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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790 “五四”时期引起80年代共鸣的另一个命题,是强调性生活是个人的事情。周作人认为两性生活只要不造成畸形的后代,性是完全个人的,别人不能干涉。所以周作人提出“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当时有些道学家喜欢管别人的性生活,周作人就指出那些道学家本人可能也是性生活最泛滥的人。他甚至提出,男女之间在性的问题上如果出现什么毛病,应该原谅,应该采取宽容的态度。周作人甚至说了一句在80年代仍然很骇人听闻的话,他说:“我的女儿是不是处女,这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在强调性的个人化和对于性的宽容态度的背后,还隐藏着他对于人性弱点应该宽容的观点。他说:“我最厌恶那些自以为毫无过失,洁白如鸽子,以攻击别人为天职的人们。”他说人性的弱点是应该被原谅的。徐志摩就是一个因为性爱而引起轩然大波的人,但周作人是喜欢徐志摩的,他说徐志摩这个人确有很多缺点,但缺点也只会让人觉得他更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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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792 我们在80年代就强调了“五四”时期的自然人性论的这几个方面。强调人的本能欲望,强调对人在性问题上的宽容态度,强调性和文学的关系,等等。但我对周作人的观点也提出了一个批评。因为周作人是主张在人的纵欲和性欲之间要有一个适当的平衡,他强调反对禁欲主义不能走到纵欲主义的另一个极端,我的著作里对他的这个观点提出了批评。我认为他这样的观点其实是中庸之道。从表面看起来,一方面不反对人的自然情欲,一方面又主张节制。这看起来是很好的,但是中庸之道是在自然情欲和理性都未得到充分发展的情况下人为地将二者合而为一,从表面看起来毫无偏颇,避免了片面性,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但实际上是一种早熟甚至残缺不全。我认为搞中庸会使得两者都不能充分发挥,反而弄了个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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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794 90年代遭遇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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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796 这就是80年代我们对自然人性论研究的概况。但是历史发展是无情的。今天再来看那时的研究,就发现了某种尴尬:当年为荡妇辩护,今天荡妇已经成了光荣;当年肯定人的自然本能,今天变成了人欲横流;当年对禁欲主义的批判,今天发展成了纵欲主义;当年对人的非动物性的批判,今天发展成了人的动物化。记得鲁迅曾说过:“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现在,真的出现了“表现生物性的文学”,而且也打着“表现最普遍的人性为至高”的旗号:历史真的会嘲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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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798 纵欲主义与禁欲主义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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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00 而我们要追问的是,这样的思想、文化、文学现象的社会基础是什么?这样一种欲望泛滥的根源在哪里呢?我以为它还是存在于90年代以来的社会结构当中。钱权交易演变为钱权色交易,败坏了整个民族的风气,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出现了纵欲主义。在今天,禁欲主义和纵欲主义是同时存在的。如果你们看了《我向总理说实话》,就会发现有些农民靠男的打工、女的卖淫来生活,所以纵欲主义的背后暗藏了很多悲惨的东西。同时还有那些底层民众,在基本生活没有得到保障的情况下,不可能有正常的婚姻、家庭生活,性压抑依然是严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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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02 对“自然人性论”的历史与现实的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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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04 认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提醒我们:在对80年代所进行的“自然人性论”的介绍、传播与讨论进行反思时,要有一个历史与现实的具体的分析态度。我以为至少要作三方面的分析:一是要看到:它所面对的是“文革”时期达于极致的革命禁欲主义,它是从这样的问题意识出发的,因此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二是要正视:它也因此遮蔽了一些问题,比如强调人的本能欲求的合理性,批判人的“非动物化”的倾向,却对人的“非动物性”,即其“精神性”方面有所忽略以至遮蔽,对所要批判的“人的‘非动物化’”倾向中的某些合理因素缺乏具体分析,而采取了笼统否定的态度,这样的理论的片面与偏颇对后来的向“动物性”方面的发展,是有影响的。因此,今天有必要来进行反思。但这样的反思,却不能走到对“自然人性论”的全盘否定的极端——这就是我要强调的第三方面的分析:不仅要看到它的历史合理性,也要看到它的现实合理性:尽管如前所说,纵欲主义已成为社会的主要病害,思想、文化上的主要倾向,但禁欲主义的存在,就决定了自然人性论所具有的启蒙、批判的功能依然存在。我们不能总在“欲望至上”与“精神至上”两个极端间来回摇摆,我们可以随着问题意识的变换,有不同的强调侧面,变换我们的言说重心,但一定要防止“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对自己在特定语境与问题意识下的言说,保持一种清醒,警惕其可能形成的某种新的遮蔽。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言说相对化:一方面,要有自信,相信它是有意义和价值的,否则就不用说了,但另一方面,又要有自省和自警,看到其有限性,承认其限度。