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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50 在1944年,张良皋是中央大学建筑系二年级的学生,毅然从军,加入到抗日军队中,成为抗战翻译员。在重庆翻译员班毕业典礼上,蒋介石将他的名字错点成“张良举”,二十一岁的张良皋即刻大声纠正:“报告!我叫张良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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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52 作为抗战时期美军的翻译官,张良皋说:“我始终认为那是一段光荣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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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54 抗战胜利后,张良皋回到中央大学完成了建筑学的学业,从此一生从事建筑专业。回忆建筑学的前辈梁思成,张良皋说:“梁先生的古典建筑基本功很好,他受家学影响,国学根底深,知识面广,讲话流畅,有幽默感。我听过他讲课,很有趣味。当年看他放幻灯,多新鲜啊!我们那时候没见过幻灯,这玩意与时俱进,现在再放幻灯已经是很落后的。”张良皋对陈从周也印象深刻:“陈先生的学问也很大。陈从周是不大服人的,但是对刘敦桢先生五体投地,很多地方称颂刘先生。因为他觉得我也是刘敦桢先生的学生,所以他很客气,从来也不把我们当学生看待,只把我们当小兄弟看待。他画画也来得几笔,就是文人画。画几根竹子、兰草,画得还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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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56 张良皋喜欢游历,看过世界各地许多建筑。有一次在澳洲,他偶遇一位洋人,两人用英语交流。洋人说:“你们中国没有宗教,怎么过日子,怎么生存啊?”张良皋说:“中国生态良好,北纬三十度在全世界都是非常凶险的,在中国却是非常吉祥。中国很早就进入了伦理社会。伦理社会是天然产生的,中国在商朝时,同时代的埃及父女乱伦很普遍,埃及法老雷姆塞斯二世有两百多个子女,因为他有六十多个后妃,当中有四个是他亲生的女儿。这在中国不可思议。伦理社会是中国必然产生的,而且是最高级的最合理的最和谐的社会。这并不是儒家发明的,而是天然的一个高等动物的行为,把伦理规范化。中国很早就已经有这个约束了。同姓不婚,不能乱伦,所以中国民族的进步是全世界最正常的,最符合伦理道德的。凡是上帝能给予西洋人的东西,伦理社会都能给予中国人,所以我们不需要上帝帮忙。中国应该领先于全世界,但很遗憾我们的历史中断了。我们一直到明朝,都是世界第一大国,第一强国。满洲人入关是中国的灾难,也是世界的灾难。历史有偶然性,中国历史的偶然性太厉害了。满洲人入关就纯属历史的偶然性。碰巧满洲前六代帝王,皇帝皇后都是满洲人的英雄。他们却是中华民族的灾星,皇权专制加上民族压迫,结果使中华民族变得‘丑陋’了。清朝统治中国三百年,就是三百年的黑暗时代,这个黑暗时代太可怕了。全世界都在进步,就是中国在开倒车。”谈到历史与现实,张良皋认为“清朝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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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58 张良皋关心时事,对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开头也觉得要么是莫言的运气好,要么就是诺贝尔奖的评委们别有用心。后来他看了对莫言作品的介绍,发现莫言并没有喊什么口号,但是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描写了一个时代。“他讲母亲偷了公社的猪食,结果被吊打。婶娘向人讨饭的时候,一个麻风病人没有吃完的一碗面,送给她了,她吃了以后感恩不尽。看得我都掉泪了,我们都经历过那个时代。那段时间的苦难,可不是人人能想象的。能够如此写出来,不容易,他不得奖谁得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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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60 张良皋极为喜欢《红楼梦》,虽然本业是建筑学,却是一位学术水平并不业余的“红学家”,著有《曹雪芹佚诗辨》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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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62 李怀宇:你从重庆的中央大学去报名参加远征军的经历,现在回顾起来非常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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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64 张良皋:现在看来稀罕,活着的抗战军人不多了。日本鬼子在最后一年的时候疯狂进攻,日本也知道不可能打赢太平洋战争,他们就要取得这些胜利,然后求和要价可以高一点。当年我们可以选择参加驻印度的远征军,我们中央大学的同学就一起都选择了这个驻印远征军。但是,我们在重庆教导第三团等候了一个多月,他们那边回信:员额已满,不需要人了。重庆的教导第三团就遣散,首先可以回校,就不必再参加军队了,到其他军事部门也行,那时候有军事委员会外事局招考翻译官。我说:好,我们可以用一技之长,我们说点英语,能够在中国和美国之间沟通。所以,我就参加了军委会外事局译员训练班,经过六个礼拜的强化训练之后,分配我们到云南炮兵训练中心,参加了军队。到第二年的7月份,差不多所有的部队该装备的都装备了,美国在欧洲战场步步进攻,欧洲战场上意大利老早在1943年就投降了。欧洲已经不需要他们在意大利打仗了,就都调到亚洲来了,所以当年意大利战场上的武器都送到中国来。就在这炮兵训练中心装备中国军队,我们帮他们翻译。1944年10月,我跟大家参加军队,到1945年10月回到重庆,整整一年。抗战胜利了,我们在云南的军队里面就被遣散。