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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要做我自己的一个哲学。这些都是对他们的解释,对他们的解释当然也不是完全客观的解释,我有自己的体会,我通过我的体会去解释他们。现在我要做一本我自己的哲学。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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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除了做研究以外,你还有公共的一面,为什么对中国当代文学有深切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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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我写了一本《灵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学的生存境界》,分析了十几个作家。我还是力图从一种文化转型的眼光来透视这些作家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作品,他们写这些作品背后的心理状态和思维模式是怎么样的。我总结出这些作家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回归,以前叫寻根文学。什么是寻根,一个是大自然,一个是儿童,一个是文盲,没有文化的,人的最低生存境界。中国90年代文学的一个共同主题就是寻根,回到远古,回到古朴、朴素,远离城市。当然本世纪的文学又有一些变化,我接触不多,我感觉已经不完全是寻根,感觉本世纪的文学基本是散了,有点像后现代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完全凭感觉了。90年代是有理念的,每个作家都想要表达什么东西。现在的作家没有想要表达什么东西,就是凭一种才气。特别是网络文学出现以后,基本上就是凭一种临时爆发出来的才情、敏感、调侃,没有一点正经,满不在乎。当然王朔也满不在乎,但是王朔是很沉痛的。你别看他满不在乎,他背后有很深的东西,我对王朔非常看好。当然人家说他痞子文学,他表现出来确实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后面有东西。他也能写很纯情的文学。90年代以后,他已经写完了。但是他偶尔发表对中国当代的看法,非常深刻,他是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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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近十年来你还有没有看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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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基本上没看。一个是没有时间,再一个是不想看,因为文学已经碎片化。像莫言,我那本书里面写了他的《丰乳肥臀》,我觉得写得很好,后来我给莫言寄了这本书。莫言回了一封信,说:你对我的评论非常击中要害,你猜中了我的玄机。包括心理分析,他为什么要写那个东西,他就是那样想的。他说:我最近又有一本更好的,我寄给你。然后他把小说《酒国》寄过来。他自己觉得《酒国》比《丰乳肥臀》要好,我看了以后很失望。我觉得已经碎片化,没有一个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在一个空的理念之下,完全是魔幻加才气。当然作家都有一定的才气,完全凭着丰富的联想、搞怪、魔幻(魔幻现实主义就是搞怪),讲一些闻所未闻的东西来吸引眼球,这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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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贾平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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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贾平凹后来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他也是搞怪。他本来有本土的底子,商州那一带的民风、民气很熟悉,但是完全这样按原本讲,他又不甘心。他要在里面穿插一些魔幻,穿插一些传说、故事,有点像《白鹿原》的那种奇异的东西。当然中国也有志怪传统,鲁迅当年对中国的志怪小说也很欣赏。他们现在就搞这些东西,但这要说明什么问题呢?就是为了吸引眼球。人都有好奇心: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冥冥之中还是有一些什么东西在起一种作用?我觉得没多大意思。中国现在处在赤裸裸、触目惊心的社会状态中,你搞这个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反映现实好一点。或者你就另外开辟一条路,总要有路;现在没路了,就是一点才气,才气完了就完了。我也评了贾平凹的《废都》,他对风土民情的了解、体验,那是没话说的。但是他经常掺杂知识分子的那种梦幻,甚至是性幻想。《废都》完全是性幻想,有点看三级片、成人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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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对当下还比较活跃的这些作家,有没有稍微留意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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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没有,我后来就比较失望了。当下他们都没有一条路可走,都是各显神通。现在异军突起的是网络文学。我一般不看网络文学,但是有一次看了一篇,觉得写得非常不错,还是现实主义的路。中国这么一个时代,不搞现实主义,搞什么呢?搞其他的都是装饰,都没用。当然现实主义也有不同层次,有外在现实,也有心灵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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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这个时代变化非常快,而且现在生活里面稀奇古怪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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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各种冲突,观念的冲突、内心冲突、人际关系的冲突、家庭解体……能写的东西太多了。但是人们都瞧不起这些,觉得写这些东西太掉格,非要搞些高深莫测的东西。中国作家不老实,写作不是为不吐不快,而是成为搏出位的一种手段,这就搞不出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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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从读研究生到现在一直都在高校里面,从70年代末恢复高考,到现在三十多年的时间,中国高校的高速发展,恐怕在人类历史上也是难以想象的。你亲历其中,想必感触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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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对。