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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陆建德 中国人对诺贝尔奖有一点自卑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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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陆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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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生于浙江杭州。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90年获英国剑桥大学博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中国近代文化与政治。著有《麻雀啁啾》、《破碎思想体系的残编》、《思想背后的利益》、《潜行乌贼》、《击中痛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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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下共醒:当代中国二十位知识人谈话录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陆建德讲话温文尔雅,兼有江南才子与英伦绅士的风度。他亲历了中国天翻地覆的变革,也沐浴了剑桥大学春风化雨的学风,既醉心于英美文学的研究,又关注近代历史发展和当下的状况。他说:“这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有幸目睹巨大的变化,另一方面也不敢乐观,因为深知我们的社会面临很多挑战,需要有智慧来应对,需要更为丰富的知识和思想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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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的父亲是30年代交通大学毕业的,还在读交大预科的时候就读过一点莎士比亚。小哥哥“文革”时是杭州大学外文系学生,家里有一些英文原版的著作,另有一些旧书,是祖父和外公留下来的。1966年,陆建德小学毕业,无事可做,就在家里读闲书。1968到1970年读初中,随后就进入社会。学校上课不多,没有正式教材,学生经常开批斗会,或上街庆祝“最高指示”发表。英语一共学了三十八个单词。70年代初,杭州外文书店重新开张,可以凭介绍信、特殊关系进去。陆建德在外文书店买过一些影印的外文书和教材,并学灵格风英语。他的朋友之间有一个流动的图书馆,也能借到各种各样的书,有时候必须在一两天之内归还。他说:“回想起来我们当时对世界文学的兴趣大于外国同龄人。我这个年龄的人读过大量的俄罗斯文学作品,这在英美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在学习的方式上,批判性的敏感阅读是弱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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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参加高考时,陆建德想读中文系,最后因英语成绩计入总分比较好,考入了复旦大学外文系。他说:“‘文革’给中国的青年心理上造成一个很大的阴影,有一种不安全感,我就生怕到大学里会被赶出来,总是有很多焦虑。在复旦读了一个学期后产生了在家的感觉,那是很美妙的。我读的是外文系,也常去听一些中文系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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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陆建德初到剑桥,心中有典型的中国式焦虑:到这里来还吃得到大米吗?他马上得知超市有各种各样的米,有印度米、印尼米、泰国米,如释重负,回想起来颇觉可笑。他说,应该随遇而安才好,与同龄英国人相比,见识实在太少,对自己不大熟悉的东西,有点畏惧。好在他得到学院以及好几位中国学生、访问学者的帮助,熟悉了那里的生活,也觉得西餐很好,慢慢用自己的眼光来观察全新的学术天地。他说学院体制最大的优势是不同学科的人可以住在一起,尤其是共同就餐,交流起来很方便:“吃饭并不是说大家填饱肚子,或尽说一些祝酒的无聊话,而是一个社交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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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所在的剑桥达尔文学院比较年轻,只收研究生,不像剑桥那些20世纪之前的学院,它没有自己的教堂。“因为达尔文讲进化论,跟宗教好像有一点对立。剑桥最有名的教堂在国王学院,像精致的石头雕塑,非常美丽,可能是剑桥最有名的建筑之一,它的唱诗班录过很多宗教方面的声乐作品,享有很高的声誉。徐志摩和萧乾曾经在国王学院待过。我的学院文化氛围比较新,虽然大学是古老的。”西方大学是宗教的产物,一直到19世纪整个社会还是很虔诚的,所以老一点的学院都有教堂和唱诗班。“第一个圣诞前夜的下午,到国王学院教堂听唱诗班演出,那种圣洁崇高的感觉是以前没有经历过的。