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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77 胡适高度赞扬国民党的军党一体化制度,他认为,各级部队设党代表和“全党也多少在军事纪律约束之下”,使国民党的军队和政党“实际上已成一体,至少也是连锁式地结合起来了”。这一点,胡适认为是“极为卓著而且重要的”。其结果,“这样组织起来的军队当然要打败[北方]没有组织的军队”。近代以来,士人多对中国人不善于组织而常为“一盘散沙”所痛心疾首。正是因为所痛极切,自由主义者胡适才可能这样称赞一种显然与自由主义精神很不相合的集权“组织方式”。在此心态下,胡适理直气壮地告诉英美听众:俄国在中国的影响“完全是健康的”,鲍罗廷也是受中国老百姓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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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79 有意义的是胡适特意把孙中山的《建国大纲》《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等内容择要正面介绍给美国听众,他强调孙的这些思想不但不受俄国的布尔什维主义影响,反倒是在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民主自由传统影响之下(这里面的许多内容,正是两年后胡适将进行大肆抨击,指斥其不民主不自由者,详后)。从表面看,胡适的言论多少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强调苏俄在中国的影响是健康的;另一方面,他又尽力辩称国民党孙中山并不怎么受苏俄的影响。但只要将这个矛盾纳入胡适所说的“苏俄走的是美国路”这一思路中,就可自然得到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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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81 在此基础上,特别也由于国民党因“容共”而吸收了大量趋新青年,胡适把国民革命视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新阶段,正式纳入他认同的“中国文艺复兴运动”之中,也就是他此时所说的“新中国”的一部分。这样,作为中国文艺复兴代表人物的胡适与联俄容共的国民党就已成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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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83 但这显然与胡适过去认知的新文化运动有所不同,对此胡适也有解释。他于1926年11月25日给丁文江的信很能表明他那时的态度。胡适分析当时中国的大局说:“今日之事只有三条路:一是猛烈的向前;二是反动的局面;三是学术思想上的大路(缓进)。我们即[便]不能加入急进派,也决不可自己拉入反动的政治里去。”[15]这是在规劝丁氏,但胡适自己有意“加入急进派”的倾向是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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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85 如果说此时胡适似乎还留恋缓进的大路,不久他更进一步分析说,曾以思想文化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因同人开始谈政治而分裂为急进和缓进两派。缓进者仍主张继续从非政治的文化思想教育着手;急进者则认为政治运动和非政治运动应双管齐下。几年的内忧外患使新文化诸人认识到不仅谈政治不可避免,甚至积极从事政治也不可避免。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胡适此时公开承认:“我们过去试图避开政治恐怕是错误的。归根结底,新的政治运动恐怕并非像我们过去设想的那样不成熟。”胡适进而指出,国民革命运动是中国唯一有希望外抗强权内除军阀的运动。他预计国民革命如果不给中国带来一个根本的解决,至少也是一个转折性的解决,但他认为更可能是一个根本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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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87 毫无疑问,这里胡适所说的中国文艺复兴,就是一个最终走向政治解决的文化思想运动。从不久前还在出席善后会议到认同于联俄容共的国民党,从坚信从思想文化入手再造文明到承认自己避开政治的错误并欢迎国民革命的政治解决,胡适迈出的步子已经够大了。其实他的步子也是随着他所说的中国思想界由个人主义阶段向集体主义阶段转移这一过程一步步逐渐迈出的。然而,胡适的这些表态都还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一般人并不能充分理解。更何况北伐初期胡适的朋友丁文江正在上海为军阀孙传芳效力。结果,正当胡适在英法等国大说国民党和北伐的好话时,在巴黎的国民党支部却散发传单要旅欧同胞“监视这孙传芳的走狗胡适之来欧的一切行动”。[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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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89 这里还有一个根本的认知差距问题:胡适把国民革命纳入他认同的“中国文艺复兴”,在他看来可能已尽了最大的宽容努力,真有点大恩大德之意;但在国民党一方,却未必感恩。因为国民党人自有其同盟会以来的渊源和传统,他们可以借思想革命的东风(即孙中山所说“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但根本不屑也不会认同于这半路杀出来的什么新文化运动。双方在这一点上并不投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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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91 就在胡适在英美为国民革命大做宣传后返国的同时,革命运动本身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27年4月的“清党”运动标志着国共两党的正式分手。