;集体对个人的灵魂所作的“机械性修补”,使他自觉获得了新的东西。这种态度后来虽然有所改变,但是,希莱希特仍然坚持认为,个人必须加入到集体中去,才能培养社会意识。这位戏剧作家在名为《辩证法戏剧》的笔记中写道:“个人的集合体”由于服从于集体的分配而失去其不可分割性,个人越来越被社会所支配,随之而来的社会的进展就绝不会考虑个人,不会因个人的干预受到影响,也不会由个人的消亡而结束。显然,其中同样包含了关于集体与个人关系的内在紧张。在二十世纪,集体与个人的关系问题,是最富于现代性的问题之一,也是迄今为止,最难解决的政治难题。但是,这个问题在许多被称为“布尔什维克化”的革命者和知识分子那里,似乎已经得到了解决。他们紧密地依靠集体,放弃所有的个人权利,尤其是思考的权利,宣称不倦地同个人主义作斗争。由于统一组织,统一思想和统一行动,忽略个体精神的特异性,几乎成为一种必然。所以托马斯·曼会得出结论说:“布尔什维克憎恨灵魂。”鲁迅是重视个体和灵魂的。他对组织的相对的轻视,与他不在组织严密的集团内部大有关系。由于长期游离于集体之外,他对组织的霸权力量,尤其是负面的作用的经验感受不算太深。领导者的个人品质固然可以影响组织,而组织的规模及内部规制同样可以影响和改变个人。周扬成为左联的“元帅”,其中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但应当看到,其个人的权力欲望和宗派心理与组织的某些特性具有相关性,可以设想,如果不是周扬,组织从内部产生的代表也很有可能与周扬趋同,从而充分体现集体的意志。任何权力者,都不可能违反权力运作的铁律。组织这东西,说到底是封闭的,具有仪式化,教条主义和集权主义的倾向;此外,本身还存在一个在国家和团体组织中间的地位问题。对于一个组织来说,如果它处在与国家对抗或完全一致,即极度危险或极度安全,而非公开竞争的境遇之下,内聚力会增强,排除异已的能力也会相对增大,而内部维护或反抗“统一”的斗争,也将日渐加剧,这是无法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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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75 关于知识分子,鲁迅首先看重的不是知识,而是理想,良知,改造社会的热情和参与实际斗争的勇气。他反对反智主义,蒙昧主义,更反对知识人利用知识,与权力结合而制造新的愚昧。从事启蒙工作,把自由、民主和科学的理念传递给社会,挑战强权,反对专制,教育大众,以改造落后的国民根性,使民魂得以发扬,这是为鲁迅所确立的知识分子的使命。但是,他认为,真的知识分子,又必先使自己在社会运动中受到教育,批判和改造。惟其如此,才不致沦为精英主义,而能保持一种平民的其实也是民主的品格;同样地,知识分子也不能为多数庸众所挟持,从而保持人格的尊严,思想的独立和灵魂的自由。知识分子所受的教育是自我教育,所受的批判也是自我批判,所受的改造也是自我改造,而不是由外力所强加的压迫,不管这压力来自何方。《门外文谈》论文字改革,有一段关于知识分子的话,说得很好:“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罗。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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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77 他呐喊,做“遵命文学”,寄希望于在反传统文化的斗争中崛起的现代知识分子集团。然而,这个集团很快出现分裂,有的高升,有的退隐,往日的战友往何处去了呢?新的战友又在哪里?这种境遇,曾经使他一度陷于彷徨。知识分子的分化成了必然的事情,他不能不面对而且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内战不是哪一个人制造出来的,它的引信,其实为社会所点燃,而战火至今不绝。鲁迅从打击现代评论派开始,一直把自己置于狙击政府在文化知识界的代言人的位置上,所谓“第三种人”,也都属于这一类的。然而,他不断遭到同人的打岔,以致不能不分神于这方面的斗争。许多所谓的斗争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但当他无法绕开时,只能极力发掘它的文化内涵,提高它的理论品位。对于自己的同代人,他是失望的,所以把希望寄托在青年一代身上。为了持续作战,他致力于培养新战士,那结果,在北京时有高长虹的一群,到了上海又有了左联的一群。他总结道:“我与中国新文人相周旋者十余年,颇觉得以古怪者为多,而漂聚上海者,实尤为古怪,造谣生事,害人卖友,几乎视为当然,而最可怕的是动辄要你生命。”关于革命文学家,他指出,本身有着一种容易犯到的病根,就是同时脚站两只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学”。当环境较好的时候,作者就在革命的船上踏得重一点,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受压时,则在文学的船上踏得重一点,他又变为不过是文学家了。在另一处,他又指出,“革命文学者若不想以他的文学助革命更加深化,展开,却借革命来推销他自己的‘文学’,则革命高扬的时候,他正是‘狮子身中的害虫’;当革命一受难,就会以各种好看的名义,走出阵线之外,好则沉默,坏就成为叭儿。”谈到左联的作家,他在信中说:“我觉得文人的性质,是颇不好的,因为在智识思想,都较为复杂,而且处在可以东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坚定的人是不多的”。他指出,这批人“分裂、高谈、故作激烈”,其实是并不坚实的分子,压迫来了,就逃走了一批,有的竟至于反而卖消息去了。他还这样批评说:“我看中国有许多知识分子,嘴里用各种学说和道理,来粉饰自己的行为,其实却只顾自己一个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见的,却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过去,像白蚁一样,而遗留下来的,却只是一条排泄的粪。社会上这样的东西一多,社会是要糟的。”自私,动摇,投机,善变,一味空谈,不切实际,不愿意承担责任,甚至逃避责任。知识分子不但不能成为社会的良心,头脑和喉舌,反而成了繁殖细菌的脏物;到了左联后期,在他的观察中,情况尤其如此,被事实照出原形,一个个的拖出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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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53279 1935年,鲁迅写了《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为“摩登圣人”造像。文章说:“孔夫子曾经计划过出色的治国的方法,但那都是为了治民众者,即权势者设想的方法,为民众本身的,却一点也没有。”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如何?那些立志做政府的“诤臣”的人物如何?不同的是,孔夫子生前的运气并不好,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现代的人物则不但不曾吃苦头,而且声名显赫。在《中国文坛上的鬼魅》之后,鲁迅写了七篇题为《“文人相轻”》的文章,《“题未定”草》也写了九篇,都是关于知识分子的。其中,他揭露了文坛的种种病象,有名的如“西崽相”,等等。对于以各种鬼蜮技俩掩盖文坛的昏暗的企图,他予以有力的抨击,一再强调知识分子内部斗争的重要性。在《七论“文人相轻”——两伤》中,他写道:“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已’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能爱,才能文。”这样的话,在前后一段时间内,鲁迅不避重复地说过许多遍。大约他特别注意到,文坛的风气,一是力图消弭斗争,二是无原则的缠斗,打岔,不能生也不能爱,这样的斗争是只能引向死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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