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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11 这次思想心绪动荡后,胡适似乎比以前自信更强。而且自觉“胸襟魄力,较前阔大,颇能独立矣”。可以看出,他的观念有一个大的改变:以前常为中国各种风俗制度等辩护,此后则开始较多看到西方的好处和中国的不如人处;以前论事还多出于中国的传统观念,此后则渐偏向西方的思路。胡适以前一直极不喜欢西人到中国传教,但在那年8月却说,虽然“前此颇反对此举”,近来则觉得传教之士,“正亦未可厚非。彼等自信其所信,又以为其所信足以济人淑世也,故必欲与世人共之,欲令人人皆信其所信,其用心良可敬也。”[42]胡适对传教这种宽容念头持续得并不久远,后来他仍时时攻击在华传教士和传教事业,终生以未读过教会学校而自豪,但此时的观念转变是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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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13 不久,胡适开始怀疑中国“二千年来,无论文学,哲学,科学,政治,皆无有出类拔萃之人物”。他也进一步发现了美国道德高出中国的地方。曾经做过狎邪游的胡适发现美国上流人士视嫖为“大恶”,而中国人士从无此念。他认为,只有知此为大恶,以后才可能有绝迹之一日。故中国“今日急务,在于一种新道德,须先造成一种新舆论”,使人人知这是大恶大罪,“则吾数千年文教之国,犹有自赎之一日也”。胡适也自誓,今后不但不再做此事,而且要“提倡禁嫖之论”。这一点,他只大致做到了。胡适在“暴得大名”之后的反思期间,就曾于1925年在武汉“把周老先生(鲠生)拉去看汉口的窑子生活”,又于次年在上海时带他的老朋友根内特去见识上海风月。根氏为哈佛大学高才生,那时已是美国名记者,正所谓上流人士。他果然把胡适狠狠教训一通。胡适也深自悔悟,向根内特保证“要严肃地做个人,认真地做番事业”。[43]但胡适明知根氏为上流人士而要带其去嫖妓,可知他已忘了当年的想法,又可见当年观念不过是一时心烦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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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15 那年7月,胡适在美国政治漫画中看到“风趣”的表达,立即认为“西洋政争之态度非东方政客所能梦见”。褒贬甚明。不过,胡适历来思虑周密。他虽然在往西方观念一边偏,但也知道有一点是根本不能变的:美国终非吾土。胡适在思乡之念“往来胸中”时,想起了王粲(仲宣)《登楼赋》里的“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美国再好,终非吾土,胡适的忧思又“何可任耶”?[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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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19 有没有对自己所要扮演的历史角色的自觉是极为重要的。胡适在其《易卜生主义》中曾说,要“把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这句话他一生常挂在口上,用以引导青年(虽然在不同时期说此话意思也有变化),其实也以此自勉。而《易卜生主义》恰是在康大时即以英文先写出,回国后又改写成中文发表的。胡适在留美几年中有意识地往此方向努力的那种“自觉”,的确很明显。他的朋友郑莱曾称赞他为“留美学界中之最有学者气象者”。胡适听了,暗中下决心“自励以求能消受此誉也,否则真盗虚声矣”。这与胡适少年时受傅君剑夸奖一样,又给他加一层“超我”的压力。但“超我”也就是“自觉”的一部分。郑莱所言不虚。君不见当年《竞业旬报》先后三个编辑傅君剑、张丹斧和胡适,前两人后来都成报人,独“以舆论家自任”的胡适成了学者。[45]所以胡适后来说没有蔡元培他就会成为一个三流编辑,的确是有所感而发自内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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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21 在“超我”压力下的胡适暗中在与所有的留美学生比。1915年初访纽约时,知友人张仲述(彭春)已著短剧数篇,颇不错,不禁叹谓:“吾读剧甚多,而未尝敢操觚自为之,遂令祖生先我着鞭。”这正说明他自己是有意要事事先人着鞭的。同时,胡适又有君子善假于物的大优点。他说,与朋友讨论,“本期收观摩之益也,若固执而不肯细察他人之观点,则又何必辩也。”不管争论讨论,胡适都最善于整合别人观点,据为己有。留学生许肇南主张一国命脉在中等社会,特别倡社会改良。胡适有诗记许氏的观念说:“诸公肉食等狐鼠,吾曹少年国之主……愿集志力相夹辅,誓为宗国去陈腐。”[46]这些后来都不同程度地成了胡适自己的意见。观胡适许多书信文章中的新观点,常常能在其日记中发现不久前恰与人讨论或争论过。但有时胡适的整合也不一定成功,如他受傅斯年文章《周东封与殷遗民》影响所写的《说儒》,自己虽颇满意,其实凡傅文未言及者,多半都长于见识而证据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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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23 胡适不但自己在为“他日为国人导师”做预备工作,而且也期之于他人。1916年6月他在纽约接待了九年不见的老师马君武,“先生留此五日,聚谈之时甚多”。日记里说是“相见甚欢”。但晚年回忆说,“那时我很忙,我还陪他吃饭,出去玩玩谈谈”,微露一点勉强。这心情,很可能是因他对老师有点失望而生。日记中说他与老师聚谈之后,发现马氏“于欧洲之思想文学似亦无所心得”,故“颇觉其通常之思想眼光,十年以来似无甚进步”。胡适以为:“先生负国中重望,大有可为,顾十年之预备不过如此,吾不独为先生惜,亦为社会国家惜也。”胡在日记中这样写老师,后来出版时又不删去,“君武先生当然有介意”。但正如余英时师指出的,马氏既然决心以工科为业,“也许根本便不发生什么‘预备’的问题”,胡适不过是把他对自己的期待“不知不觉地”转投射到马君武身上了。[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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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25 当然,正在预备的留学生也并不止胡适一人。余英时师注意到,胡适在1917年初访友人朱经农时,朱即向他提出“我们预备要中国人十年后有什么思想?”胡适立刻在日记中写下:“此一问题最为重要,非一人所能解决也,然吾辈人人心中当刻刻存此思想耳。”[48]重要的是,由于像马君武那样“负国中重望”者并无意预备或预备不足,就给像胡适和朱经农这样在国中本无声望却坚持预备者提供机会了。这再次表明对个人的历史角色自觉与不自觉的重大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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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27 胡适一生在内行面前一开始似乎都不够自信。在他公开演讲许多次后,为提高技术,选修了一门暑假期间的演讲课;但第一次被叫上台时,虽是7月,却“仍然浑身发冷、发颤”,不扶着桌子就想不起讲稿,极为紧张,就是一例。后来到北大用博士头衔,甚至冒认他其实不愿认同的古文家身份,又是一例。其成功的经历,大致都有一个开始时的小挫折,如在上海初为小乡下佬,在美国也一度有过波动,几乎入了基督教;等等。但不甘落人后的胡适也有一个自我肯定的法宝。据他自己说,这种“戏台里喝彩”虽是“人生最可怜的事,然亦未尝无大用。盖人生作文做事,未必即有人赏识。其无人赏识之时,所堪自慰者,全靠作者胸中自信可以对得起自己”。[49]凡不十分顺利之时,胡适即靠此法宝自我保护。且胡适毕竟聪明过人,又有少时的特殊训练,也的确能吃苦奋斗;通常都能迅速扭转局势,小挫之后,继以大成功。而小挫之后的成功比一帆风顺有更深的印象,也更有鼓舞力。胡适在将离康大时赠别任鸿隽的诗中说:“寄此学者可千人,我诗君文两无敌。”