我是二年级学生,回学校继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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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66 李怀宇:你在军队里面主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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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68 张良皋:做翻译,帮美国教官来教我们中国兵如何使用大炮。那是美国的一种标准野战炮,一百零五毫米口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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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70 李怀宇:你上过战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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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72 张良皋:没有,我们大家摩拳擦掌都准备上战场了,结果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也算是扫兴了。搞了半天,两个原子弹解决了问题。大家就没仗好打了,回学校,我们10月份就回到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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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74 李怀宇:你在学校的时候对整个战局了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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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76 张良皋:那时候的战局,就是最后关头了。日本人做了一些垂死挣扎,战线太长,他们的补给都有问题,他们也停兵不动,后来也退了。中国军队在那里守得铁桶一般,绝对寸步不让。双方都知道这个仗打不下去了,不必大开杀戒斩尽杀绝。日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在湖南撤退以后,一直退到连岳阳都放弃了。中国军队在后边追,追到武汉周边,马上可以收复武汉了。所以最后一年日本也知道打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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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78 李怀宇:你在军队的时候跟美国大兵接触还蛮多的吧,那些美国兵给你的印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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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80 张良皋:每天都接触。对我的思想影响可以说很大,我感觉民主无敌。我跟美国军队接触,感觉到现代化、民主化,就是官兵一体,没有什么官随便打人的。官打兵,在中国军队里是很普通的事;美国军队里绝对不允许,官跟兵的确都是互相理解。兵向官敬个礼,歪头歪脑的,那些长官也都不计较。军队当然是军队,有纪律,但是官兵一体,生活差不多,都吃得很好,兵强马壮。美国军队的文化素质,我们中国是没有办法相比的;我们的士兵营养不良,浑身是病。美国军队吃的完全是美国给养。我们这些翻译官吃的饭,也照美国人标准,每顿一磅牛肉。开头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吃法,一磅牛肉一块,摆在碗里;吃了几个月,长得已经够壮了。我一辈子也只有两次营养良好,一次是我在重庆打工,我进了农本局,农本局的伙食是全城最有名的,吃了一年,我的身体算是有一年的好营养,要不我还能活到现在呢?再一个就是在军队大半年的时间,我吃的翻译官伙食。美国人干预,要让我们吃好,所以牛肉都是一磅一块,再就是几个馒头、包子、饭,吃下来真灵光,身体肌肉也发达,走路也精神。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那两次的伙食营养良好。我也有收获,见到这个大世面,看到别人的军队,所以后来我们回到学校去啊,就巴不得中国搞点民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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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82 我们是在云南昆明,在日本放下枪杆以后,我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在那里经常听西南联大的教授们在我们炮兵中心演讲。大家关心时事,那时候仗打赢了,战后应该怎么样?西南联大那些教授天天在讨论。那些教授差不多都是民主派,民主同盟的主力在云南,因为有龙云保护,那个时候言论还相当自由。后来蒋介石就把龙云收拾了,把龙云“请”到重庆去,直接把他扣押起来,把他的兵派到越南。我们觉得蒋介石这样做有点过头了,仗才打完,各路诸侯没有什么对不起蒋介石的,大家对得起中华民族的。但是蒋介石第一个收拾的就是龙云。我们正在昆明,我觉得蒋介石老先生有点过头了,战争过去了,应该和平建国,应该民主,因为我感觉是民主无敌。哪个法西斯都不行,德国法西斯不行,日本法西斯不行,要不是英美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能让希特勒政府打垮苏联,那就没有力量能够制衡希特勒了。所以这两害相权,不能让希特勒得手,最终法西斯世界还是没能敌得过民主的世界。而中国当年采取了倾向民主世界的策略,还是对的。重要的是民主社会,民主了不起,力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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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84 我们都听过西南联大的潘光旦、雷海宗等教授高谈阔论。有一天潘光旦到军队去,他是民盟在昆明实际上的头号人物,他讲完了,说:“我也不能不谈点政治,中国不能不实行民主。从现在世界大势来看,不管是什么心态的法西斯主义总是不久长的。希特勒也叫社会主义,但是这种主义是社会主义的什么玩意儿?不解决问题。民主社会了不起,我们要是不实行民主制度,我们这个国家的进度不一定能够赶得上时代。”