达尔文学院的餐厅是一个八角形的建筑,周围是玻璃,可见窗外的景色。传统的学院餐厅是老师围着高桌(high table)吃饭,其实长条桌并不高,只是地板高出一截,学生们则在低一点的地方吃饭。但是达尔文学院的餐厅是平地,老师和学生不是分区而食,大家拿着盘子随便坐。所谓的老师是指这个学院的院士(fellows),他们专业不同,午餐后回到自己的系或实验室工作。”剑桥、牛津实行学院制,专业系科直属大学,但是教师和学生分属各个学院(大概各有三十几个),学院给成员提供一个社会背景,跨学科交往的平台。研究生的学业与学院无关,陆建德的导师是克莱尔学院的。学院是个自治程度很高的学术群体,但在大学里又互相合作,学术生活背后体现出广义上的政治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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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剑桥的大部分房子都是几百年以前建的,有些即使是新的,材质看起来也跟老建筑比较协调。陆建德说:“在20世纪60年代,剑桥大学历史系造了一个图书馆,完全用几何图形,是玻璃加红砖,当时引起争议。我们关于现代化建设有一些预设的概念,纽约的摩天大楼成了每个人心中现代化的象征。到了欧洲才知道,有历史的城市首先必须保护传统建筑。像剑桥、牛津,有的路很窄,墙上会有一些汽车剐蹭的痕迹。路面还可能是石块铺就的,不平整。人们喜欢用自行车,停放时往往靠在墙上,墙有点磨损,处处是历史的斑痕,回想起来感觉是很温暖的。”也有些中国学生对古老的建筑非常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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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冲击是如何去学会一套新的说话方式。陆建德回忆:“我们总是以为中国人说话曲来拐去,洋人说话直来直去,实际上是倒过来。外国人开讨论会,如果有人提出批评意见,会很委婉,你如果不敏感的话还不知道提出来的问题可能是颠覆性的。我们喜欢对错这样的概念。”陆建德到导师家去开讨论会,茶几上放满了红酒,大家以酒为伴,要插话不容易。他说:“人文学科的学生出去读书可能跟工科学生差别很大。后者的研究很快就走上正轨了,因为在实验室里学的东西差不多,但是人文学科表述的方式不一样,可能是另一种话语系统。当时国内信息还不大灵通,熟悉那套话语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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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的博士论文是研究英国文学批评家F.R.Leavis(利维斯)的。“他对诗、小说的分析非常细腻,又有一种道德的关怀,但不是道学家的关怀,跟我们文学中的直接说出来的伦理传统不一样,他更关注小说里的角色怎么看自己,怎么看自己和周边人的关系,是不是有无我的习惯。我们重视名义,好坏是预先设定的,史籍里‘进谗’的必是坏人,观察道德内涵的切入点差别很大。这是比较文学的教益。中国文化从大的方面来说是相信‘性善’的,‘好人’都特别自信,贾宝玉生下来嘴里含着一块玉,说明他很纯洁,自己是光亮的一点,周围是黑暗的。问题总是很多,但是自己不是问题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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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陆建德获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回到中国。他发现出国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大的变动阶段,自己虽没有直接参与80年代中国知识界的一些活动,但是远距离观察,感受可能跟国内的人不一样。“那时候的文化界,一方面很活跃,另外一方面可能也是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情绪,对新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迷恋。举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一艘船,帆张满了,要乘风破浪,但是船身又太轻。中国思想界要张帆远航,自身缺少一种比较平稳的定力。后来90年代发生了一些有趣的变化,我认为这些变化也是中国知识界成熟的一部分,形成不同观点是完全正常的。任何简单化的思维、寻求灵丹妙药的冲动,都要不得,我们自己要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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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到剑桥大学留学之前,已对莎士比亚以来的英国文学读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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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这倒谈不上,一直到现在依然很不够。在读大学之前,我已经读了一点英国文学,包括莎士比亚,主要读翻译。家里的原文剧本也读过一些,读得结结巴巴,语言关没过。“文革”期间读书是好高骛远的,马马虎虎,只图速度。