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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黄天骥教授的书房名为“冷暖室”,取自他在1982年出版的文集《冷暖集》。那一年,黄天骥同时出版了《纳兰性德和他的词》一书,而纳兰性德的著作《饮水词》便源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成语。黄天骥说:“人生在世,包括写文章,也如饮水一样,冷暖自知。我是1952年进中山大学读书的,1956年毕业留校。从1956年到80年代,这二十多年里经过了很多风雨,也冷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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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起,黄天骥一家三代都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生。他的父亲留下不少书籍,其中《十三经注疏》是大开木刻本,可谓珍本。在大学三年级期间,黄天骥在《文学遗产》发表了一篇论文,他的祖父专门买了一本杜甫诗注本《杜诗镜铨》奖励他。黄天骥家住西关,珍藏了一些好版本,却在“文革”中散光了,当时对他打击很大。不过,他在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后,也受到一些时代思潮的影响,接受了完整的苏联式教育。他说:“苏联的教育体系,我的理解是受老欧洲的教育思想影响,主导是严谨的英国、德国的思想,除了受计划经济以及政治影响外,也有很值得借鉴的地方,不应视为是斯大林式的东西。我们这一辈人在学科锻炼上,比较注重学术的系统性、逻辑性。”时风所及,读书是为了用的,便就没有藏书的念头。因此,黄天骥购书都尽可能选平装本,也没有兴趣专门收罗珍贵版本,如今在他的书房里,多半是平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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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山大学中文系,黄天骥发现,系主任王季思教授的藏书也不是很多。不过,当年黄天骥醉心研究戏剧,王季思为了鼓励他,送了《西厢记》和《长生殿》两套书给他,都是好的版本。在研究中,黄天骥认同一点:中国戏曲往往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像关汉卿、马致远等名家的作品可能有完整的剧本,但是演出的时候,剧团会增减,又变成一个新的本子。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黄天骥深受王季思的影响,研究版本是“择善而从”,不迷信最原始的版本。他说:“我理解的‘善’就是从中研究作家创作的技巧,从中研究不同时代的创作思想和发展规律。我不是追求版本多么珍贵。”黄天骥毕业以后,王季思觉得他的性格比较好动,整天蹦蹦跳跳,就磨练他,让他花三年工夫,对不同的版本进行校注和考证,为日后的研究打下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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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的另一位老师董每戡既是戏曲史家,又是编剧、导演,曾和田汉、夏衍同时成名。董每戡上课时告诉学生:“赵丹是我的学生。”赵丹演的第一出戏《C夫人肖像》,便是董先生的剧本。董每戡讲课以舞台为中心,仔细分析每场戏,跟一般文学家分析作品不同,这对黄天骥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本来黄天骥在三年级的论文是研究陶渊明的诗,后来选择以古代戏剧作为专业研究方向,纯属偶然。当时,他是班长,有一天下雨,董每戡来迟了,黄天骥就跑到课室门口,学着董先生走路的样子,怎么摆动手,怎么摸胡子,一连串有趣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同学们哈哈大笑。当黄天骥猛一回头时,发现原来董先生就站在后面看着他胡闹。黄天骥吓了一跳,谁知下课后,董先生告诉他:“你的模仿力很强,不如跟我一起研究戏剧。”从此,黄天骥对戏曲下了功夫,四年级时写了关于《桃花扇》的论文。黄天骥毕业以后,董每戡还让他到剧团去实习,看人家怎么排戏、演戏,怎么导演,怎么改剧本。有一段时期,黄天骥有空就往剧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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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毕业后,黄天骥留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当助教。王季思和董每戡的言传身教,奠定了他一生的研究方向。另一位教授詹安泰先生,则影响了他对诗词的研究和创作。黄天骥说:“我当然无法跟几位老师相比,但从老师们身上吸收了不同的研究方法。我后来写研究古代戏剧、诗词方面的论文和专著,自己都感觉到哪些方面是得益于王先生,哪些方面是得益于董先生,哪些方面是得益于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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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的老师王季思、董每戡和詹安泰,在历史巨变中都深受打击。黄天骥回忆:“董每戡先生和我接触的时间不算长,我读本科生的时候,他既讲莎士比亚、契诃夫等外国文学作品,同时也教戏剧史。那几年,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可是董先生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了,离开了中山大学。王季思先生是系主任,当时比较严肃,跟董先生不一样。