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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12 我是1978年“文革”以后第一届通过高考入学的大学生。我们这一届学生,班级里按照年龄排的话,我是倒数第七,大部分都是老三届、红卫兵这一代人,我是红小兵。所以,像我们年轻时读的书都是红色的书,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无产阶级的,就是像塑造我们人格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与舒拉这些所谓革命的英雄。另外一部分倒是资产阶级的,像19世纪的俄国文学,比如说我们特别迷恋十二月党人,男孩子又特别希望娶到一个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因为十二月党人被镇压、流放到西伯利亚后,他们的妻子都是一些贵族少妇,为了忠贞的爱情,跟着丈夫去了西伯利亚。哇,我们觉得真的跟女神一样,这才是我们崇拜的。还有一本书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罗曼·罗兰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是一本影响了两代人的书,因为它描写的是19世纪法国激进的小资产阶级的革命家,也是充满了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文革”前的大学生都读过这本书,都深受感染。我们那时候也读这些东西,在这一点来说,我们的精神谱系和革命的精神谱系是一脉相承的。只是,进入了大学以后那种理想主义的精神,内容变了,不再是为共产主义,而是开始为祖国的强盛、改革开放、自由民主。但是那种精神气质是一致的,所以整个校园充满着理想主义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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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14 李怀宇:有些老先生说现在大学的理想主义已经越来越稀薄了,是现实主义盛行的时代,他们倒是很怀念以前理想主义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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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16 许纪霖:我也很怀念。我理想中的大学就是生机勃勃的,不是用李零教授的话说成为养鸡场。如今的学生最关心的都是个人的前途,忧虑多些。不要以为我们那时候前途很灿烂光明,我们读大学的时候,特别是我是上海人,上海人要离开上海是觉得很难的,很多人就是因为怕离开上海,虽然他们的水准很高,但是不考大学。而我们考进大学以后,对我们年轻人来说,有一个很大的现实可能就是要分配到外地去,那时候是国家分配到哪儿就去哪儿。教育部来指标,四川三个,陕西五个,组织上派到谁就是谁。我们那一届华东师范大学招的全部是上海人,“文革”当中到外地去的知青回来了,这批人肯定是不能再到外地去的,该到外地去的就是我们这帮年轻的没有成家的学生。如果按照今天的话,我们从大一入学就要愁死了,没前途,到外地去。外地对于上海人而言简直就是像地狱啊,因为上海那时候对中国人来说几乎是像天堂一样的地方。我们个人前途不是那么美妙,但是我们那时候的整个氛围非常好,谁太早地考虑个人的事,谁就被人看不起,就显得特庸俗。大家精神状态都非常好,拼命地读书,谈理想,谈知识,关心国家的前途。我们也搞过竞争的人民代表选举,公共生活很丰富,但是私人生活倒是很单调。现在是倒过来了,私人生活很丰富,娱乐、恋爱,各种各样。我们那时候没那么丰富,但是大学有独特的校园生活。我觉得和80年代比,现在是一个大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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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18 华东师范大学在中山校区,丽娃河畔。新来的党委书记施平,他当年是浙江大学学生会主席,曾经领导过浙大的一二·九运动。老蒋还专门回浙大,因为浙江是他的老本营,老蒋竟然还和施平这个学生领袖当面对话。因为施平是老干部,“文革”以后复出,他到我们华东师范大学当了党委书记,他就是一个非常有理想、有情怀的人。他让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非常有理想情怀,丽娃河淤泥本来说让民工来挖,施平说:不要!让大学生锻炼,去挑河泥,把水抽干。挖河泥是很辛苦的工作,我是下过乡的,还承受得起。我们有些没下过乡的同学,整惨了。结果挖下来,要给学生补贴,贴的钱超过给民工的钱。但是这个理想主义的书记觉得这是给学生最好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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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20 1982年的国庆节,在共青操场,新党委书记夫妻带头让男男女女学生跳集体舞,现在学生对集体舞觉得很老土。1982年,男生和女生之间还是有一条界线的,那个时候领导是思想解放,风纪开放是走在整个学校前面的。后来我们学校一些冤假错案的平反,比如说著名的莎士比亚专家孙大雨是大右派,在复旦待得不愉快,党委书记把他引进到华东师范大学,重用一些右派,让他们担任一些重要的教学研究岗位。我们当时出了一个英雄就是王申酉,比张志新还厉害,张志新只觉得毛主席反刘少奇是不对的。王申酉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已经认识到毛泽东是一套农业社会主义的路线,“四人帮”粉碎以后在华国锋时代枪毙了,因为说他反毛主席。那当然是个大冤案,也是这个书记花了很长时间,最后由中共中央决定,隆重地为王申酉召开一个平反大会。华东师范大学有非常好的思想解放氛围,每天各种各样的讲座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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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22 李怀宇:那时候的老先生还在,你听谁的课印象比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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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24 许纪霖:我在政教系,系主任是冯契先生,是大哲学家金岳霖的弟子,也是当代中国著名的哲学家。徐怀启是中国研究欧洲基督教史的第一人,他是何光沪的老师的老师。