还读过不少英国小说家高尔斯华绥的翻译作品,他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但是英国对他的评价较低。读得多的还有萧伯纳、哈代、狄更斯等等。到复旦后读书才变得细致了,首先得感谢精读老师。图书馆借书限制极少,外国老师也很愿意借书给我们,比如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动物庄园》,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些书是带着扭曲的心理去看的,劳伦斯小说中的性描写激起很大兴趣,记得那本平装本的有些地方屡屡被人翻阅,书页的边缘有点发黑了。后来又看些很可疑的当代美国小说,应该列入黄书的范围。不过很快回到正路。读《一九八四》是非常让人不愉快的,书里有一个超级思维能手,他有犹太人的名字——果尔德施坦因,他大篇地讲无理之理,当时勉强读下去,并未觉得讽刺得巧妙。《动物庄园》里的马让人特别难过,奥威尔用拟人的笔法来写这匹马的遭遇,勤勤恳恳但是最终还是受欺负、虐待。当时中国人对动物的关心是不够的,我小时候的同伴们都会有一些虐待小动物的劣迹,看到任何鸟的第一个反应是怎么把它打下来,缺少最基本的温情和爱心。我这一辈的中国青少年的心是很坚硬的,身上好像有一层厚厚的铠甲,有些词(如“爱”、“同情”)在我们的心灵上没有印记。我们熟悉仇恨愤激的话语,所以鲁迅在“文革”中还是沉溺于暴力的造反派们的英雄。这是一种损伤。把这层铠甲戳破,激活身上比较温暖、柔弱的东西,是很重要的。拉扯得太远了。复旦读的书还是比较多的,历史、哲学的书也读,这得益于孙骊等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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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从文化史的角度来讲,伯林(Isaiah Berlin)在英国的学术界影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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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我有时候号称是伯林专家,不好意思。我在80年代就关注他,博士论文的前言还引用他关于浪漫主义的论述。伯林在英美的影响较大,英国人对他态度有点复杂。牛津的沃尔夫森学院(Wolfson College)成立于70年代初,专招研究生,与剑桥达尔文学院结为姐妹学院,首任院长就是伯林。两个学院经常有交流活动,我曾经代表达尔文学院到牛津去跟沃尔夫森学院的学生比桥牌。伯林很长时间当那个学院的院长。沃尔夫森学院不是那种光芒四射的老学院,成立时没有各种各样的资助。伯林因为有犹太背景,跟美国的政界关系紧密,拉赞助的渠道比较多。他对启蒙主义的批判,对浪漫主义以及民族主义的缘起的分析都是蛮有趣的。只有了解他的犹太复国理想,才能发现他的所谓自由主义充满矛盾。他分析19世纪俄罗斯激进知识分子说话不负责任的原因,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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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有意思的是伯林写托尔斯泰,后来变成了狐狸与刺猬的形象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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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狐狸是多变,刺猬是不变,他大致上比较两类人物,在知识界影响比较大。但是我相信他50年代时的名气来自冷战。他写的文章英国味道少一些,俄国味道重一些。他喜欢排比句,行文好像是波涛滚滚,有一种巨大的修辞力量,跟地道英国文人的风格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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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宇:你发现英国学界传统的风气跟当今美国学界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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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建德:美国学术界的竞争特别厉害。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有一些老师其实挺好的,他们没出过什么书,也不是博士,头衔就是“Mr.”,某某先生。现在这一类人物已经少了或者不大有了,我在剑桥的时候还有几位这样的“先生”,在美国大学看不到,他们是多面手(叫作“generalist”),教书范围广。现在这种人好像已经比较少了。当然述而不作不一定就是优点,可能是牛津、剑桥容易出自视很高的懒人,在学院里做所谓的院士(Fellow)就进入了英国的特权阶层。记得老师中单身的比例较高,大学毕竟是从修道院发展过来的,但愿鲁迅先生不要像批判“寡妇”那样笑话这些独身主义者。无法想象20年代的欧美社会能原谅《寡妇主义》那样的文章。有一位华生先生,书倒是写得很多,单身,从他圣约翰学院古色古香的房间里经常飘出钢琴声。19世纪中后期,剑桥外围开始出现一些住宅,是给那些结了婚的院士住的,结婚的人后来比例越来越高。英国学者一般不大喜欢参加学术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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