王先生是‘左派’,是反右领导小组里的成员,他内心怎么考虑,思想上有什么矛盾,我们以前不知道,只知道他是领导反右的。本来,他们两人的交情是很好的,董先生来中山大学,还是由王先生引荐的,而且他们是同乡,都是温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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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57到1966年,黄天骥从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助教做到讲师,经常下乡,跟王季思接触并不算多,感情也不算密切。但是在“文革”时,王季思被红卫兵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多次被批斗,也受了很大的冲击,还被打断了骨头,黄天骥很同情他。“我觉得王先生在政治上比较幼稚。我当时也直言不讳地说他是‘左倾幼稚病’。跟王先生接触多了以后,感觉到王先生是‘真诚的左’。他绝不是因为董先生在学术上成就很高,才想出一个方法要压倒董先生。我觉得王先生绝对是相信毛主席说一句等于一万句。王先生吃尽苦头,我真的很同情他。他对我也非常好,后来他病重,他太太去世,乃至王先生在1996年仙逝,后事就是我一手领着师兄弟们操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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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落实政策”,董每戡从长沙回到中山大学,住在一个只有二十八平方米的房子里。有一天晚上,黄天骥在董家和老师闲谈,王季思夫妇专门过访,黄天骥当面听到王季思诚恳的道歉:“每戡,我错了。以后好好合作。”董每戡说:“过去了,过去了。”黄天骥回忆:“我想董先生内心也未必完全释然,从1957到1979年,整整二十多年,由于被错判了右派,他的家庭多么艰苦,他的儿子受了多大的牵累,真使闻者心酸。后来,我在1998年编了董先生的文集,花了一年的工夫,有一些漫漶不清的书稿看起来很吃力,以致把眼睛也搞出毛病了,但是我觉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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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中大往事,黄天骥相信,即使风雨飘摇,也磨灭不了学术传承。他说:“陈寅恪先生在历史学方面有那么大的成就,除了对中国历史精熟、还精通很多国家的语言之外,他研究中国历史的做法是很多历史学家所没有的。比如他研究唐代的政治史,就把唐代宫廷内部的斗争,理解为不同利益集团和不同门阀之间的斗争,这跟中国过去写帝王将相的历史不一样。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对明清之交的知识分子都有触及,也可能包含他自己的一些感受。他是从考证入手,但不光是考证柳如是。我的理解,如果光写柳如是就没有意义了。尽管我不在历史系,陈先生也没有直接教过我,但是作为中大学生,我很仰慕陈先生,并且很自豪在自己的学校中有这样的大学者。在看他的书时,感受是不一样的,受到的影响也会更深刻。我记得我三年级做学年论文的时候,研究陶渊明,当时就找陈先生研究桃花源的文章来看,尽管没有直接受教,但也受到陈先生各方面的熏陶了。陈先生开风气,其实他对理论问题也很是重视。中大的传统,既重视微观,又重视宏观;既注重实证,又注重理论。我在中大学习那么多年,受老师的影响,乃至受整个学风的影响,无论到哪个地方去都摆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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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在大学期间读了许多外国小说,爱听古典音乐,学交谊舞,觉得这是苏联文化的影响。“我绝不是认为计划经济有什么好处。苏联文化有很多思想是属于老欧洲的思想,包括教育体系。苏联很多老教授,强调学生要看经典小说。那时候,我们学的交谊舞,也是西方很典雅的东西。如果从思想深度来讲,我觉得欧洲的东西好,这方面我可能受了董每戡先生影响,董先生很赞赏欧洲文学。我这一辈,其间接受老欧洲的教育比较多,所以不太接受实用主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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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山大学中文系,黄天骥培养了许多英才。目前,他仍在第一线工作,依然致力于以中国古代戏剧为主的研究。他说:“我觉得中国戏剧的发展,是永远在变的,明代就不同于元代那种表演的形式,唱腔、角色都在变。按照我们的统计,中国大概有三百六十多种的地方戏,有些已消亡了。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抢救,有些抢救不过来了。”白先勇力推昆曲艺术时,到广州曾和黄天骥探讨学术问题。黄天骥笑道:“如果从我的角度来讲,我觉得粤剧更好听,其实粤语有八九个声调,粤曲相应显得更婉转,旋律更高低抑扬,我认为比昆曲还要好听。民国初年,粤曲的音乐还受到西方标题音乐的影响,所以出现了像吕文成那批的粤曲作家,写出了《雨打芭蕉》、《赛龙夺锦》那类非常经典的作品。岭南文化跟东南文化还不完全相同,它善于把中西交融。但是到了现在,戏曲包括粤剧,已经没有办法像过去那么繁荣了。有了电视,谁还跑去看大戏?有一个时期,连电影都不行,话剧也是跟戏曲同一个命运。在欧洲,那些中产阶级去听交响乐,是作为一种礼仪和身份的象征的,也许我国以后可能会发展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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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把岭南文化比喻为“及第粥”:什么东西都放进去,再产生一种新的东西。现在一般说广东人务实、包容、创新,他认为这种说法不容易显示出岭南文化的特点:“因为说包容,现在哪个地方不包容?