何光沪的老师是赵复三先生,原来是中国社科院副院长。赵复三先生的老师就是徐怀启先生。徐怀启先生也给我们上课,讲西方基督教史。中文系、历史系有很多名家,我们那个时候就去蹭课。老先生那时候还在,我们还是很幸运,能够接上跳过那段,接上了老先生的传统。我说的老先生是说1949年以前培养出来的。我开玩笑说:年轻人永远有一种“弑父情结”,对自己的老师都看不起,试图要打倒他,然后通过打倒他、超越他,来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但是通常会崇拜祖父,特别是曾祖父。因为祖父和曾祖父已经去世了,有很大的想象空间,也不成为前进当中的绊脚石。所以,我们今天很能想象民国,民国范儿就是一种对祖父的想象,把自己和祖父那代联系起来。所以,我觉得很幸运,80年代有这样一个氛围。后来对我个人影响比较大的,一个是陈旭麓先生,一个是王元化先生。他们两个对我有直接的影响,他们也都是从民国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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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26 李怀宇:思想界所谓的“南王北李”这个说法,到底有什么出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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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28 许纪霖:“南王北李”是民间的一种说法,无论是李慎之先生还是王元化先生都不大愿意认可这个说法。但是到了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里,这两位实际上是标志性人物,所以称为“南王北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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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30 李怀宇:他们两个人后来私交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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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32 许纪霖:他们两个都是启蒙的领袖,但是他们对启蒙的理解是不一样的。王元化更重理性,他觉得中国不仅需要坚守启蒙还要反思启蒙,而这种反思启蒙是理性的,要充分地意识到启蒙当中的负面,它的阴暗性,然后来发展启蒙。而李慎之先生更多地看到启蒙当中的正面的意义。所以,我觉得这两位老先生,王元化像清代的戴震,义理与考据并重,更强调知识、学理的意义。而李慎之更像王阳明,注重要道德实践,要说真话。我称之为“道相同路相异”。两个人是不同的人格,我和王先生接触更多一点,李先生毕竟在北京,但每次到北京我也会去看他,我同样对他有很高的尊重。两位先生都有各自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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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34 李怀宇:你在《读书》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研究黄远生的,当时为什么对这样一个记者出身的人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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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36 许纪霖:我毕业留校,组织上分配我去研究中国民主党派。我对民主党派历史没啥兴趣,我反而对民主党派中的大知识分子有兴趣,所以后来我就转而去阅读民国时代的大知识分子的史料、生平、思想。研究黄远生纯属偶然,这不是我研究的对象,是很偶然读到了《远生遗著》,也很偶然看到他竟然写了一篇《忏悔录》。巴金《随想录》里面讲了要说真话,巴金很真诚地忏悔,所以我发现黄远生竟然写了《忏悔录》,这不就是中国的《忏悔录》吗?巴金之前,中国人也有像卢梭式的《忏悔录》,这让我很感兴趣。那个时候对知识分子也有很多感受,因为“文革”当中有太多的人被迫害,就跪下了。等到“文革”结束以后,很多人站起来说:我控诉,都是别人不对。很少有人想想自己是否成为黑暗的帮凶,缺乏这种忏悔。所以,巴金当时是大家都很敬佩的老人,《随想录》里面有一种忏悔之心。我就觉得黄远生那时候就已经在忏悔自己,所以有感而发,这是我研究的一个副产品。但是恐怕我写的文章刚好契合了80年代,这篇文章如果今天发表的话,我相信没有反响,因为现在知识分子不再思考“我忏悔”,都是“我要”:我要什么或者控诉什么,都是体制不好,自己都是好的,都是被迫的。但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是真诚地忏悔,在反思。那个时候我都不认识《读书》的任何人,虽然是《读书》的读者,自己投稿过去,没想到他们就用了,而且一发不可收,后来就成为《读书》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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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38 李怀宇:扬之水的《〈读书〉十年》日记,记她在上海的这一部分里面,好几处还写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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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40 许纪霖:这里面我只是参加了几次活动而已。后来陆灏约我写一篇《〈读书〉十年》的评论,我在《文汇报》上写了一篇文章,也是短的随笔,我讲了那个时候的《读书》。80年代一直到90年代中期,中国有一个启蒙阵营。虽然那个时候争得也很厉害,但是还有点赤诚相见的味道,到了90年代中期以后分裂了。随着思想的分裂,现在都是一个个的山头,所以《读书》也好,《二十一世纪》杂志也好,那个时候被认为是公共刊物,容纳不同的声音。现在知识分子完全分裂了,各自有各自的刊物,有自己的阵地,有自己的人马,所以今天再要恢复到过去的辉煌,吸纳社会各种不同声音的刊物已经很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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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42 李怀宇:我访问过范用和沈昌文二位先生,他们讲那时候的《读书》,我觉得很有意思。