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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我养成了每天早晨六时左右到附近植物园的习惯,散步、打太极拳,自由自在地消磨两个小时,独来独往,却不感到孤寂,总觉有你在我身旁。我踏着我们一起走过的土地,眼前还是那些你一再给我指点的树木:世界上最古老的植物之一——苏铁,苍翠如昔,一棵棵高大的棕榈,随风摇摆,一年年刮台风,它们依然屹立;荷花池旁的老杉树,不改的是昂然挺立之姿,不挠不屈,使人生敬。细看它,从主干中段分长的副枝,并列而上,茁壮坚强,只比老干矮了少许,二者相伴相依,亲密如父子。我不禁把这棵树当做你和宇同。每天晨光熹微之际,我迫不及待地走向老杉树,也就是走向你们,抬头相视,亲切地默默地喊着:“老孙,博比,早!你们好!”然后,一边缓缓绕湖而行,一边以心音把家中每个人的最近情况,详细地告诉你们,一些困扰自己或需解决的问题,也请你们协助。向你们倾吐了心中积压的话后,顿感轻松自在,加强了勇气和自信。我曾告诉你们,我们孙家又多了一个孙女叫怡宁,一个孙儿叫祐宁,去年还有了外孙儿刘家恩。我们的长孙(宇同的儿子)元宁,今夏考取了建中补校高一,他晚间上课,每天下午四时左右会走进植物园,经过湖边花架长廊,去学校上课,你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他需要你们的指点和保护。青少年时期最怕交到坏朋友,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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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过去没有想到,来台湾后为了兴趣,在上班及相夫教子的余暇,从黄君璧老师学国画山水,这点技艺到了老年,尤其是退休后,竟派上用场。现在我每周有两个半天教授国画山水,精神有所寄托,交上新朋友,也有收入贴补家用。如今我垂垂老矣,体力精神大不如前,但为了我们的子孙,我仍会像你所希望的一样,坚强地支撑下去,以余年尽你我末完成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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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依旧,白云悠悠,你在何方?人生际遇,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实在奇妙,难以索解。茫茫人海中,你我竟能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在人生短暂的旅途中,并肩携手,走过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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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我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彼此不以名字而以姓称呼,我叫你“孙”,你喊我“张”,是那么自然,那么深情!一声声“张,我回来啦”,你每次进家门第一句话的声调,仍然无限亲切地萦绕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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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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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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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飞渡:中国首位战地女记者张郁廉传奇 第一辑 离散岁月(1914—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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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取名聚聚,然我两岁半就失去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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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14年(民国3年)夏天在哈尔滨齐红桥(南岗通往道里的要道)旁的中东铁路局附属医院出生。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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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的哈尔滨,是我国东北三大名城之一(另两个是沈阳和大连),“哈尔滨”三字是满族语,意思是“晒渔网的地方”。当时的人口250万。此地从前是荒凉的渔村,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清政府和帝俄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密约》,俄取得特权,在东北修筑由满洲里经哈尔滨到海参崴的“东清铁路”(后改称“中东铁路”),哈尔滨遂成为铁路的重要交汇点和欧亚交通中心,正式成为商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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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大体上分为三大部分:道里、道外、南岗。郊区有上号、顾乡屯、偏脸子、马家沟、懒汉屯等。