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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11 李怀宇:你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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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13 曹锦清:二三十户人家吧,所以都互相很熟悉的。我们那个村算是一个生产小队吧,浙江龙游一个丘陵山洼里面的一个小村。那里的村落的规模都不是很大。因为从小在那里长大,到上海来了以后,就不是很适应,要讲上海话,融入到上海的社区里面也是有点困难。我在融入城市的过程中也有一些阻碍,上海人会欺负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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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15 李怀宇:你后来能讲上海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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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17 曹锦清:上海话能讲。但我对什么是上海人,感觉比别人敏锐一些。对农村有一种亲和感,研究的时候还是以农村为基础,到农村去好像觉得自己可以理解透彻这样一个村落、一个乡镇,那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城市到处是秘密,满街陌生的人来来往往,你知道他们想什么吗?但是在农村,信息相对来讲是比较公开的,你只要有一种亲和力,老百姓信任你,一般来讲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所以,乡村研究跟城市研究不是一回事,城市研究更多地依赖于各种统计。所以城市对于研究者来讲,它的巨大、流动和陌生,要从理性上、概念上去把握是很困难的,会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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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19 李怀宇:“文革”十年,读书有没有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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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21 曹锦清:“文革”十年,我本人是没有间断的。我们是1968年12月上山下乡,我被安排到崇明农场,当时叫东方红农村,现在改名为长江农场。一个班的人,一部分搬到那里去。我那时已经读到高二了,读书的习惯基本养成了。在农场里,下雨天就不干活了,所以闲暇时间还是不少的。我在农村待了四年,基本上都在读书。后来我做了连队副指导员,在场部的时间可能多一点。在农村,一下雨就不劳动了,就待在家里,没事就打牌,有些人爱学习,还组织了学习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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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23 李怀宇:那时候能读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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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25 曹锦清:当时估计到农村去最多两年,我们还相信上山下乡是为了培养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认为是短期的锻炼,将来总是会起用的,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当时也读了一些书,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积累知识总是有用的。当时也安慰自己:有才能有知识,国家不用是国家的错,没有才能是我自己的错。所以,当时在这种心理之下,在那里还是继续读书,至于读什么书,是有所变动的。因为当时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出路,想搞一些文学创作,写点古典诗、小说之类的东西。那时候就阅读了大量的文学著作,先把中国文学史看了,然后把里面重要的人的重要著作,能够收集到的,也拿来读了,从《离骚》开始,读得比较多的就是唐诗宋词,还有小说。也把俄罗斯文学史看了,然后把里面重要的人都记录下来,能够拿到的重要著作也看下来,从普希金看到肖洛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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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27 后来有两个原因,我没有走上小说创作之路。一来我总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不行,缺乏形象思维,写出来的小说干巴巴的,不好。另外,隔壁农场有一个人,写了一部反映农场的小说,寄到上海人民出版社,据说反映了太多的农场生活阴暗面,他被打成反革命。这个消息传来之后,我们原来的读书小组就散了,大家都有点怕。我对文学的兴趣渐渐淡了,转向了读历史。读的第一部就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所以林彪事件发生以后,我倒很冷静。因为我把林彪和毛泽东的关系,理解为大唐时期的武则天和几个酷吏来俊臣、周兴之间的关系,武则天是利用这两个酷吏来收拾那些不服从她的李氏集团,收拾得差不多之后,她要平息怨愤,要平反冤假错案,用那些打服了的老家伙来清算周兴和来俊臣,“请君入瓮”就是讲这个故事。我当时就觉得历史很有用,历史还活着,历史不会消失。这就成为我研究当代社会的主导想法,因为近代以来最重大的问题就是历史进程不断地被切断。第一次是辛亥革命切断了,推翻了帝制,实行共和制;1949年也切断了,认为是结束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进入了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阶段;到了“文化大革命”也切断了;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也被切断了。总而言之,近代一百多年被切断了好几次,而且都是自觉地要切断。