北京有故宫,现在有大裤衩、鸟巢,也容下去了。国家大剧院是一个大鸭蛋,慢慢看惯了也行。而广州的中山纪念堂则最能够表现岭南文化,外面看来是中国式的,里边的建筑艺术完全是西方的,五千多个座位的大厅,没有一根柱子,把中国和西方的建筑特点融合起来。岭南文化所谓的包容,不仅是低层次的容纳,以我的理解,岭南文化是能把不同的文化交融在一起,从而演化为新的品种、品质。就是说,从古以来,岭南就接受了中原文化传统,而本土的广府文化、潮州文化、客家文化,互相在广州交汇,互相影响,融合为一体,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部分。在这基础上,广州又较早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广州人不排外,在这里,什么人都能够和平共处。共处以后,文化就交融在一块了。总之,岭南人以我为主,对外来的东西,拿过来,融进去。所以我说岭南文化是‘不中不西,有中有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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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昆曲在明代鼎盛,有什么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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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从明代中叶以后,昆剧在东南这一带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剧种。东南的演员、作家,在明代中后期,对中国的戏剧发展起了很大作用。昆曲很雅,明代的戏曲后来越来越雅化了。但是《牡丹亭》未必是用昆曲来谱写的,所以当时一些东南的文人、作家就反对《牡丹亭》。汤显祖是江西人,江西那边更多的是参考弋阳腔的腔调,所以他对昆曲不熟悉。结果他不满意人家改他的作品:你要用音乐腔调来框我,是框不住的。在明代,有以昆曲为主的五个唱腔,昆曲影响最大,那些作家用昆腔来写剧本最多。昆曲除文字上典雅之外,还讲究演,动作优雅,考虑到身段。我觉得《牡丹亭》很特别,青春版《牡丹亭》尤为成功,所以跟白先勇先生能够谈得来。我当时跟白先勇先生说,柳梦梅是岭南人,而且是广州人,他具有岭南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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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中国戏曲经历无数变迁,你在变化之中发现有许多有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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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如果从剧本的文学性来讲,元代的剧本应该算是精华的比较多;如果从整个演出即包括唱念做打来说,就应该是清末的成就最高。可以说,清末是戏曲发展的最高峰,到清末以后,这个高峰就下来了。一般来说,中国的戏曲在宋金就形成了,但我更喜欢元剧,例如《西厢记》。这故事原来取材于唐代小说《莺莺传》,后来金代的董解元又写了《西厢记诸宫调》,我们简称“董西厢”。以前,大家都没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唐代的《莺莺传》里,莺莺跟张生相见的年龄是十五岁。金代董解元改成唱本也是十五岁,可是等到王实甫创作《西厢记》的时候,她的年龄改成十九岁。在唐代,十五岁是法定结婚的年龄,可以出嫁了,十九岁就是大龄青年。所以《牡丹亭》的杜丽娘也叹息:“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二八,即十六岁。十六岁还没有结婚,还未碰到好的对象,已经是发神经,患上忧郁症了。“王西厢”把崔莺莺改为十九岁,今天来讲,是“剩女”了。王实甫这样改,便突出地表明崔莺莺主动追求爱情,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我从这里面不仅仅看出是反封建婚姻制度的问题,还有王实甫对人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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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在研究戏曲中有一个重要的观点,说“四大名剧”是中国人性解放的一个表现,在戏曲里面,人的身份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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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这也许是“大胆”的想法。在“文革”以前,界定作品是精华还是糟粕,往往根据它是不是反映现实,特别是能不能反映人民对封建势力的反抗。为什么当时人们老把《窦娥冤》排在前面呢?因为它体现了主人公敢于反抗统治阶级和封建制度。当然这方面也是受苏联或者毛主席文艺思想的影响,有其合理性、革命性。但文学是人学,一个作品的成败,在于能不能写出生动的人。能够如实地刻画人的内心感情,就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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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人”?在这里,我们接触到如何看待人、人性以及人道主义的问题。我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社会上,存在着不同的利益集团,构成了不同的阶级或阶层,这就是群。不同的“群”,有不同的甚至是对立的阶级属性。但是,不同的“群”,又都是人。