我觉得这不是在办教育,是在办意识形态,所以能搞成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大规模,如果说办教育的话,绝对搞不了这么大的规模。动不动就来盖大房子,圈一大片地,把整个城市都包围在校区之内。这种做法是非常不正常的,都是官学,这不是办教育。中国历史上也没有过,世界历史上也没有过,结出这么个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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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这么快的发展,能否真正培养出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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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规模越大,质量越下降,容易培养出来一批狂热分子、“愤青”,没有自己的头脑,就是一种既定的东西在灵魂里面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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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跟学生接触,新一代人对哲学有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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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有啊。中国虽然高校扩招,应该说负面因素大于正面因素,但是它有一个好处,就是把各种人网罗进来以后,提供了一个广泛的基础。有些人被排除在高校之外,但是你把他拉进来,他就有一个基础,各种各样的人就可以接受教育。像我的课堂上有很多都不是学哲学的,有的学理工的,有的学财会的,各种各样的,而且还有一些外校的,他们就有机会来听课。而且本来不知道哲学为何物,听了以后,突然对哲学感兴趣了,这种人还不少。当然哲学这个东西,你要让很多人都感兴趣,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正常的,哲学就是少数人感兴趣。问题就是这些感兴趣的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他们将来能不能成就一番事业,这个就很难说。但是有一个基础,就是有一批人感兴趣,这里头才能产生出人才。如果周围都没有,那就很难。反正我在高校每一次讲课、讲座人都非常多,感兴趣的很多。能看得出来他们多少听懂了一些,而且欣赏的人也有。我讲的那些内容很多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年轻人就喜欢听一些闻所未闻的东西。老生常谈,他才不去呢,而是要听一些异见。所以,有些学生在讲座以后也跟我说:我十几年的教育,被你一个晚上的讲座全部摧毁了。我说:这是好事,一个人一辈子必须要有一次,把自己以前所受的教育全部颠倒过来检查一遍。这是我的一个宗旨,经常在课堂上、讲座里面谈到的反思。你以为是你的观点,其实根本不是你的,人家放进你的脑子里去的,你要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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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三十几年来天翻地覆大变动的时代,中国能产生哲学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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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应该可以,这就是一个产生哲学家和文学家的时代。但是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出来,我想一来跟几十年来的教育有关,没有自由思考的习惯。再一个,跟我们传统文化肯定也有关系,我们传统文化在哲学方面基本上都是解读前人的观点,而没有人来创造自己的观点,没人离经叛道。西方的哲学那么多大哲,都是离经叛道的,像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都是批判前人来创建自己的观点。中国首先抱定一个观念:我是儒家的,也有批判,就批其他的,批道家,批杨朱,批墨子,但是有一个前提,我是儒家的,我是道统、正统。没有说我开辟天地,我批我的老师,我就成了道统。所以中国虽然处在一个应该出大哲学家的时代,但是没有出。文学可能更有希望一些,哲学基本上没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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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未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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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未来就很难预料了,因为现在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中国传统的东西有影响,但是不是绝对的?我们也可以吸收西方的传统,也可以成为具有独立创造精神的人类的一分子,也可以开风气之先。如果意识到这一点,就可能成功。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就根本不可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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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全球化的时代,像经济学、政治学发展得非常快,研究哲学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小众、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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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现在是有相反的趋势,就是哲学家越来越关注政治问题、经济问题,越来越关注生活的问题。所谓后现代就是这样一个趋势,就是力图解构以往的象牙之塔,把理性主义、个人主义、主体主义解构,要融化在现实生活之中,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传统和规律,这些都要打破。甚至哲学都不应该有,像海德格尔、德里达都不认为自己是哲学家,他们说:我是思想家,不是哲学家,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人的处境,人如何生活。所以他们反倒跟现实结合得越来越紧。最近几十年来基本上不再有哲学家了,西方都是思想家。哈贝马斯也算是一个哲学家,但是他越来越不像哲学家,像一个政治学家。有的像经济学家,有的像文化学家,有的像美学家、艺术评论家,都是这样一些人。谈以往的那种哲学话题的人不再有了,现在谁还谈存在和非存在的问题?后现代以来的新趋势,自然就把那些架空了,为什么说理解黑格尔的那一代人已经死光了,就是把那些东西都推得远远的了。我们现在把哲学降到人间,把它变成一种思想,不要再讲哲学,我们就谈思想。海德格尔就谈诗歌,思想和诗歌是一回事;谈艺术,这是现代的趋势。所以,我们看起来好像是哲学本身远离了人间、远离了世俗,实际上是世俗把哲学推得远远的。当然,这些人都是受过哲学训练的,都是看过康德、黑格尔的著作,而且读得很透的。海德格尔大量地注释康德和黑格尔,德里达也大量地诠释黑格尔,他们都是有哲学的。但是他们自己搞懂了以后,就把哲学放到一边,来专门谈思想问题,谈日常生活的问题。我们没有他们那种训练,直接拿过他们的话题,免不了像小孩子接大人的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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