1917年(民国6年)俄国发生十月革命,成立了苏维埃政权,沙皇被推翻。大批俄国人逃亡到欧洲或我国东北,尤以哈尔滨为多,几乎占哈尔滨人口的三分之一。这些“白俄”(“白俄”一词,来源可能是:苏共自称“红党”“红军”,把帝俄时代的官员、地主、富商以及自由知识分子视为“白”)多属于上流社会,文化程度高,经济富足,生活优裕,在哈尔滨从事文化艺术传播工作,组织音乐、文学社团,成立绘画、戏剧机构,举办演奏、出版、展览。城里的学校、书局、画廊、博物馆、教堂、商店、餐馆,从建筑到室内装潢完全欧化,尤其是道里,街道及市容最是俄国化,有一条马路叫“中国大街”,全部用石块砌成,路灯明亮,宽敞的人行道上有座椅,两旁大多是俄国人或欧洲人开的商店及餐馆。哈尔滨开风气之先,最先接触欧洲的书籍、刊物、影片、唱片、美术、音乐、文学和歌舞,成为中国最为欧化的城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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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被国人称为“东方小巴黎”,欧俄文化在城市里日益发展,居民尤其是知识分子受到程度不等的潜移默化。俄语成了中国人所学习的第一种外国语。在这座华洋杂处、亦东亦西的都市,我生活了17年,一直到1931年初中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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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后,父母为我取名“聚聚”。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个名字的寓意:他厌倦了离乱的生活,希望有一个安定的家,夫妻子女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但是,事与愿违,我们的家不但没有“聚”,反而“散”了,散得那么彻底,那么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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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是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几乎一无所知,就连同她的长相模样都不复记忆了。她去世时我仅仅两岁半,弟弟复成刚刚出生。我身边曾经有过一张父亲母亲和我合拍的照片,后来,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继占领东北后向华北进犯,全国人民忍无可忍,奋起展开抗日战争。战乱期间,学校停课,各地学生纷纷向大后方流亡,颠沛流离中,我遗失了这仅有的珍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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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母亲娘家姓李,名字不详,出生于山东掖县平里店东路宿村。她是大姐,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和父亲结婚后,到了哈尔滨,在那里大概住了三四年,生了两个孩子,年纪轻轻一生就结束了。她故去时有多少岁?因何病而丧生?我都不知道。那年代,从山东、河北到关(山海关)外闯荡的人,假若在外死亡,灵柩一定要运回老家安葬。就为了这,父亲辞去工作,安顿好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护送母亲的灵柩,离开哈尔滨,往山东老家掖县平里店朱由村。这是一段艰辛漫长的路程:得先乘南满铁路的火车,自哈尔滨到辽东半岛尖端的商埠大连;在大连改乘轮船,横渡渤海湾,到山东省烟台;再从烟台乘汽车沿烟潍公路(烟台到潍县)到掖县平里店;下车后,换乘由马或骡子拉的大板车,走二十来里田埂小路,其间经婴里村(晏婴故里)、麻渠村(孙家世居)、东路宿村(我外婆李家住地)和西路宿村(复钧兄弟外婆王家住地),最后到朱由村。朱由村是濒临渤海莱州湾的一个村庄,属鲁东掖县(掖县是军阀张宗昌的家乡,因他的胡作非为而闻名全国),大概有三百多户人家,多半姓张。这里的居民忠厚、朴实、勤俭、乐天知命。据说我家祖先是明朝张献忠在四川大屠杀时,逃离成都,几经播迁,终于定居鲁东。到底有几代在山东掖县居住,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我祖父张吉亨早年丧偶,膝下只有我父亲张日高(字升三)和一个叔叔(不知道名字),世世代代以种田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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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孙两家的老人们,大约在清朝光绪廿二年即1896年前后从原籍鲁东,随着一批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背着简单的行李,不顾清廷禁令,千里跋涉,私自出关(山海关),赤手空拳地到地大物博、人口稀少的东北闯天下。那个时候的东北,是俄国和日本争吃的肥肉。俄国借口代我向日本索还辽东半岛,要求酬谢,获得了在东北筑铁路的权利,并且租借辽东半岛的旅顺和大连。俄人在1898年,以哈尔滨为起点,向东、西及旅顺大连三方面,分别铺设路轨,于1903年即以闪电方式建成中东铁路。中东铁路全长2430公里,以哈尔滨为中心,西北至满洲里,东至绥芬河,南至大连。修筑铁路需要大批年轻力壮的劳工,而当时山东、河北两省民众,因为在原籍谋生不易,纷纷冒险出关另寻生路。我的父亲张日高和弟弟,才十七八岁,有的是力气,离开家乡,随闯关东的大流,到了完全陌生的东北。他们在冰天雪地之中,忍饥耐寒,走遍松花江流域的大小城镇,胼手胝足,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吃尽苦头,付出血汗的代价,建立起自己的家园,繁衍后代,家族日渐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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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开辟草莱的群体,年富力强,敢冒险,能吃苦,其中一部分人将多年积蓄投入工商业,另求发展,风生水起,渐渐掌握了东北经济的命脉。