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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娃的灵柩停放在希腊正教教堂中,四周围绕着黄色和白色的菊花。瓦娃神态安详,闭着双目好像睡着了。祈祷仪式过后,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吻她冰冷的额头,热泪滴满瓦娃的脸,我怎样呼唤,怎样哭泣,都唤不醒我最亲爱的瓦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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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扶起我,说:“不要再哭了,让她安心地走向天堂去吧!”瓦娃入殓后,我伏在冰冻的坟土上,失声大哭。父亲在旁边不断安慰我说:“聚聚,不要再哭了,哭坏了身体,你还有爹爱你关心你呢!”伏在我身旁的佳家说了一句:“让她哭吧!”同时听到他的哭泣声。过了一阵,他悄悄对我说:“瓦娃在我心目中是天使。”瓦娃埋葬在哈尔滨边区俄人坟场,离中国人坟场“极乐寺”不远。这两处地方听说早已被铲平,作其他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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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以后,由于连年战乱,我再也没有见过养育我的佳家了。八年抗战胜利后,我由四川回到南京,再到东北,才有机会见到了一别十余年的大弟复成。他告诉我,佳家的晚年,情形十分凄惨。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成功以后,苏维埃政府清洗沙皇时代的白俄贵族,先在国内,逐渐轮到在外国服务的人员。年老体衰的佳家失了业,花光积蓄以后贫病交加,同居的女人弃他而去。幸好,仁慈的瓦娃在生前所立的遗嘱中,把懒汉屯那幢房屋的三分之一产权给了佳家,其余三分之二由我父亲和我分承。佳家在晚年总算有一处避风雨的住处。复成弟还告诉我,中日战争的那几年,东北人民在傀儡伪满政府和日本军阀的压榨下,生活苦不堪言,连温饱都谈不上。那时,他见过佳家两三次,都是在冰天雪地的严冬:佳家走投无路,上门求食,父亲总是尽量把自己那一份浇上白菜汤的热高粱米饭给他。以后他没有再来。写到这,我热泪满眶,孤苦伶仃的老佳家,结局有多凄惨,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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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汉屯是瓦娃和佳家分居后的两年,我和瓦娃度过孤寂生活的地方。瓦娃过去拥有堪称美满的婚姻、充满笑声的家庭,如今面对的现实却这般冷酷。我年幼无知,没法察觉、也难以体会她内心所经历的煎熬。从此瓦娃把全部的爱和关注都放在我的身上,那一段日子在我一生中留下了最丰富的记忆、最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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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地处北纬45度45分,一年结冰期就有190天,冬季长达七个月,气温常在零下30至40度。家中窗户都是双层,里外玻璃窗相距三四寸,严冬来临前,玻璃之间的空隙早已铺上木屑、木炭,上遮棉花,用来保暖和防潮湿;窗户四周的缝隙,也用木条密封。正门早已封闭,停止使用,木板门从里边用整块粗厚毛毡覆盖,钉死。我们家中养了一只纯白色长毛猫,是珍稀品种,它有阴阳眼,眼珠子一个蓝色一个赭色,它成了我寂寞中的良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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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漫长的严冬,在偏僻地广人稀的懒汉屯,瓦娃开始实行有计划的家庭教育。她给我朗读许多世界上最美的童话故事,教我背诵童话诗(其中有些我到现在还能背得出来),教我画画、弹琴、唱歌,带领我从多方面去认识和欣赏自然景物,奠定了我终生对艺术的热爱。那时我六七岁,她最常读的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作品,每次照例先由我背诵一段普希金的童话,作为开场白,然后瓦娃开读。事隔70多年,我对这一段诗句仍记忆犹新,琅琅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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У Лукоморья дуб зеленый,золотая цепь на дубе о том,и днем и ночю ученый все ходит по цели кругом,Идет направка-песнь заводит,налево сказку говорит,Там чудеса,там летний бродит,Русалка на ветвях сидит……И там я был и мед пил,У моря видел дуб зеленый,под ним сидел и кот ученый свои мне сказки говори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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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在海湾边一棵苍绿的橡树上,系着一条金锁链。一只饱学的公猫昼夜不断,拖着金链绕着走;向左走——引吭高歌,向右——开始讲故事。那里充满新奇,那里,野兽在漫步。女妖坐在枝头上……我到过那个地方,也喝了蜜汁,在海边看到了绿色橡树,我坐在树下,听那只有学识的公猫,向我讲述它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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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瓦娃讲《皇帝与三姊妹》《金公鸡》《渔翁与小鱼》《熊妈妈》《公主和七个矮子》《王子和燕子》等,这些不朽的童话故事,在风声呼呼的冬夜,被瓦娃富于情感的语调化为涓涓暖流,流进我幼小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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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懒汉屯的住所,是按照佳家和瓦娃的构想建造的半圆形平房,从前夫妻俩避暑休闲时居住,现在我们住左端有两房两厅的别墅式部分,其余四分之三租给一所俄国小学。大家都是从半圆形建筑的后面进去,如果以后门作正门,瓦娃和我的住房位于最右端,半圆形建筑凹进去的院子,成了学校的操场。建筑的四周有广阔的园林,树木苍绿有致。正门两旁有林荫路,一直伸展到一望无际的农田边沿,这里成了瓦娃和我牵着手朝夕散步、谈心、采花、赏春、踏雪的地方。我们住下来不久,有一天清晨,拉开窗帘,意外地发现昨晚下过大雪,满眼是皑皑的白色。光秃秃的黑褐色枯树,一棵棵戳在白茫茫的旷野,更显萧瑟。白天还好,学生来上课,嬉笑吵闹的声音不断,傍晚人散屋空,只有微弱的灯光从我们住处的一端,投在黑暗寂静的院落里。