这其实就是赋予自己的言说以某种开放性:它不是自我封闭的,而是有着不断吸取、开拓新的思想资源,自我调整、发展的更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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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06 回到钟摆的中点,追求动态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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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08 这里,我还想回过头来思考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的价值,其中就有一个问题:如何看待我当年对周作人的批评?今天上课前,我重读了周作人的《生活之艺术》。这篇文章写于“五四”之后,是对“五四”的反思。今天我们在80年代之后对80年代进行反思,也能认识到他的反思的意义和价值。他说:“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要么无自由,要么无节制,而“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因此,周作人提出,要恢复“本来的礼”,提倡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他说:“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生活的艺术即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他还说,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强调“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教育就是教人“率性”而行,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他说这就是礼的核心。今天回过头来看,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它所强调的“禁欲和纵欲之间的平衡、调和”,是有它的价值的,特别在我们今天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试图寻求人性的健全合理发展,建设一种新的比较健全的生活的时候,它对我们应该是有很大的启示意义的。但我要说的是,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它的现实实现,必然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动态的过程,因此,必然出现鲁迅说的“偏至”,而且只有有了“偏至”,才会使某一侧面充分地展开、发展,即所谓“矫枉必须过正”;在这个意义上,我当年批评周作人,说将“平衡、调和”绝对化,任何一个侧面都未得到充分发展,过分、过早地讲调和,追求静态的绝对的平衡,就会形成“早熟”现象,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我的批评又是片面的,因为我没有同时强调,“偏至”状态只是追求人性健全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不能将其凝固化、理想化,我们追求的是人性(人的动物性与精神性)的“动态的平衡”,因此,对“偏至”状态,是需要不断突破、不断调整的,不然,就会出现我们前面所说的状态:不是“欲望至上”,就是“精神至上”,在两个“偏至”中来回摆动。这样的教训我们受到的实在太多了:我们需要回到“中点”上来,但又不将其绝对化,而要追求“动态的平衡”,即“不平衡中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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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10 以上所讲,不仅是对我们这里讨论的人性问题认识的总结,或许还有更广泛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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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12 个人主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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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14 我讲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个人主义的思考,这也涉及如何看待“人的个人性、群体性的关系”问题,也是“人性”问题思考的一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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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16 20世纪初鲁迅提出的问题:个人和国家、中国和世界的关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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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18 这个问题,早在20世纪初,鲁迅就提出来了。他说,当时知识分子中最流行的观点有二,一说人是“世界人”,一说人是“国民”。现在,一百年过去了,到了21世纪初,当下的中国对于人的认识,好像也还是这样两种观点:不是“世界主义”(现在叫“全球主义”),就是“民族主义”。但鲁迅当年却对这两种最时髦的“人论”,提出了质疑,他发现,无论“国民”,还是“世界人”,都是群体概念,缺少个人概念,也就是说,只有“群体的人”,而无“个体的人”。鲁迅因此提出要用“个”的概念来对抗“类”的概念:这是鲁迅思想发展起点上的一个基本观点,在80年代,又引起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强烈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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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20 我们先来讨论鲁迅在20世纪初,提出这样的“个”的概念的时代背景:其实是要回应当时的知识分子在思考中国和自身在新世纪发展道路时,必须面对的两个问题:一是如何处理“个人”和“国家”的关系;一是如何看待和处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今天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两大“问题意识”是贯穿整个20世纪的,而且一直贯穿到今天。鲁迅在问题一出现的时候,就敏锐地抓住了,这确实有眼光。