那时候《读书》的主编都是没有什么文凭出身的,不是大学教授,他们可以把《读书》办得雅俗共赏。而现在刊物上一些大块文章,没有多少人愿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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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44 许纪霖:这也和90年代中期的变化有关,就是知识分子回到了学术体制。过去知识分子一批人在体制里面,还有一批人完全不在学术体制里面,三教九流都有。三联书店从范用先生到沈昌文先生到董秀玉,简直是个奇迹;吴彬、赵丽雅都没有学历的,但是他们去编《读书》,有很高的造诣,他们知道知识的公共性,知道怎么面对公众来表达。现在知识分子都在体制里,都是写学术论文出身的,文章都没有光彩、灵气,太多的是工匠气。这是两个不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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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46 李怀宇:时代转变以后,你还保持着理想主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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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48 许纪霖:我们那个时候开始对理想、未来没有那么有信心,后来我们成为一些后理想主义者。所谓后理想主义者,就是我们不把理想看作是一个实在的东西,我们追求的不是它的目的本身,而是这个过程,我们不再把理想的最后实现作为我们的目标,而注重的是它在实现理想、追求理想过程当中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西西弗斯精神”。这当中有一种命运的荒谬感,但是依然试图像西西弗斯一样能够超越荒谬,能够像西西弗斯那样去努力。所以,我从史铁生身上看到这种东西,他从个人的情怀各方面都展现了一种后理想主义。这种东西和上一辈的红卫兵的理想主义是很不一样的,我在写史铁生的《另一种理想主义》里面有非常详细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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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50 李怀宇:你什么时候觉得研究思想史或者研究近代历史,要以一个个人的个案来作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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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52 许纪霖:我过去是一个文学青年。第一志愿是中文系,阴差阳错没有被录取,但是一直有文学的梦。我们中文系的大家钱谷融先生的话是“文学就是人学”。所以我也一直很关心人的命运,虽然后来我研究的都是和历史有关的,但是我一直关心的是历史当中人的命运。我后来做知识分子研究,一开始就从个案做起,关心一个一个的人。人是复杂的,我特别喜欢展现人性中的复杂性,我不大喜欢那种太简单的东西:说英雄是英雄,魔鬼是魔鬼。这是给小孩子讲的故事。好人坏人,人是具有神魔二元性的,既有神性的一面,也有魔性的一面。所以,我觉得一个具体的人就是具有神魔二元性:有理想、有冲动,同时很怯懦、很世俗。但正是这样,更体现出人格的完整性。我研究过很多人物,包括黄炎培、黄远生、张君劢、胡适、傅斯年等等,从这些民国的人物身上看到了我们的影子,有时候我是用自己、用我们这代人的困境去想象那代人的困境。实际上,隔了一个时代,困境感是相似的。我后来发现,好像这些东西写了三十年,竟然还没过时,竟然还有人要看。我在中华书局出版的《大时代中的知识人》,印了一万多册,竟然全部脱销,最近刚刚出版了增订本,说明这些人性深处的东西,是不会过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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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54 李怀宇:时代背景不一样,但是人性恐怕一千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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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56 许纪霖:所以,我还是蛮喜欢做个案。到今天我也觉得有时候做个案非常得心应手,做起来是非常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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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58 李怀宇:现在很多人怀念民国范儿,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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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3660 许纪霖:民国范儿,当然我说是一段神话,但它有真实的成分,并非完全虚构。现在民国范儿之所以被传奇化了,实际上,我们要知道怀旧也是一种批判,是一种对未来的展望。乌托邦是一种批判,回到三代也具有强烈的批判性,这都是对现实的一种否定。中国人特别喜欢通过怀旧的方式回到三代,所以现在的民国热也是一种对现实的不满和批判。但这种批判不是说绝无来由,无中生有,的确也有所本。民国也有很多黑暗,但是民国曾经有的光明是我们现在不曾有的。我很欣赏去年中央电视台拍的八集电视片——《梁思成 林徽因》,史诗般地把民国最优秀的那代知识分子展现出来。有些人注重的是他们的一些外在的贵族的东西,这些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内在的精神,这种东西今天已经缺失了。革命给知识分子带来的是浮躁、激进,充满着戾气。这个世俗社会又给知识分子带来了平庸、功利、小家子气,但是缺少的是那种民国范儿,就是那种雍容大度、心平气和、追求进步又很温和,身上有贵族气,对民众有同情心、不亢不卑,那的确是一种范儿。现在还看得到这种人物吗?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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