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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这一段历史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可以看到,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现代思想史,特别是研究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的,而我们家庭就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高度缩影,中国知识分子的各种类型在我们家都有体现。我父亲可以看作进入体制内的知识分子,而我留学美国的哥哥则可以看作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其实我父亲也多少带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色彩,是代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进入体制的类型,我的参加共产党的哥哥、姐姐和姐夫是典型的忠诚的共产党员,而我们最小的三个则是新中国以后培养出的人才。我们新中国成立后都受到比较完整的教育,我的小哥哥在清华大学学工科,姐姐读北师大,我是在北大,但我们三个都因为家庭问题发送到边远的地方,我姐姐到新疆,哥哥到福建,我到贵州,这都很典型地体现了我们这种家庭出身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命运。改革开放后我们各自命运又发生巨大变化,变化最大的是我们最小的几个,我哥哥成了福州大学校长,我姐姐是乌鲁木齐市特级教师,我成了北大教授。我们整个家庭就是各类知识分子的浓缩,也就是说我的研究面对的不是与己无关的对象,某种程度上我是在研究我的家族、我的家庭,或者说研究我自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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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篇文章这样讲:政治家们、历史家们常常出于不同的目的和需要在多个场合谈论20世纪国共两党分分合合的历史,却很少人去关注、理会这种分分合合的历史对由于种种原因参与其中或者受到牵连的个人和家庭的命运的影响,以及更为深远的心灵的影响。这其实反映了我们历史观和历史叙述的问题。在我们的历史视野中,只有历史事件而无人,或者只有历史伟人而无普通人,只有群体政治而无个体心灵世界。对我而言,这段历史是血肉的历史,个体命运和家族命运连在一起的历史,我更关注的是历史事件对个体及家族心灵世界的影响,关心的是人而非事件,这也包含了我个人的痛苦经历与体验。我从出生就面临家庭的一次次分离,尤其是1949年后的第二次分离,对我们家庭每个人的心灵和命运有巨大影响。对我来说,首先面对的就是要和我的父亲、哥哥划清界限,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叙述过这种痛苦,那就是必须把我的父亲哥哥看作妖魔,看作丑恶的敌人,要和他们无情地划清界限。这就形成了我内心最惨烈的记忆。我一直保留着父亲的相片,先是在家里挂父亲像,后来不能挂了就取下来,我当年从北京到贵州时就带着这张照片。“文革”抄家时把照片抄出,我被批为典型的“肖子肖孙”,于是就把父亲的照片烧掉,而且当时毫无痛苦,但是后来想起来非常可怕,这是我最恐惧的记忆:父亲的照片被儿子亲手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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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我作为一个学者重新面对这段历史时,我首先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导致这样一个结果?我苦苦探索中国这一段分离的历史是怎么造成的,它留下什么教训,我常常为“它会不会重演”这样的问题所缠绕,惊恐不安。这是我的研究的一个强大的内在动力,是我还不清的债。我如果解释不清楚,就无法去见地下的父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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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同时也决定了我的研究的基本立场:因为我的家庭成员中,既有国民党员,也有共产党员,而且我的感觉中,他们都是好人,甚至我敢说他们都是中国最优秀的知识分子。历史就是这样:在20年代初中期最优秀的知识分子站到国民党那边,三四十年代最优秀的到共产党这边来。我父亲为了救国,加入国民党,我哥哥姐姐为了争取民主自由加入共产党。我要写出历史的复杂性。我们必须对他们有同情的理解,尽管他们有自己深刻的历史教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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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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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个“债”,就是欠年轻人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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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一辈子爱和年轻人在一起,也就惹出了许许多多的麻烦。