[50]自居留美学生做诗的首席,自信不可谓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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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29 胡适后来只大胆怀疑别人,却并不怀疑自己,甚至也不太准许别人怀疑自己,都是在上海开始建立、由庚款考试增强、再由在美国得奖巩固起来的自信使然。第一阶段使他知道他的特别的“先生”认同不只是在上庄才成立;在上海这样的大地方,在中国公学这样的高级学府,他都证明了自己的秀异。庚款考试的成功,使胡适由上海激进青年中的彷徨者一跃而为全国性的精英,在美国的几次得奖,进一步向自己证实了他的不同凡响。其中胡适较少提到的入选全美优秀大学生联谊会,是一个重要的成就。胡适所得的什么卜朗吟奖,虽然轰动,多半还因他是个来自“落后国家”的外国人;若在美国正式求职,那种奖未必上得了简历。至于那个什么国际和平会的奖,金额虽高,是专为社会上一小部分人说法,更加没有普遍的地位。倒是那个联谊会的成员,表明他在美国一流大学常春藤盟校中也是佼佼者,是可以一直写在简历上而为上流社会广泛接受的。在胡适服膺的以西方标准为取舍的现代国际社会,胡适已达到最高标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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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31 [1] 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第63—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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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33 [2] 《谈话录》,第163页;胡适:《中学生的修业与择业》,《胡适作品集》第25集,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第206页;《胡适致母》(1910年7月22日),《安徽史学》1989年第1期,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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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35 [3] 周明之:《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第7、9、36—39页;朱文华:《胡适评传》,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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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37 [4] 本段及下段,《胡适致乡友信》(1910年9月25日,邮戳日),转引自石原皋《胡适与陈独秀》,《胡适研究丛录》,第85—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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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39 [5] 《胡适致母》(1911年1月1日),《安徽史学》1989年第1期,第77页;《口述自传》,第35—36页,唐先生评论散见于第41—48页;胡适:《中国的政府》,《竞业旬报》第28期,转引自周明之《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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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41 [6] 周楠:《胡校长为我出证明》,《胡适研究丛录》,第48页;《谈话录》,第1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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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43 [7] 胡适日记,1915年7月8日、1911年4月10日、1914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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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45 [8] 胡适日记,1911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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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47 [9] 胡适日记,1911年6月18日及所附同月17日、21日给友人章希吕、许怡荪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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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49 [10] 本段与下段的讨论参见周明之《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第49—55页;胡适日记,1912年10月12日、12月24日,1914年9月13日,1915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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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51 [11] 周明之:《胡适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选择》,第54—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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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53 [12] 《胡适致母》(1911年1月1日),《安徽史学》1989年第1期,第77页;胡适日记,1911年6月3日;胡适:《非留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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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55 [13] 胡适日记,1911年2月1日;胡觉信转自《年谱》,第26页;胡适日记,1917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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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57 [14] 《胡觉致胡适》(1911年夏),《安徽史学》1989年第1期,第78页;胡适日记,1917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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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6759 [15] 《口述自传》,第38—39页;《胡觉致胡适》(1912年春),《安徽史学》1989年第1期,第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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