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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现在回忆录看得很多，觉得回忆录靠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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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回忆录有些靠得住，有些靠不住，你可以拿史料对证看。一家之言，你也很难判断他是对还是不对，你把相关的材料一看，就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了。许广平写了《鲁迅回忆录》，我写的是《鲁迅回忆录正误》，专门纠正她的错误，那也是考证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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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跟回忆录有关的书，像口述自传、访谈录、日记都可以互相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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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日记恐怕最可靠。访谈录这些东西，有些人口音不一样，有一次有一个地方登我的访谈录，我一看，有些我不是这么说的，大概那个人听不懂我的湖南话。日记至少是每天记每天的事情，没有伪造的必要。伪造通常是以后发现这个说法不好，他当时写的不会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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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胡适的日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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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胡适日记大概是真的。胡适日记不全，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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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赵元任的日记听说要出版了。胡适和赵元任这两个老朋友开玩笑，赵元任就跟他说：你的日记是写给别人看的，我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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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鲁迅的日记是给自己看的。胡适的日记恐怕也是给自己看的。不过他也出版过《胡适留学日记》，那是当时就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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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胡适在《四十自述》自序里讲：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他到处劝老辈朋友写自传，赤裸裸地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为文学开生路。西方很多个人传记都写得非常精彩，反而中国传记文学的传统让胡适这么感慨。当然，我觉得《史记》就是很重要的传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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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史记》重点还是在文学上，你把它当成文学看恐怕更好。文章写得真漂亮。当时那些历史事实是不是就那么回事呢？有些是事实，有些恐怕也有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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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中国近现代传记文学的重要作品好像不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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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好像不多。有些文章，像瞿秋白被俘以后写的《多余的话》，那是可以算上的。还有陈独秀被开除出党以后，写的《告全党同志书》，讲他跟共产国际的交往，那可以算是传记文学中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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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唐德刚的《胡适杂忆》引起很多争论。苏雪林不是写了一本《犹大之吻》痛骂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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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苏雪林偏见太深，以她自己的观点为标准：是我所是，非我所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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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为什么对反右派的事情这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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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我自己是右派分子。我写这本书是从我当右派的第一天起就在想：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是《人民日报》反右派社论的题目，我也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把我打成右派，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是右派？我后来想来想去就写了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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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根据的史料来源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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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我写这本书，初版用的材料就是当年《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上的一些材料，依据毛泽东、李维汉、薄一波等人的著作，全部是公开的材料，任何人只要是愿意都不难找到的。我用的就是这些材料，也以此自豪。我很惭愧，没有一条独家的资料，我的本领就是能够用当年正式发表的这些材料还原历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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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修订《1957年的夏季》，增加了很多别人不容易看到的材料了。一方面，我那本书出版了以后，很多划为右派的人，就把我看成他的朋友了，把他自己出的书都寄到我这儿来，所以我收到很多右派分子寄来的书。有些书是正式出版的，有些书是自费印的，有些书是拿到港台去印的，所以这些材料成为我增补的重要来源，我能够增加很多具体的案例来说明问题。而且还有一个重要来源，是香港中文大学出了宋永毅主编的《中国反右运动数据库》光碟，有我过去没有看到的材料，包括一些官方文件、新华社内参。有些材料蛮好的，我补充进去了，所以我已经补充到七十多万字了。过去我全部用公开的材料，现在增补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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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回到1957年之前提出的“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这个口号的确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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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这是一个比较带有一点自由化倾向的口号。苏共二十大对中共的影响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题目，一方面，自由化的倾向对中共有影响，中共八大的一些文件实际上是受到苏共二十大的影响的。但是，也有另一方面的影响，就是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批评，现在看来这个批评是非常不到位的。毛泽东对批判斯大林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毛泽东本人也不喜欢斯大林，斯大林对他并不重视，限制也很多，当时也很感到委屈。但是这么一批判斯大林，他也感到很危险，因为他知道，他在中共已经是斯大林那个地位了，如果斯大林是可以批评或者死后可以批评的，那他自己怎么样呢？二十大在中国造成的影响，还是比较温和比较平静的，在东欧造成的影响就要激烈得多了，出现了匈牙利事件、波兰事件。所以，毛泽东就必须考虑一个问题：匈牙利事件是不是可能在中国发生呢？他说我们要采取整风的办法，把匈牙利事件分解到各个单位里去。后来我们看的印在《毛选》里面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是修改了的。关于这个“百家争鸣”，在1956年，就是毛泽东刚提出百家争鸣的时候，罗隆基在人代会上的发言，他拿乐队的演出作比方，其实一个乐队只能算一家的。所以他讲的百家争鸣，只是表示他完全愿意在共产党的指挥之下来活动。所以，罗隆基一点反党的想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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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中国历史上，凡是在大一统的时代，不可能有百家争鸣，反而是春秋战国、南北朝、清末民初出现了百家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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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大一统当然不可能百家争鸣。所以清末民初那个时间段真是好。当时就是袁世凯都有走法治的想法，他要称帝，年号不是叫“洪宪”吗？这表示他是要做个立宪的皇帝，这个年号，也说明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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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中国还有没有可能出现百家争鸣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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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中国社会总在不断地进步之中，只要权力不要这么集中。我觉得只要把地位摆对，所谓政府是服务性质的，要从统治的变成服务的。假如能做到这样，那么，百家争鸣是有可能出现的。任何人都有权发表自己独到的观点，但是现在往往把不同于主流的观点看作一种颠覆国家的意图，真是太看得起这些人了，他们哪有这个能耐颠覆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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