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作《压在心上的坟》,也许有些同学看过。讲的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发生的一件让我终身难忘的事:有一个女学生,和我关系并不密切,在“文革”开始我被打成反革命的时候,出于良知,站出来为我说了几句公正话,就被打成“为反革命分子钱理群辩护的现行反革命”,再加上她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按当时的观点,就天生地有罪,在压力之下,这个女孩最后就投湖自杀了。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一个年轻人,竟然因为我而自杀!我就反复地审问我自己:即使我真的罪孽深重,与生俱来,也应由我一个人默默承受,为什么偏不甘寂寞要用青年的热情来慰藉一颗孤寂的心,结果却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这岂不是用青年人生命之重来换取自己苟活之轻?我终于发现自己的责任:在无辜的青年面前我有罪!在贵州大地上的这样一个坟就永远地压在我的心上。后来我离开了贵州,在更大的范围内与年轻人、学生交往,我总觉得有一具沉重的死尸横埋在我和青年之间,向我警示着历史重新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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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实经常在年轻人面前,有一种愧疚之感。永远摆脱不掉的梦魇,构成了我90年代以后的研究、写作与讲学的一个内在动力与心理背景。最近我刚写过一篇文章,从另一个角度讨论了成年人的责任问题。大家知道,最近几年出现了一批少年作者,也有人称他们是“天才少年”,我读他们的作品,发现了他们对学校教育、对社会、对人生都充满了调侃,从中透露出看透了一切的冷漠。我猛然警悟到在我们的大学生、中学生,甚至小学生中是不是出现了调侃的一代?太早地看透一切,太早地冷漠地对待一切,这是很可怕的。现在我们要追问,这调侃的一代是怎样产生的呢?当然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大人们都在演戏,老师、家长,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都在演戏,孩子是敏感的,他作为观众,看你演戏,看来看去,就把什么都看透了,觉得一切都是假的,都可以一笑了之,于是自然要调侃,而且自己也来演戏。所以我说,这是我们大人犯浑、犯罪,在孩子身上得到了报应。这是很残酷的。我始终有这样一个负债情结,一种罪恶感:如果我们这个国家没搞好,出了很多问题,那是成年人的责任,是我们自己的责任。我们没有搞好,让青年人承担,在青年人身上得到报应,是不公平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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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欠债感、罪恶感,就构成了我的教学与写作的内在驱动力。我的写作是有比较明确的对象的,就是年轻人。所以我的第一本著作《心灵的探寻》前面有一个献词,就是“献给正在致力于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人”。记得鲁迅说过,他的写作有三个对象:第一个对象是那些孤独的改革者;第二个对象是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第三个对象就是敌人。我还大概没有像鲁迅那样的“为敌人写作”的意念,但确实是在为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写作,因为我所欠他们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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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也可能构成我的一个弱点。就有人批评我,说我有“青年崇拜”的倾向。可能是这样吧。我的心灵最软弱的一面,就是容易被青年人利用,我不想回避这一点。我当然清楚,青年人是多种多样的,有人会利用我。我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与其被那些浑蛋利用,不如被青年利用。我知道我的缺点,就是轻信。但我又记得马克思说过:一个人最容易原谅的弱点就是轻信。我就是这样,只要是年轻人,对我提出什么要求,我就觉得很难拒绝,看到年轻人受难,我就受不了。这就免不了要上当受骗。但又是鲁迅说的,我不能因为上过一次、若干次当,就把一切前来求助的年轻人都看作是骗子。当然,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以后,是非常痛苦的,有一种美好的感情被玷污的感觉。但独自舔干受伤的血迹以后,又忘了,遇到什么事,又免不了继续上当受骗,这几乎成了宿命,大概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知道青年人不完全可靠,但是,你反过来想,青年人不可靠那你靠什么呢?大家都知道,这些年我在关注中学语文教育,为什么呢?我说得很清楚,就是到了世纪末,到了该退休的年龄,对一切都绝望了,一切都看透了,唯一没有看透,更准确地说,唯一不敢看透的是年轻人,是孩子们。如果孩子也看透了,那该怎么办呢?就什么希望都没有了,绝望到底了。我知道我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其实是给自己又造了一个梦,但是不造梦又怎么办呢?