有意思的是,那时在不同的地方及政治主张不同的人对同样的现象有几乎完全对立的看法。在上海的高梦旦认为:“时局混乱已极,国共与北方鼎足而三,兵祸党狱,几成恐怖世界,言论尤不能自由”。而在南方的前北大学生、那时与国民党比较接近的顾颉刚则说:“广州气象极好,各机关中的职员认真办事,非常可爱。”[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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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93 高、顾二人写信的时间相差只有两天,见仁见智,相去何止天远。但彼时国民党已开始“清党”杀人,一般知识人对此极少有不反对的(许多人不公开反对,心下也极痛恶)。而身在国民党统治区域的顾氏竟视而不见,以为“气象极好”,可知他那时的政治倾向性非常明显。几年前曾与胡适同游杭州的旧识任白涛在约一个月后告诉胡适:“西湖目下的空气,着实没有从前清新了。”[18]所见虽不似高梦旦那样差,与顾氏所见,终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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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95 顾颉刚曾向胡适建议说:“先生归国以后似以不作政治活动为宜。如其要作,最好加入国民党。”他一面警告老师:“如果北伐军节节胜利,而先生归国之后继续发表政治主张,恐必有以‘反革命’一名加罪于先生者。”同时又婉转进言说,胡适最近“主张我们没有反对俄化的资格,这句话也常称道于人口”。[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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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97 可见由于胡适对国民党的赞颂主要是在海外以英文发表,在国中当权的国民党人并不十分领情,他们所知道的,仍是胡适上一年发表的赞颂苏俄的文字。问题是,国民党各实力派此时正先后与苏俄断绝关系,胡适这个称赞的分量不但大大减轻,恐怕还有适得其反的可能。故国民党内虽有郭泰祺等少数人曾提出委胡适以重任,后均无下文。倒是胡的老朋友高梦旦也警告胡适说,在此无言论自由的时代,“吾兄性好发表意见,处此时势,甚易招忌”。不如暂居日本。[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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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099 但胡适仍决定回国。美国左派记者斯特朗与胡适同船从日本到上海,她记录下来的胡适谈话从一个侧面提示了胡适自己在那时的看法:胡适显然为两湖地区的工农运动所困扰,而且他对时局的发展也还有些疑虑。不过,胡适也指出,他的朋友多数是站在南京方面的,虽然这些人充满怀疑,对前途很不乐观,但南京看上去会赢得这场斗争(这大约既指宁汉之争,也指南北之争)。胡适本人则对三位信奉无政府主义的老知识分子(按指蔡元培、吴稚晖和张静江)参加南京政府寄予厚望,因为他们具有得到公众信任的道义影响。胡适也相信,那时还在宁汉之间徘徊的宋子文很快会加入南京一边。有宋的理财能力、蒋介石的军事才干和三老的道义影响,就可能形成中国有权威的重心;而这一重心的确立即是全国稳定的基础,否则中国至少还要乱十年。[21]这些观念与胡适散见于其他地方的论述是基本吻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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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01 胡适回国初抵上海,即在他住的沧洲饭店与吴稚晖“大谈”。恰值老友胡明复等来探望,知吴在内,坚不肯入。他们对胡适说是不想打断吴的谈话,但也很可能是避而不见那时正支持“清党”杀人的吴氏。那次的谈话,胡适在后来责备吴“以理杀人”时仍“至今不忘”。而所谈的内容包括吴氏自己真能不要钱,故“最痛恨一般少年人因金钱而不惜作杀人放火的事”,大约总与解释吴何以会支持“清党”有关。后来胡适也曾出席蒋介石的婚礼(可能是因为与宋子文的关系,但仍是一种姿态),并见到吴稚晖,聆听了吴对蒋的吹捧。[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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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03 胡适回国约一个月后,负责国民党宣传工作的胡汉民即邀他去南京面谈,胡适以私事未及安顿婉辞。[23]在那年7月与蔡元培的一次谈话中,胡适正式向新朝进言,提出开“约法会议”的主张。他建议“根据中山的《革命方略》所谓训政时期的约法,请三四十个人(学者之外,加党、政、军事有经验声望的人)起草,为国家大政立一根本计画,以代替近年来七拼八凑的方法与组织”。[24]这大约是胡适最郑重地向国民党提出的带根本性的建议,虽然理想意味十足,但颇能体现胡适愿为新朝出力的心愿。不过,对“党国”实际政治更具“了解之同情”的蔡元培,很可能根本未将此提议转达实际当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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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05 在与另一个前北大学生罗家伦(字志希)的谈话和书信中,胡适认为“国民党今日尚没有公认的中心思想”(实际有没有是另一回事,至少没有胡适所希望的那种中心思想)。但他仍对新当政的国民党寄予厚望,他希望罗家伦“趁此大改革的机会”,提议由政府规定公文都用国语。胡适说:“此事我等了十年,至今始有实行的希望。若今日的革命政府尚不能行此事,若罗志希尚不能提议此事,我就真要失望了。稚晖、孑民、介石、展堂诸公当能赞助此事。此亦是新国规模之大者,千万勿以为迂远而不为。”[25]从“大改革的机会”“新国规模”等用语及将蒋介石、胡汉民与蔡、吴并列为“当能赞助”新文化运动的目标之一的国语这些思路看,胡适此时对国民党所望甚殷,态度是正面的,且非常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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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07 然而,高梦旦所说的“兵祸党狱,几成恐怖世界”,并非无稽之谈。