而且他对问题的思考又不同于大多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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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22 强调“人是国民”,这是典型的民族主义思想,发展到极端就是国家主义。当时最流行的观点就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应牺牲个人利益、个人自由,孙中山就是热心鼓吹者之一,以后的政治家、政治领袖,也都鼓吹“国家至上”。尽管不断有人(鲁迅就是其中的一位)质疑这种观点,但国家至上始终占主流地位。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它牵涉到中国所走的现代化道路。中国是个后发国家,始终有一种赶超情结,要赶超就要进行最大限度的社会动员,这就要依靠着国家的强权,将人民最大限度地组织化,就是人们常说的“集中力量办大事,搞大规模的建设”,这就需要限制个人的自由,鲁迅说:“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关于知识阶级》),就是看透了其间的矛盾。这样一条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国家主义的现代化道路,就决定了国家主义必然成为现代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晚清以降莫不如此。对这样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质疑,在其产生时,即20世纪初就有了,但比较集中的批判是“五四”时期。“五四”当然有明显的爱国主义倾向,但人们却忽视了“五四”对国家主义的批判。陈独秀就提出“我们应不应当爱国”的问题。他提醒要警惕有人利用国家主义来迫使人们无条件放弃个人幸福,他说片面强调爱国主义容易陷入非理性,容易被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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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24 我们还是回到20世纪初鲁迅所面临的问题上来。当时许多人都强调“世界人”,这是对前面说的“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问题的回应。这样的“世界”眼光当然是对以“中国”为“天下”中心的传统观念的一个大突破,但问题是在20世纪初的维新派眼里,“世界”就是“西方”,他们讲要做“世界人”,就是要向西方靠拢,“言非西方之理弗道,事非西方之术弗行”(《文化偏至论》)。鲁迅要质疑的正是这样的“世界”观,和对西方的盲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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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26 因此,鲁迅提出“个”的概念,正是对以上两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抗:一方面,在“个人与国家”关系问题上,强调个人的独立性与主体性;一方面,在“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上,强调中国自身的独立性与主体性。而他的“个”的概念的核心,就是强调“个体精神自由”,主张“(中国)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文化偏至论》)。这样一条“首在立人”而“立国”,强调以人的个体精神自由为前提、基础的现代化道路,显然是和前述占主导地位的富国强兵的国家主义现代化道路相对立,而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相一致的:强调个体生命的独立、自主、自由,这就是“五四”时期的“个人主义”的基本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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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28 80年代面临的问题:非个人化和中华中心主义的极端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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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30 鲁迅在20世纪初所提出的“个”的概念,“立人”的思想,以及“五四”的“个人主义”,“个性解放”,在30年代以后,就逐渐地边缘化了,占主流地位的,始终是国家主义的思潮。但到了80年代,却突然引发强烈的回响,一时成为思想、文化、学术、教育……的中心话题,可以说是深入人心,深刻地影响了一代人。这样的爆发,当然不是偶然的。从思想、文化、意识形态的发展的角度说,这是在“文革”时期,国家主义发挥到了极限的一个必然反弹。一方面,国家利益、集体利益被推到“至上”的极端地位,要求个人无条件地绝对服从与牺牲——强调的是国家、集体利益的绝对一致,并最后落实为绝对服从,对个人利益和个性的彻底抹杀,从而将人的“非个人化”推于极致。另一方面,又强调“中国是世界革命的中心”,把民族主义的极端形态,传统的“中华中心主义”推向极致。我们这一代在80年代进入学术界时,所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如何从‘非个人化’的极端形态,从‘中华中心主义’的民族主义的极端形态的精神束缚中解放出来”的问题。在80年代我认准了两个批判对象:一是封建专制主义,一是中华中心主义。这是我对自己以及我们那一代的痛苦经验教训的一个基本总结,包含了我的一个基本认识:我认定“封建专制主义”与“中华中心主义”是我们民族的两大痼疾顽症,阻碍国家走向健全发展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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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32 中华中心主义、民族主义,国际、国内问题的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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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34 我对“中华中心主义”的警惕和批判。我在1995年《关于民族主义思潮的访谈录》(文收《压在心上的坟》),1997年《话说周氏兄弟》里,都反复谈到要警惕有人在民族主义的旗帜下贩卖大中华中心主义。我是这样说的:“我觉得当前中国正弥漫着一种很可怕很糟糕的民族主义情绪。一种是保古主义,一种是兽性爱国主义。”我提到了由著名的知识分子提出,风行一时的“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论,指出:中国经济刚恢复了“元气”,开始起飞,就这样“自我扩张”,实在是可笑又可怕的,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贫弱的时候装“孙子”,强大了就要当“老子”。