在“文革”当中,我觉得历史在延续,历史当中的很多内容可能就改换了名称,甚至是制度包装,但是实际内容一直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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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29 1972年,上调我去做中学老师。我们这一届培训了一年半,当时我就觉得要读历史系,所以我就进入华东师大历史系。1972到1974年,我大量地阅读历史书,我的历史知识基本上是在这一年半储备起来的。一年半差不多都没回家,把中国的五六种通史断代史都看了,如《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等。但是《汉书》、《后汉书》比较深,当时有没有读懂很难讲,算是翻过了。同时也学习了马列主义的哲学,马恩的二十几卷通信我都看了,后来就教书。所以,我基本没有中断读书,凡是有助于理解社会的书我都找来看,杂七杂八的书看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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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31 李怀宇:原来的兴趣是文学,后来是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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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33 曹锦清:读历史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些问题,当时问了一些老师,老师也解答不出来。历史本身是永久地消失了,我们谈的历史是当事人和后人的追忆,就是保留在典籍里面的,这是历史本身和历史史料之间的关系。后代人通过史料来复原当时的史实,这里就牵涉到哲学的问题。我认为史学本身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我当时以为哲学可以解决这类问题,所以考上复旦大学以后,我就转到了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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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35 李怀宇:原来读历史是在哪个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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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37 曹锦清:华东师大,读了一年半,1972年9月到1974年,结束后就分到蓬莱中学做历史老师。那一段时间是我读书最用功的时期。在蓬莱中学教了两年书,到1976年有机会到西藏去援藏教学,在西藏拉萨待了两年。1977年恢复高考,我还在西藏,1978年我就赶回来参加高考,这一次就考复旦哲学系。读哲学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不仅对社会问题感兴趣,也对自己的人生问题感兴趣。这跟梁漱溟有点接近,因为他早期也对人生问题发问,后来就对社会问题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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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39 我的情况也是这样,首先思考的是人生问题,“文化大革命”来了就考虑社会问题,从社会问题就切入到想从历史里面寻找答案,又从历史返回到哲学。到了后来很晚才知道,人生问题是一切哲学问题里面最具哲学意义的问题。当我写完了《现代西方人生哲学》这本书之后,才看到普列汉诺夫的美学著作中谈到,一切形而上学的问题当中最形而上的问题就是意义问题。当时看了,我就想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写这本书,他认为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虽然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是对于这个问题的提出,可以引出社会学的解释,这也引导我转向社会学领域。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但是我十几岁的时候一直认为是有答案的,当时我还决心要在二十五岁以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把意义问题解决了,把人活着干吗、怎么活着这个问题解决了,我就可以直接地去生活了。后来才知道实际上这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所以我现在看到有些人谈意义问题、人生问题,就觉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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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41 李怀宇:读哲学系没有办法解决你的人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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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43 曹锦清:因为哲学里有N种回答,有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有一种认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佛家整个认为人生就是无意义的。有意义的也有各种回答,吃喝比较有意义,还是为人民服务比较有意义,还是光宗耀祖比较有意义,当然有各种不同的答案。哪个是绝对的真理?