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在不得已而为之中建立的一个信念,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选择。说到底,不过是还债而已。这个观念,在这个现代、后现代时代,可能显得很陈腐,但我们这一代人就是如此,只能如此。[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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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中不堪回首的记忆和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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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债是自己的债,是我欠自己的债。我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是一种充满苦难与屈辱的记忆,最不堪的记忆还不在外在的压力,而在于自己内心的动摇、屈服,以至叛变,自我人性的扭曲、丑恶,以至变态。这样一些惨不忍睹的记录,我的一生太多了,特别是前半生。太多的动摇、屈辱、背叛、扭曲、变态……我无法抹去这一切,它梦魇般地压在我的心头,像一座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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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刚做了一次贵州之行——大家知道我从二十一岁到三十九岁在贵州生活了十八年。这次我又回到当年生活过的地方,面对当年的很多老朋友,其中有些我对不起他们的老朋友,见面时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些年大家都在谈“文革”,谈忏悔,我没有发言。其实我自己时刻在进行着“文革”的忏悔。我一生犯的最大的错误,或者说罪过,有两个,都是“文革”中发生的。一个是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的,也写了文章,就是烧毁了父亲的照片。另一个我从来没有谈过,今天我要把它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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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一开始我就被打成反革命,人们就给我加上许许多多你想象不到的莫须有的罪名,有一些是非常奇特的,在今天看来是非常荒诞的联想。我举个例子。“文革”最可怕的地方是发动你最亲近的人来揭发你。有一个和我关系最亲密的学生揭发说,钱某人喜欢蓝色,特别是天蓝色,这是真的,因为我喜欢天空,但下面一句就是编造的了:说我不喜欢红色。这就麻烦了。于是一位美术老师就站出来分析,说钱理群为什么喜欢蓝色,因为国民党的旗子是青天白日,他不喜欢红色,因为他仇恨五星红旗,你看他多反动,是个死心塌地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这位美术老师还从专业的角度给我加上一条罪名,说蓝色是冷色,红色是热色,这暴露了他内心的阴冷,他对人民冷酷,对我们人民共和国没有热情。[7]同学们今天听起来可能觉得好笑,但是当时却形成了巨大的压力。天天逼你检讨,逼你挖掘阶级根源、社会根源、思想根源,没完没了。我看透了他们是要逼我说谎,不说谎过不了关。我就横下心来,既然你们的分析、批判如此荒诞,我也可以胡编乱造。我当时还有个天真的想法,以为编得越离奇,将来就越好翻案。于是,我就把教材拿来,一篇篇地从反面想,说自己怎么怎么在课堂上放毒。我也特别能写,一天一大摞检讨书。弄得那些“左派”都很惊奇:怎么钱理群有那么多反动思想呀。他们就觉得这个钱理群很有挖头了。[8]我原来想用这个办法来解脱自己,没想到却引来了更加频繁的更加严厉的逼供。开始是逼我交代自己的反动思想,后来就追问我:你这么放毒,别人,特别是你的朋友是怎么反应的?他们说了什么?你这么反动,他们怎么就不反动呢?我原以为把自己骂够了,骂臭了,就可以过关,现在却要牵连到他人了。开始我还想做一点反抗,坚持说就是自己在放毒,别人没有反应。这显然不合逻辑,说不过去。在压力之下,我就犯了一个终身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开始编造关于他人的谎言,连累了自己的朋友。为了摆脱自己的困境,连累朋友,这就越过了做人的底线。因此,这一次见到受到我的伤害的朋友,面对他们老态龙钟的样子,真是悔恨交加。当然,大家都不会提这些往事,也许有些朋友已经忘记了,但我心里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这是我心中又一座搬不走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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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文革”最大的罪恶:它把人性中的恶诱发出来,让其恶性膨胀,使人不成为人,由此而造成整个社会的恶。前一段,我说过一段话,引起许多争议,其中也有误会。我说,在现实生活中,人有时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但必须有几个底线:第一,必须分清是非,必须明白说违心的话,是个错误,不能把说谎当作光荣;第二,必须是被迫的,不能主动去说谎,不能为了个人目的主动去说谎;第三条,不能伤害他人,说话的后果你自己承担,绝对不能连累别人。大家不难看出,这其实是包含着我在“文革”中的最惨重的人生教训的。