另外一部分,苦学俄语,在铁路筑成后,成为中东铁路局的员工。由于精通俄语,很受俄人重视,所获待遇以金卢布计算,格外优厚。我父亲在东北奋斗了十余年后,有了谋生技能,也薄有积蓄,遂返回老家成亲,带着新婚的妻子,再度返回哈尔滨。至于那位我不知道名字的叔叔,不知是和父亲同时还是几年后才动身,千里迢迢去了东北,一去就失去了联络,至今渺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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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村虽然不是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但是我对这个靠海的小村庄怀着深厚的感情。那是我们张家祖先和我父母出生和埋葬之处。1936年和1937年,我两次到朱由村去,那时我已就读北平燕京大学,利用寒暑假期回到山东老家,和从哈尔滨赶回去的父亲相聚。我之所以没有前去父亲定居的哈尔滨,是因为1931年(民国20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强占东三省,对中国人百般刁难,对知识分子实行严密的控制,无辜者遭逮捕和杀害的消息时有所闻。因此,父亲报我“已死亡”,名字从户籍上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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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6月回朱由村的记忆至今清晰,我在燕大已读完三年,还差一年就毕业,利用暑假,和父亲约好在山东见面。我从北平乘津浦铁路的火车到济南,换乘胶济铁路火车到潍县;下车后,改乘烟潍公路局的汽车,行驶三四个小时,途经掖县县城,到平里店。平里店是烟潍公路上的一个小镇,那里有电报和邮政局。父亲先我几天到家,我抵达时他在平里店迎接。父女两人坐上早已雇好的骡拉板车,摇摇晃晃地顺着麦田中间的土路缓缓前行,花了一个多小时,远远看见了老家那红砖砌成的围墙。墙内分三个院子,每个院子里有一排三间的房子,房子虽老,但都经过整修,印象最深的是屋顶上铺着一层层晒干的海草(有人说是海带),厚厚的,据说这种草产自当地,铺在屋顶,不漏水不透风,使房子冬暖夏凉,便宜实用。家家户户都一样,怪不得离村庄远远的,就闻到咸咸腥腥的海草味。记得三个相通的院子外,还有一个小里院,院里靠边堆着烧火用的木头、枯枝等杂物,不远处有两棵枝叶茂密、年年开花结果的桃树,中间是一个露天的大粪坑(厕所)。一进大门的院子里,住着大奶奶,她是父亲的伯母,伯父早亡,无儿女,她由父亲奉养。并排另一院子,两明一暗的房屋,供父亲和我暂住。院子里还有一口深井,家中用水都由此汲取。夏天,赶集的日子(五天一集)一到,父亲便去买些西瓜回来,盛在打水用的木桶里,放进水井泡着,傍晚时一家子在院中乘凉,就吃上冰凉凉的西瓜。第三个院子里,住着瞎了眼的奶奶。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我亲祖母在我父亲十来岁时就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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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见到的庶祖母是怎样嫁进我家的呢?我诞生以前,有一年山东干旱,各地闹饥荒。一批难民逃到我们村子里,其中有一个寡妇,从平度那边过来的,30多岁,孤苦伶仃,在我家门前乞讨。那时我家人口单薄,正需要人来照顾祖父及两个稚儿,就把她收留了。从此我家就称她为奶奶,那时她的双眼还未失明。此后的年月,多亏有她撑持老家的一切家务,父亲和叔叔才放心离开,到东北去谋生。祖父去世后,家中破屋她独自居住,几亩田地也由她照料,直到父亲在东北立稳脚跟,赚了钱。父亲陆续把钱寄回老家,把房屋整修重建,老人家的生活才得以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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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我的外婆家,我知道的就更少了,只知道姓李。李家世世代代居住在与朱由村相隔十余里的东路宿村。外公外婆家中有四女一男,我母亲居长。我两次回朱由村,都到外婆家住一两天。那时外祖父已去世多年,小舅舅也死了,家中只有外婆和四姨。二姨随丈夫到东北一面坡经商,我没有见过她;三姨到哪里去了,我没有印象;那时四姨已出嫁,丈夫到关外谋生,一去十几年没有音讯,四姨只好回娘家长住,和老迈的母亲做伴。外婆的家境十分凄凉,茅屋仅可遮蔽风雨,教我看了十分难受,但我还在求学,并没有收入,无力济助。倒是父亲时时不忘送点钱过去。那一晚,在外婆家过夜,三人睡在炕上,我和四姨睡一头,外婆睡在另一头,合盖一床棉被。夜里外婆紧抱着我的双脚为我保暖,四姨则两臂搂着我御寒。唯一的小舅舅,模样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但记不清是哪一年,他大概只有十七八岁,到哈尔滨投奔父亲,父亲介绍他去店铺当学徒。父亲第一次带他进家,他穿蓝布长衫,脸面清瘦。父亲对我说:“这是你娘的弟弟,你亲舅舅啊!”小舅兴奋地握着我的小手,不自觉地流下了泪。以后他又来看过我几次,有一次他咳嗽得很厉害,几滴鲜血溅到地板上,从此没有再来,父亲说小舅舅有病回山东老家去了,不久听说他死了。他来去匆匆,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这一点点。四姨个子高高的,瓜子脸,眉目清秀,落落大方。我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一点印象,直到现在,只要想到母亲,眼前泛现的就是四姨的模样。家乡的人都说四姨长得很像当年的母亲,而我又酷似四姨,这么说来,我大概很像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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