谁能够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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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45 李怀宇:所以就从哲学转到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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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47 曹锦清:当时我本科就在复旦毕业,但是后来都要回流,就到华东师大读助教进修班,读硕士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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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49 李怀宇:那时候已经开始对社会学感兴趣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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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51 曹锦清:1985年、1986年我已经基本上转向广义的社会学领域了,就看经济学、法学、社会学的一些著作,主要是理解当时已经变化了的中国社会,尤其1982年公社体制解体,实行土地家庭承包制以后,整个农村社会就开始变动起来了。到80年代中,城市改革开始提上议程,城市也开始变动起来。成立了文化研究所,当时还是讨论文化问题,但整个研究要转向国情,转向实证,转向历史,就等于倾向于社会学研究。《现代西方人生哲学》刚写完,就转向社会学研究。所以,社会学我也是半路出家,我的本行应该是史学和哲学,哲学我相对比较熟悉一点,自以为对哲学好像有点悟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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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53 李怀宇:后来怎么做起“浙北乡村的社会文化变迁”这个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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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55 曹锦清:1988年末,我们文化研究所十几个人,分成四个小组:一个组搞农村研究;一个组搞小城镇研究,当时费孝通在提“小城镇,大问题”;一个组搞国企研究,当时国企改革;第四个组打算搞比较现代化研究,通过各国的比较来加以研究。当时真正付诸实施的就是我们这个组,我和张乐天跑到他老家浙北海宁去做调研,原来估计是一年,后来实际上搞了四年。一直到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后,有的人就下海了。这个所,跑的跑,散的散,我们还是继续在搞。有些人出国了,我们觉得出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年龄也不小了,跑到美国去干吗;搞美元的话我也没有这么大的兴趣,到美国去求知的话,我关注的是中国的问题,美国的教授也不可能给我什么教导。1992年,他们原来有一个组搞国企研究的,搞了一半没有做下去,我就接过来搞了,但发现国企用实证研究非常困难,到农村可以做调研,企业里面几乎无法调研。第一,接受采访度很低;第二,企业里面的情况很复杂,企业里面各种核算等等也不会对你开放,企业里面的厂长经理也不会把你当回事。总而言之,在企业里做调研成本太高,所以后来就转为半理论的研究,写了一本《走出“理想”城堡——中国“单位”现象研究》,也花了几年时间。到了1995、1996年,打算到中部去搞研究,后来就有《黄河边的中国》这本书。之后我打算到西部去搞研究,当时我想把县作为一个社区,县是非常古老的,而且有的县是一个语言区、经济区,又是政治区、文化区等等,比较完备。而县以下的乡镇,乡镇以下的村是不独立的。这样就要求这个县的信息直接对我开放,各乡镇对我开放,各村对我开放,各农户对我开放,一年为期。我写好了材料交给他们审,他们不同意的就不发,同意的就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想进这样一个县,通过很多努力,都说你调研的话,来啊,欢迎啊,就是一个礼拜,最多十天。这已经是90年代晚期,那个时候正是农民计划生育搞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又是中西部这种地方,充满着不能够对社会开放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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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57 李怀宇:《黄河边的中国》的写法很多都是用日记,为什么用这样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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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5459 曹锦清:出版这本书我也是犹豫不决的,原来书前还有十个报告,按计划生育、农民负担等十个主题,每个主题我大概写了三四千字,放在前面作为总括的;后面想附一章,叫“历史与理论”,最终加以概括。后来写了半年都觉得力不从心:把现在的农村放到百年进程中来概括一点东西,觉得非常苦。后来朋友建议,用不着替读者想那么周到,你就把事实呈现出来就可以了。因为中部农村的事实,在80年代晚期到90年代,基本上被媒体、学术界遮蔽了。当时沿海城市的知识分子基本上只看到美国、与国际接轨的东西,认为农村问题基本解决了,分田到户以后,情况比较好。被媒体、学术界遮蔽的事实,呈现出来本身是有意义的,引起公众对这一领域的注意。我的意思是,与国际接轨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够与中西部脱轨。快速与西方接轨的同时,与国内整个中西部脱轨,这样改革开放是会翻车的。通过这样一种直观的、扫描式的东西,基本上把它反映出来了。让这些被研究者直接出场,让他们自己来陈述,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平台而已,或者在具体里面就可以呈现一般。有的农户家庭的经济我都反复呈现,包括农民负担都反复出现,通过家庭的会计反复出现。当时编辑部是不接受的,说我重复太多,我说为什么要重复,这种研究方法有一个自然的缺陷,不可能按原来统计的方法来。我要反映整个中部的一般民众的实际生活状况的话,要通过东西南北中的不同的个案,而反映出一般的情况,反映出农民负担情况是怎么样。用这个方法是反复考虑过的,这样来表达更好一些。稿子到了出版社去校对,初稿出来以后,印了十本,是大字本,是到上海党委的印红头文件的印刷所,所以校对就特别认真,一校,二校,三校,四校。我的字写得比较潦草,最后一校叫我去了,我看了看,字不多,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就完了。好了之后交给他们,几个校对就站起来了,我很奇怪,其中一个就跟我讲:真的谢谢你。我说:谢我什么?他说:我们这里都是印红头文件的,红头文件告诉我们的是这样的中国,你告诉我们的是那样一个中国,那一个更真实的中国。当时我很感动地说:有你这一句话,我就有胆量把它出版。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要比用学术语言概括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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