凡属是人,就都有“人”的共同点。什么是人的本性、本能?无非一是要生存,二是要发展、繁殖。在世界上,所有生物,概莫能外。所以,“人”有自然性和社会性两方面的本质属性,二者缺一,都不是“人”。在明代,资本主义萌芽,市民社会已经出观,李卓吾等思想家已经对人性和人的价值有所认识,他们提出要顺从人的自然性,包括对“性”的追求,也应顺其自然。所以汤显祖通过杜丽娘之口说:“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四大名剧的出现,是人们对人性认识的反映,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文学发展的态势已经跟唐代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像《西厢记》,我认为最重要是写出了对人性的追求。《西厢记》谈到“性”,但不算太严重,因为宋代谈“性”已经谈得厉害了,连极文雅的宋词里都谈“性”,李清照的词写到“被翻红浪”,不就涉“性”了吗?到明代,已经有很多摆地摊的“性”书了。《金瓶梅》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所以《西厢记》写到偷情,有些话说得比较出格一些,但不算什么,注意有所批判就行了。我认为,《西厢记》反映了整个中国封建后期的人的思想,而不单单是元代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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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也非常注重人性的解放,摆脱宗教的束缚,莎士比亚的作品也是这样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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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对,就是人性的解放。当然,如果没有清朝的满族从东北打过来,中国的发展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模式。因为明代后期实际上已有资本主义萌芽因素,到清朝顺治年间,忽然搞了经济上的逆转。清代初年,经济上从原来农商并重的政策,回复为重农。本来,明代晚期重商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浓了。清代一来,儒家正统的重农思想又回潮了,经济政策是倒退的。当然,朝廷的政策并不能够左右整个历史的进展,商业仍有所发展,所以有所谓“康乾盛世”。但是,朝廷主导的思想路线、经济政策,是倒退的。所以当时进步的思想家像方以智等,便跟上层展开斗争。总的来说,保守的经济政策的复辟,阻碍了中国经济的发展,到了清代中叶,整个社会就走下坡路了。晚清大变局之后,因为中国积贫积弱,所以处处受人家欺负。但是,与此同时,西方先进的东西也开始影响我们。我们被侵略,反过来又促进了民族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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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为什么很多电视连续剧老是在歌颂康乾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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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说实在的,一些编剧家不是文学家,更不是思想家,他们关注的恐怕只是市场。如果真是一个有深度思想、搞学问的人,应该知道中国的历史。清官当然比贪官好,但是靠清官是不能根本解决问题的。靠好皇帝,这是农民的思想,我们很多编剧家一直还没有跳出好皇帝的这个思想。中国目前群众的思想就只是走到这一步,还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靠一两个人来解决的。不错,人是有作用的,但是没有制度的保障,就靠一两个好官、清官、好皇帝,能解决问题吗?所以我觉得不能对编剧要求很高,他们到底不是思想家,不能够高瞻远瞩地从世界大局去考虑问题,觉得好看就弄这个。搞多了真有副作用,按他们的想法、手法,社会如果没有清官,不就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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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为什么中国的传统戏剧很多都是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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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骥:这是必然的,尽管我说有人性的东西出现了,但的确不是主流。在当时的自然经济条件下,尽管有商业因素,市场在发育,毕竟不是主流,所以必然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作为主角,必然是他们主宰历史,没有办法以我们的意志来转移。中国的自然经济是男耕女织,重农。尽管在明代后期市场已经发育了,特别是广州这一带,但毕竟没能突破自然经济。包括《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最后还不是皇帝出来说了算吗?清代的金圣叹非常了不起,他批改了《西厢记》,他说他见过一个没有大团圆结局的版本。也许他在说大话,他认为不要后面那个大团圆会更好。不管他看过没看过,反正明代后期就有人认为不一定需要大团圆。金圣叹的思想很先进,他砍了《水浒传》起义军受招安这部分。他有市民思想,当然,儒、道、佛思想也是兼而有之,比较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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