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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由于小说情节的需要把衍太太搬到了父亲去世的现场。但据周建人晚年回忆,父亲去世前,让鲁迅大叫“爹爹”的是长妈妈,而不是被鲁迅称为“衍太太”的“子传奶奶”:“善知过去未来的长妈妈突然催促我大哥:‘大阿官,叫呀,快叫呀!’……我记不清我们哭了多久,总之,很久很久,祖母来了,也哭,子传奶奶、谦叔、谦婶、玉田叔祖母统统都来了,他们都再三劝慰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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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衍太太”这个人物身上,被鲁迅赋予了太多个人的感情色彩,类似于一个不太光彩的反面角色。这都是鲁迅离开故乡很久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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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叔祖母饯行的这天晚上下着雨,但没有资料显示席间发生了什么事。之后,鲁迅继续整理行装。21日晚“心梅叔来。夜理行李粗毕”。22日“与三弟等同至消摇溇扫墓,晚归”。23日雨,“午后画售屋押”。这是变卖新台门周宅。24日,“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属携行李发绍兴,蒋玉田叔来送。夜灯笼焚,以手按灭之,伤指”。接母亲鲁瑞和妻子朱安及三弟周建人一家到北京居住,离开故乡的当天还受了伤,鲁迅的心情肯定是十分郁闷的。本月29日,鲁迅和母亲一行到了北京,从此再没有回过老家。1927年10月后,鲁迅和许广平一直生活在上海,上海距离绍兴200公里左右,即使在交通不算发达的民国,这点距离也不足以成为鲁迅不回绍兴的理由,其中的原因颇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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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故乡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他的那份爱始终有所保留,这与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以及贺敬之“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那种热情呼告式的爱截然有别。他既回忆着绍兴,又避讳着绍兴;既梦魂牵绕着故乡,又时刻警惕着故乡,甚至诅咒说:“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鲁迅致许寿裳信)这使得鲁迅与绍兴之间构成了一种紧张的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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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在其回忆录中说,鲁迅不愿意说自己是绍兴人,人家问他籍贯,回答说是浙江。周作人认为,绍兴人不喜欢“绍兴”这个名称的原因有三。第一是不够古雅。绍兴古名于越,秦汉时称会稽,绍兴之名则迟至南宋才有。第二是不够光彩。绍兴作过南宋的临时首都。1131年,宋高宗赵构改年号为“绍兴”,并把越州改名为绍兴,用这个吉祥的字面寄托“绍祚中兴”之意,里外透着一股自欺欺人的意味。第三是绍兴人满天飞。《越谚》载“麻雀豆腐绍兴人”的俗语,谓三者到处都有,实际上是到处被人厌恶,即如在北京,绍兴人便很不吃香,因此人多不肯承认是绍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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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认为,鲁迅最初并不讳言绍兴。绍兴历史上曾出过勾践、西施、王充、王羲之、陆游、徐渭等杰出人物,鲁迅曾经辑录有关这些先贤的故事,名为《会稽郡故事杂集》,以为“供其景行,不忘于故”。他很喜欢明末文学家王思任的一句话,就是:“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明人张岱《王谑庵先生传》,见《琅嬛文集》,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95页)对于这个以民风强悍著称的故乡,青年时代的鲁迅也大有溢美之词:“于越故称无敌于天下,海岳精液,善生俊异,后先络驿,展其殊才;其民复存大禹卓苦勤劳之风,同勾践坚确慷慨之志……”鲁迅曾用过一个叫“戛剑生”的笔名,显然是对绍兴血气精神和强悍民风的一种崇尚及一种呼应。当然,鲁迅的赞美也是清醒的赞美,他同时批评绍兴在后来的历史演变中是“世俗递降,精气播迁,则渐专实利而轻思想,乐安谧而远武术”(《〈越铎〉出世辞》),这种批判展示了鲁迅的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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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故乡从最初的赞美,到理性的批判,再发展到与之交恶,这一细微却也合乎情理的变化,是通过他与故乡的三次重要的离别实现的。概言之,他每一次远离故乡,都伴着一种无声的撕裂心灵的创痛,故乡于他,终于是越来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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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离乡是鲁迅父亲病逝、家道衰败后。他饱尝了从小康坠入困顿后人们的欺侮和世俗的冷眼,于是选择了当时被认为是异端的路——学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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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离乡是他作为“海归”派人才从日本回到绍兴,担任师范学校校长后。这一时期,鲁迅在故乡要面对的不是人们的冷眼,却是代表着封建余孽的旧式包办婚姻。鲁迅和朱安在形式上的结合与其说是婚姻,不如说是鲁迅对于母亲的孝道。辛亥革命后,他便应国民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的邀请,第二次离开故乡到教育部工作,离开了他的旧式婚姻,离开了一种樊篱式的文化语境。他不愿提及故乡,因为那儿有他的难言的要时时逃避才能安静下来的隐痛,这种痛,是困扰着“五四”知识分子的婚姻问题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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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离乡即是这次变卖绍兴老屋后。而变卖老屋,用鲁迅自己的话讲,是“为族人所迫”——1919年初,鲁迅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说:“仆年来仍事嬉游,一无善状,但思想似稍变迁。明年,在绍之屋为族人所迫,必须卖去,便拟挈眷居于北京,不复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来与绍兴之感情亦日恶,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可见,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鲁迅彻底放弃了“越人安越”的想法,而放弃的原因,就是信中所说的“在绍之屋为族人所迫,必须卖去”。其时,鲁迅故居周家新台门经全族商议出售给东邻朱某,鲁迅最后一次回家就是处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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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故乡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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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12月初,鲁迅从北京回到绍兴,卖掉了老屋,带着母亲、朱安和三弟建人及其眷属永远离开了绍兴,在难言的痛楚中,他这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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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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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掉老屋,接走老母,定居北京,鲁迅与故乡的情感脐带被割断了,这是与故乡的永诀,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恶,为何至于如此,连他自己都“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从此以后,鲁迅就再没有回过绍兴,他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他的精神的根基忽焉其上,忽焉其下,无从着落,此情此境,怎不令人长歌当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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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样的现实境遇下,鲁迅的创作,处处显出一种失落感和无家可归感,在“五四”前后的作品中,他笔下的故乡形象,充满了冷寂与荒凉。如《孔乙己》《明天》中的S城和鲁镇是沉寂和冷酷的,《故乡》中的小城是荒凉萧索的,《论照相之类》中的小城是蒙昧、盲目排外、仇视一切新事物的,《随感录·五十六》中的小城是落后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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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鲁迅渐渐淡忘了那个现实中让他不快的故乡,他的后期作品中充满了对故乡温馨的回忆。在《忽然想到》中,鲁迅透露了自己情感变化的原因:“旧家庭仿佛是一个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过在事实上,却似乎还不失为到底可爱的东西,比无论什么都富于摄引力。儿时的钓游之地,当然很使人怀念的,何况在和大都会隔绝的城乡中,更可以暂息大半年来努力向上的疲劳呢。”1926年2月21日至11月18日,鲁迅创作了10篇回忆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生活的散文,它们大多是以故乡为背景的忆旧之作,后集成《朝花夕拾》出版,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回忆性散文的扛鼎之作,百草园、三味书屋、鲁镇等鲁迅笔下的绍兴地名,便有了现代文学发轫之初的某种符号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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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故乡交恶后,鲁迅要极力构筑一个属于他的精神故乡。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在我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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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思乡,是一个无家可归者的精神寻根,而他的失乡,则暗合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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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饭局 午宴买宅时赠物者——周府的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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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1920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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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鲁迅八道湾11号新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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