我这么说,是有着非常深的隐痛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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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我一生中犯过两个大错误、大罪过,现在,我要趁退休前最后的上课机会,公开说出来,而且是向我的学生——在座的诸位说。说出来,长期郁结的内心的紧张就舒缓了,可以相对轻松地去安度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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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动力:精神自省、自赎与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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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正是这样的人生教训、隐痛,这样一些压在心上的坟,成了我的研究、写作的内在动力。前面说到的《压在心上的坟》这本书,就分为三辑,有三个标题,其实就是思想的三个层面。首先是“我的悔恨”。懂不懂得“悔恨”,有没有“知耻”之心,这是思考的基础与前提。看起来很简单,现实中却很难做到。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都是阿Q的子孙,最没有记性,十分健忘。更可怕的是强迫遗忘。于是,就有些知识分子写文章作报告,从血泊中寻出美好来。鲁迅说:“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可见,能否悔恨,其实是为人为奴的一条界线。第二是“我的自剖”。知耻、知罪不够,还要解剖自己,要追问为什么会这样,必须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要自剖、自醒。作为一般的人,做到这两点,能够自悔自醒就行了。但是作为知识分子、作为学者,特别是研究这段历史的学者,就不能停留在自悔和自醒当中,还要有第三层面的“我的反思”,要从历史上追问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作理论的思考,提高到理性的层面,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我们不能仅仅咀嚼苦难,更不能去美化苦难,而是要从苦难中提炼出精神、学理。不是经历了苦难人就必然变得聪明,很多人经历了苦难,不知反思,结果照样做蠢事。这是知识分子、学者的责任:把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我写过一篇文章,作为《压在心上的坟》这本书的“代序”,明确提出,我的研究的根本出发点与归宿,就是“把苦难转化成精神资源”。[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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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不仅是历史的苦难,更是现实的苦难。我在现实中遇到挫折,遇到精神危机的时候,我就去读书,做研究,所以学术研究对我来说,具有一种精神自赎、自救的作用。我就是通过《心灵的探寻》这本书的写作走出“文革”的阴影,通过《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这两本书的研究,克服了后来的精神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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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一次,在我遭到一些人批判的时候,我的感觉仿佛又经历了一次文化大革命。当你面对铺天盖地的批判,刹那间你会自己产生一种迷惑:我到底有必要这样做吗?这个时候你就需要寻求外在精神资源的支持,以唤起内心的光明来抵御。我的办法就是读书,研究,压力越大,越要拼命读书写作。“文革”的时候,开完批判大会,第一件事情是去大吃一顿,一是慰劳自己的身体,一是示威:你批我,我照样活着,活得更痛快。然后照张相,现在还留着,叫“立此存照”。然后就回到房间里,那时候是单人房,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写,实在写不出就抄书,抄鲁迅的著作。我有大量的鲁迅研究札记,就是这么在压力下抄出来的。这一次,也是如法炮制,去编书,就是这些年很有点影响的《新语文读本》。那段时间,我早晨7点起床,晚上12点休息,整天泡在古今中外的经典著作的阅读与编选里。我后来写了篇文章,这样描述在那非常时期非常奇特的生命的体验:“仿佛超越了时空,突然和荷马、苏格拉底、但丁,和莎士比亚、塞万提斯、雨果、托尔斯泰、泰戈尔,和居里夫人、爱因斯坦,和孔子、庄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曹雪芹,和鲁迅、老舍、沈从文、巴金相遇,和这些民族与人类文明史上灿烂的群星交谈着,争辩着。忽而畅怀大笑,忽而默默沉思。然后我牵着中学生的手,把他们引导到这些巨匠身边,互作介绍之后,就悄然离开,让他们,这些代表着辉煌过去的老人和将创造未来的孩子在一起心贴心地交流。我只躲在一旁,静静地想,时而发出会心的微笑。就为了这个瞬间,我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无怨无悔的啊”,“一面是咒骂声不绝于耳,一面却在进行着这些美妙无比的精神对话;内心充盈着对孩子、对民族与人类未来的爱;自然时节正当酷暑,内心却吹拂着阵阵温馨的春风。冷与热,善与恶,美与丑,真与假,爱与恨,光明与黑暗,就在同一时刻如此猛烈地加诸一身,这是难遇的人生体验”。