当时我们有个副总队长说:“那么,我想请教一下潘先生,如果你是蒋委员长,你会怎么办呢?”他的问话我们当时也大吃一惊。潘光旦说:“我要是蒋委员长,我就功成身退了。我出国考察,去看看世界,这个地方谁来都可以管,反正要这个政权交给人民。我再要为人民立功,不可能超过抗日战争这个神圣的战争。我总算是把这个仗打完了,我把一个完整的中国交给人民,我对得起人民了。其他的事我不管了。”潘光旦教授走了以后,那个副总队长就说:“潘先生的话不实在啊。我们这个社会离了蒋委员长,谁还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啊,这个局面谁能够收拾啊。”当时我们都为这个国家的前途捏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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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86 李怀宇:你从做翻译官回到中央大学继续读书后,思想上出现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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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88 张良皋:我回到学校以后,思想就倾向于民主。我们中央大学是一个在国民政府眼皮底下的大学,蒋中正还当过两年校长。他到中央大学也去过两次,总算象征性地到了。但是,他也没管事。那两年当中,我们有个老学长,他连毕业证书都没要。他说:这个蒋介石的证书谁要啊?学生一有民主思想,对蒋介石那一套就不赞成。但是蒋介石没有投降日本,他跑不赢溥仪,跑不赢汪精卫,跑不赢那些北洋军阀的残渣余孽。他没有退路了,所以也算是时势推他打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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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90 我们慢慢七搞八搞,就搞成对立了。进步学生和保守学生,或者左派学生和右派学生,我也不知不觉地跟左派学生打成一片。在学生的议会里面,我也算作一个舌辩之士吧。那时候开起会来讨论,慢慢就壁垒分明了,后来学校也有地下党在那里煽风点火。我二年级当兵,三年级读过了,到四年级毕业的时候,政见分明,非此即彼,战场上,共产党从弱势到后来变成强势了。国民党看样子支持不下去了,蒋介石把法西斯统治的本性露出来,抓人。学校有学校的保护伞,人抓去以后,我们的校长吴有训就会去找蒋介石,帮大家说情:我的学生不懂事,我没管好。有时候蒋介石会把校长找去:“你管的什么学生?”吴有训先生,我们永远纪念他,他就是民国后期的蔡元培。我们在闹事,我们的校长为难,他在台上,我们大家觉得他脸上发光,不晓得是泪光还是汗光,好像那天老校长掉泪了。蒋介石事前把他找去,对他大发雷霆。如果那个台词由我编,那就是:“吴先生,我请你管中央大学,你管的什么?你的学生上街游行,你别怪我蒋某人拉下面子来。”所以吴校长回来以后立刻找学生,我们正在开大会,他上去,一直讲:“你们游行示威是你们的民主权利,我作为校长,不能干预你们,但是我希望你们明天不要去。你们给我一点面子,我给蒋介石一点面子,别在街上闹出大事来。”学生们一下子失掉理智,控制不住,第二天还是游行,很多人都说:“他欺负我们的校长,这个不能容忍,我们就是要游行,你了不起开枪打死人,打啊,你敢开枪吗?”第二天真去游行。我就挨过打,水龙打上身,我感觉有水龙对付学生其实足够了,水龙横扫过来,一下在我胸前扫过,幸亏不是顶着打,不然马上打穿肚子。水龙可以开矿的,最强的水龙遇到里面的屋子失火,它在外面打可以把墙打穿。水从我这边扫过去,我马上喘不过气来,太厉害了。很多同学都挨打了。那天抓了几十个人,但是到晚上都放了。我们再看看满街宪兵、军警、国民兵团……起码动员十万人,就是用拳头都把我们打成肉饼了。我们同学号称一万人,实际哪有一万人,在街上稀稀拉拉,国民政府没有开枪,只是当场抓了一些人,但抓的人晚上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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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92 李怀宇:你觉得这段经历对你个人影响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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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94 张良皋:这影响了我最根本的思想,所以我后来不能与时俱进。到了解放以后马上要改造思想,我说:我还改造什么,我已经是个左派了。我那时候不会对革命持什么不同见解。没过几年我居然被划成右派,未免太意外。我总觉得我这个左派改造不改造思想无所谓的,我已经改造好了。我生长在无产阶级家庭,我是穷光蛋,我能够读大学完全碰运气的,我家里没有田没有地,没有做生意的也没有海外关系,是时代把我推进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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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96 我从小就穷得要死,从中学的二年级起就是全省为数不多的公费生。到抗战时期,湖北省三万学生成立一个联合中学。当时湖北省政府主席陈诚(后来在台湾当了国民党政府的“副总统”),他发了一篇致湖北省父老的信:你们把子女交给我,我一定看好他们,让他们受到教育,不能让日本鬼子来欺负,要保存湖北省的精英。我们对他们毫无感恩心理,因为这是政府应该办的事。所以解放以后一天到晚要感恩,别人习惯了,我们看不惯,总觉得我们开口闭口都要感谢,那是哪个大救星来了,我们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就是政府该做的。我们不感恩的,民主社会谁还感恩呢?谁听到美国人整天开口闭口:我们华盛顿怎么了不起,奥巴马了不起,是大救星。别人不说这个话。谁让你当公仆的?你抢当公仆应该做得像样嘛。我原来在湖北省会考,考了全省第二名,我报中央大学水利系。我说:水利伟大,大禹治水,救国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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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4198 李怀宇:后来选择转读建筑学,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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