我特地选了当时一个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提出的一个“高论”,作批判的靶子:“进入90年代,随着西式乌托邦梦的破裂以及一系列在西方遏制下的民族意识的本能的反应,民族情绪开始复兴。新一轮的民族主义有一种使命意识,因为中国是伟大的,必须在世界范围内有独特、非凡的发言权,中国应该成为新世纪的文明发源地,中国应该发挥示范效应,使世界走向更美好的明天。”在我看来,“所谓‘新一轮’者,是古已有之的中华中心主义与十年浩劫中喧嚣一时的‘世界革命中心与策源地’论的新版本”,因此发出这样的质问:“我们做了一个世纪的中华中心主义的梦,文化大革命中这种使命意识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给我们的民族带来灾难才过去二十年,伤口未完全愈合,为何如此健忘?而且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不能以平等的姿态,作为世界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员,取得一份应该取得的自己的独立的发言权,偏要那么独特非凡。鲁迅曾说过一句很沉重的话。他说,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种称呼,一种称它为禽兽,一种称它为皇上,从来没有称它为朋友。这新一轮的民族主义又把外国人看成是禽兽。但是,禽兽很容易变成圣上,主人很容易变成奴才,主奴是很容易互变的,要知道,既可以独特非凡地君临于他国之上,也就可以独特非凡地充当他国的附庸。”我还引述了鲁迅的一段话:“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并作了这样的提醒:在批评西方社会的弊病(这也是当时的一个时髦)时,“要警惕得出这样的结论:西方帝国主义这么坏,还是中国好。觉得当中国人的奴隶比当外国人的好,这种所谓‘爱国主义’的逻辑,很容易迷惑人”,就特别应该保持高度的警觉。——这是1997年说的话。现在又过去了五年,这些话好像还没有过时:这些年中国经济有了新的发展,大概又要做新的“大国”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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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36 我们批评中华中心主义,另一方面我们能不能放弃民族主义?这其实是有历史教训的。周作人就是个例子。周作人为什么成了汉奸呢?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国家观念非常淡薄,日本提出亚细亚主义就引起他的共鸣。在这个问题上鲁迅其实是有所预感的,他在临死之前和周建人的谈话中谈到周作人,他注意到北方的教授发表救国宣言,周作人没有签名。鲁迅对此是理解的,因为在救国宣言上签名其实是一种表态,多少带有表演性质。在鲁迅、周作人这样的思想比较深沉的知识分子眼中,这种表演式的爱国主义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但鲁迅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还是签名好。”就是说还得有个态度,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底线是不能越过的。周作人的悲剧在于他越过了这条底线。周作人的教训今天还是有意义的,尽管大家都在大谈“全球化”、“地球村”,但这毕竟不是“世界大同”,国家还存在,就有维护国家主权、国家利益的问题,就不能没有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这也是独立的知识分子必须坚守的立场。就是说,我们反对、批判国家主义,同时又是爱国主义者;我们反对、警惕中华中心主义,也要反对、批判国际霸权主义:我们反对的是“一切霸权”,不能有任何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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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17838 我在这里想谈谈科索沃事件发生时我的矛盾心境。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无法言说》。因为科索沃事件非常复杂,在事件当中中国各类知识分子的反应也引起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非常复杂的感觉。首先,怎么看待北约的轰炸?北约轰炸的理由是南联盟对其境内的少数民族实行种族灭绝政策,但到现在我们还不了解到底有没有种族屠杀,如果有,国际干预是否需要?这就涉及应该以人道主义还是以国家主权为第一原则的问题。在我看来,一定的国际干预是需要的。如果你的邻居在杀小孩,你该怎么办?是冲进去救还是站在旁边喊“不要杀不要杀”?我认为还是冲进去救比较合适,那冲进去是不是会妨碍到别人呢?不会!所以我的观点是允许干涉,现在世界一体化,国家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世界问题,所以国际干预在科索沃真的发生了屠杀的前提下是必要的,但有一个问题就是干预的程度有多大。如果你动用军事力量,伤及平民,那是不被容许的,当然我要声明我不管操作的,完全是思想家的立场,不是政治家的立场。有一条原则不能违背,那就是不能滥杀无辜。所以北约这样绕过联合国来采取军事行动,我认为是不对的。在北约轰炸的背后,确实隐藏着美国的霸权主义。“冷战”时期美苏对抗形成了一种相对的制约和平衡,而苏联的瓦解使美国拥有了绝对的权力,“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我认为这种说法不仅适用于国内,也适用于国际社会。我有一个判断:北约轰炸南联盟意味着美国走向反面的开始,它以后发动伊拉克战争,使自己陷入更大困境,不是偶然的。所以面对美国霸权的威胁,民族主义是不能被取消的。实际上美国和欧洲的许多真正的知识分子是批判霸权主义的,权力的绝对泛滥是最大的威胁,因此我认为当时中国学生和民众的抗议有它的正义性。我不同意一些知识分子把学生表达出来的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理解为一种极端的非理性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在学生的抗议当中,确实包含很复杂的东西。当时我在北大,我发现和正义感同时存在的还有其他一些倾向。学生为什么对科索沃事件反应强烈呢?因为学生普遍有一种幻灭感。在这之前我们的教育培养了学生的亲美感,现在突然发现了美国的另一面,幻灭感就会导致极端的反弹。当时一个学生把北大校园里的大字报全部抄了下来,他也给了我一份,这是很宝贵的资料。其中有一张大字报提出要变“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为“以打仗为中心”,在国际上要与俄罗斯结为联盟、大幅提高军费……这是典型的对外的极端民族主义和对内的极端法西斯主义——我也正是从科索沃事件的国内反应中,看到了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的复杂性:人道主义与民族主义,人权与主权的矛盾,正当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的交织,反霸权主义与盲目排外的混杂,国际问题和国内问题的交错,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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