后来,我写出了《与鲁迅相遇》这本书,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的体验的产物。研究与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自我证明:不管外在环境如何,人仍然可以创造并坚守着自己的诗意而神圣的精神生活。[11]这是巨大的精神对抗,因此,无可否认,这同时是对人的身心的巨大伤害。在两者对抗稍有缓解时,我就被击倒了:前年十月生了一场病。学术研究就这样和我的生命纠缠为一体,有巨大的收获,也有巨大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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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顺便说一点,这也是我的学术研究的一个追求,就是期待与读者心灵的沟通。我十分地重视读者,在我看来,学术著作的生命是在读者那里得到延伸的。我的第一本著作《心灵的探寻》里就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期待我的研究成果的最佳效果,是年青一代朋友从中得到某些启发,感到满足,同时又发现了许多缺陷,感到不满足,然后激起自己的创造欲,自己来修正、来补充、来发展。这种修正、补充就是我的学术生命的延伸。这也包括评论家的诘难、批评、阐释与发挥。也就是说,一部学术著作是在读者与评论者的参与和再创造中,得到价值的实现的,这与文学创作是一样的。因此,我曾经把我的学术著作出版以后的反应,包括批评、讨论,都汇集起来,以显示学术生命的延伸。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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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由于前面提到的我与年轻人的特殊关系,我特别重视跟年轻读者心灵的沟通,所以用很大的精力来写信。我可以自豪地说,除了台湾、西藏以外,几乎所有的省都有我的通过通信而结交的朋友,后来有的见过面,更多的是始终没有见过面。而这样的通信对我的精神的支撑是难以言说的。因此我从来不认为给年轻人回信是增加我的负担,这其实是双向的:我既给青年以帮助,同时青年也支持帮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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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举一个例子。就在我遭遇批判,最困难的时候,我收到一个浙江的年轻的中学教师的来信。这位老师当年是北师大的毕业生,前几年就写信给我,说他感到中学语文教育有很多问题,想离开中学。我写信鼓励他,说你得坚持住。这回他来信说,钱老师,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已经考上某学校的研究生。他说,中学教育留不住优秀的人,他们来了也走了,我终于要走了,我很幸运,也很失落:我就这样离开了我热爱的教育事业,离开了恰恰需要我这样的老师的学生。信的最后他突然说了一句:“钱老师,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只是想告诉您,我希望您能快活地生活,因为您是好人。我无力去阻止那些对您的伤害,我只能说更尊敬您,爱您。”这封信深深打动了我,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我在回信中也说了一段很动情的话:“你说我是好人,就如同我的学生说我很可爱一样,都让我开心,并感到一种温暖。我们都是普通的人,自己面对压力时只能默默忍受,看着他人受难,也只能以无言表示声援。如你信里所说: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正是这个‘不知该说什么’,让我深深感动。是的,我快活地活着,真的快乐。我的老伴就说我这几天的心情特别好,原因就是我在给你这样的朋友写信,写着写着,心就变暖了,变软了,以至什么也说不出来……”这里有一种心灵的感应,正是在和这位中学教师、普通读者的沟通中,我感到了自己的学术与生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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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我们大陆学者一个最大的幸运,就在于我们拥有了超出专业范围之外的很多的读者。我和许多海外学者交谈,他们说他们的学术著作就在自己的圈子里。而我们的学术著作,我的学术著作,却能走出专业圈子,得到普通的读者的回应,我觉得这是中国学者独有的优势,是应该格外珍惜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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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颁奖会上,我曾经引用了庄子的“相濡相沫”来说明我和读者与学术界朋友的关系,最后说了这么几句话:“我存在着,我努力着,我们又这样互相搀扶着:这就够了。但我又怎样向往于那相忘于江湖的境界,那将是一个永远的梦。”这大概就是我对自我价值的一个体认:我是用我的学术著作来证明我的存在,这是一种存在之美,存在着,这本身就是一种美。我又努力着,没有荒废,没有懈怠,从中体味着生命的奋进之美。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互相搀扶着,不是一个孤独的人,有一群朋友,有自己的读者,在搀扶中获得生命的共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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