北方固然在其管辖境内以捕杀教授学生的方式“讨赤”,但主要发生在北京,规模其实不算太大。在南方,先是出现了两湖地区工农运动的“过火”,被当时一些中外人士认为是“赤色恐怖”;而随后出现的“清党”运动,大量的青年学生在此运动中丧生,被中外人士认为是更可怕的“白色恐怖”。主张反共的美国记者索克思就公开说南京等地“清党”造成的“白色恐怖”更甚于两湖的“赤色恐怖”。[26]周作人当时即指出,“清党”的实质就是“以思想杀人”,这是他“所觉得最可恐怖的”。[27]“恐怖”二字的频繁出现,的确揭示了那时许多人对“清党”的当下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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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09 胡适除晚年提到他当年曾对“清党”的南京政府表“同情”外,几乎从未对“清党”发表过公开的正式评论,他当时的真正想法只能从其既存的日记和书信中钩索。不过,当时许多趋新的知识精英,特别是在对其他事件的态度上长期与胡适相近的一些人(如《现代评论》的作者、周作人等通常持“温和”态度者以及像吴稚晖这样的当事人)对“清党”的观感,或者对认识和了解胡适看法的形成与转变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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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11 这些人的观感与胡适未必会相同,但他们的观念向为胡适所重视,他们的书信和公开发表的言论必然引起胡适的关注,因而也就会造成某种程度的“反应”(可以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因此,下文在讨论胡适对“清党”的反应时适当增加一些其他知识精英的观感,希望通过部分重建当时的语境来增进对胡适这一文本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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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16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1706065605]
1706069117 再造文明之梦(胡适传)(修订本) 三 “白色恐怖”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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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19 对不少趋新知识人来说,更使他们痛苦的毋宁是在新旧之争中的南方新派杀起人来不仅不比旧派的北洋军阀差,而且更有过之。周作人说,过去“普通总觉得南京与北京有点不同”,但许多“青年朋友的横死”,而且大都不是死于战场,却是“从国民党里被清出而枪毙或斩决”,即“死在所谓最正大的清党运动里”,显然提示着南京不仅与北京没有多大不同,在杀人上恐怕还胜过北京。《现代评论》一位署名“英子”的作者说:湘鄂因土豪劣绅之名杀人,北方以三民主义之名杀人,南京以共产党之名杀人,实际上都是“为了政见不同的杀人而杀人”,结果是“湘鄂愈杀反共产人,苏粤也愈杀共产党人”。[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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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21 周作人认为,那时“统一思想的棒喝主义”正弥漫中国,这比“守旧复古”更加“反动”。北方的“讨赤”固然属于“棒喝主义”,南方的“清党”亦然,“因为它所问的不是行为罪而是思想罪”。对周氏这样的新文化人而言,“新派”在负面行为即“以思想杀人”方面超过旧派,隐喻着中国的没有希望(即“新的”中国实际也将是“旧”的,而且更“旧”),这是最令他们痛苦的。略带讽刺意味的是,当在总体上属于新派的国民党也大肆杀人之时,许多反传统的新派人竟不约而同想起了孔孟之道。周作人和《现代评论》那位署名“英子”的作者,都想起了孟子的名言:要使天下“定于一”,则只有“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周作人说:“这句老生常谈,到现在还同样地有用。”英子则说:“这是一句好象极迂阔的话,可是我们希望革命首领们不要忘记了它。”[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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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23 两人对引用这句“孔家店”的话显然仍略带抱歉之意,但都指出其在当时的“有用”和不能忘。传统在这一特殊情形下不那么理直气壮地“复兴”,其意义真有无数层次。进而言之,对许多知识精英来说,本来不太讲规矩的武人嗜杀或“暴民”不珍惜人命,他们虽不舒服,还多少可以“谅解”;但南京治下杀人的厉害,却更令他们难以接受,因为“南京政府的主持者不少思想清楚、眼光远大的人”。如果“与军阀说话是‘对牛弹琴’,同暴民说话是‘与虎谋皮’”的话,对“思想清楚、眼光远大的人”,就应该有所忠告了。故前引《现代评论》那篇文章对南京提出:“我们希望不再见胡乱的杀人、不经正式法律手续的杀人,为了政见不同的杀人而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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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069125 的确,南京方面有着具正义象征的著名知识人蔡元培和吴稚晖,且两人都在“清党”中扮演重要角色。其中蔡元培或主要是起名义上的作用,吴稚晖则显然比较积极地实际参与其事。《现代评论》另一篇署名文章说,中国这几十年的扰乱,都是政党之争和武人之争。就宁汉的对立言,“武汉派固然不即是共产派,然而却是以共产派为中心的;南京派中虽不无武人专政之嫌,而却是专为三民主义而反共的”。文章特别指出:“南京派中之蒋,我们不敢保他不是新军阀;而蔡孑民、吴稚晖等,我们可相信不是纯为军阀作走狗的人。”[30]这里的口气虽已不那么肯定,但对蔡、吴仍存基本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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