不止一次,瓦娃和我发现,下过雪的次晨,有明显的脚印,散布在我们家的正门前和窗台下,教我们产生莫名的恐惧。直到现在,每到黄昏,孤寂之感便油然而生,这就是懒汉屯那段和瓦娃相依为命的日子的余悸。也因这个原因,对门户的安全特别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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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过去,春天在我们的期盼下来临,到处都是生机和喜悦。封闭窗门的木条拆下来,重新打开。瓦娃迫不及待地带领我出门踏青去,寻找融雪后第一朵探出头的二月兰。在化冻的池塘边,还看到了“青蛙的眼泪”。花草虫鸟这些和我缔交终生的朋友,都是童年时代由瓦娃介绍而相识的。春天到来,瓦娃教我画的画,色调为之一变,构图柔和、亮丽,充满希望——近处,几栋白色小屋,门前一条小径,伸向湖边,蔚蓝的湖水中,几双白色天鹅悠闲地遨游;远处,浓淡有致的树丛,一抹远山似隐似现。这种诗情画意,在数十年之后,依然对我学习国画山水施以强烈的影响。到了夏天,浓密苍绿的林荫路上,常常出现瓦娃牵着我的手散步、背诵诗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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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懒汉屯,第二个秋季开始时,我突然发高烧,被火速送往中东铁路局附属医院,经诊断,我患的是正在儿童中间蔓延的猩红热。医护人员把我的头发剃光,再送我进传染病房住下。病房很大,有两个大玻璃窗户,靠墙放着十多张病床,住满了患同样病症的儿童。瓦娃和父亲把我安顿好以后,离开了,我看着亲人远去,眼泪簌簌涌流,但不敢哭出声来。我感到头晕舌干,只想赶快躺下,闭紧眼睛。一群已接近痊愈的病童围拢在我的病床边,七嘴八舌,问东问西。几个顽皮的室友,拿来铅笔权当温度计,嬉笑着要量我的体温。忽然,传来大人威严的声音:“нужно еёповесить!”(需要称称她!)。我睁开眼,惊骇地呼喊:“нет,не надо весить!”(不,不要吊我!)原来俄文单词“повесить”有两个意思:一是“称重”,一是“吊起来”,当然是虚惊一场。住院十天后,我可以起床走动了。差不多每天或隔一天,瓦娃都来看我,我像其他病童一样,早早就坐在窗台上等候。远远看到瓦娃手提装食物的篮子走来,我雀跃欢呼。传染病房外人不能进入,瓦娃就隔着玻璃窗和我开始用手比划,临走前她把带来的食物送到医护人员那里,委托她们转交给我。我最喜欢吃瓦娃烤的苹果,她把苹果带蒂一端挖开一个小洞,放进糖或蜂蜜,再把挖出的部分当盖子盖上,用牙签定牢,或烤或蒸,松软香甜,既易消化又富营养。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病全好了才回家。这所医院——中东铁路局附属医院,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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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记得,我回家不久,正是秋天。储备冬季蔬菜的季节到了,家家户户开始用大白菜腌渍一大缸一大缸的酸菜。我家也一样,买来一大筐包心菜、一筐胡萝卜和洋山芋,放进厨房里面的地窖储存。那天正巧父亲来看我,他指着装包心菜的筐子说:“聚聚,你又有了一个新弟弟,是从这堆包心菜中找到的。”他说的是我的二弟复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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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飞渡:中国首位战地女记者张郁廉传奇 四 瓦娃的明达——中国人必须上中国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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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到入学年龄,瓦娃就作了个最明智的决定:佐雅是中国人,必须接受正规中国教育。因此,她舍弃了邻近的俄国小学。她一边在家中教我算术,一边先送我到附近的中国私塾学中文。从前,我们和佳家同住时,我上的是俄国人开的幼稚园,我只会说俄语。这所私塾是萧老师开的,设备简陋,土炕中央摆着方桌,师生盘腿而坐,老师坐对着门口的首位,学生分坐两边。陪伴我来的农家女孩,和我岁数相仿,是邻居的孩子,名叫老妞。每次上课,只有我和她两个。老师教《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也教当时小学课本上的内容——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等。懒汉屯成了我开始接受中国教育和学说中国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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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娃请我父亲协助,积极而慎重地寻找新的住所。她所着眼的,主要是附近有没有优良的中国小学。1922年(民国11年)夏末初秋一个下午,瓦娃带着我,离开居住了两年的懒汉屯,结束近似隐居的孤单生活,住进哈尔滨商业区——道里十六道街“东顺祥”大院,住所在二楼,有三个房间,厨厕俱备。我们乘坐一辆马车,跟随一辆装满简单家具和衣物的马拉大板车,缓慢地由后门驶进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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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长以后,回想当年的情形,才透彻理解到,这时瓦娃自己心灵深处的创伤并没有痊愈,而如此果断地做了迁居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我的学业和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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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料不及的是,这次搬迁竟成了我生命的转折点,否则,我此生无法和孙家结下终生之缘。马车一驶进“东顺祥”的院子,我们就被住在这里的一群孩子包围了,围观者中有桂云和桂毓。一个洋太太带着一个中国小女孩,而小女孩穿的衣服和短发,又和他们的不同,引起他们的好奇。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的是带白点的淡蓝色连裙洋装,下摆上印着许多敲鼓打锣的小人儿。在孩子们的注视下,我那份难为情和兴奋,现在好像还能隐约感觉出来。尽管不太懂他们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以后就是我的朋友和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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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进新居的当天,一个梳着一条小辫子、发根缠着红头绳、穿着中国裤褂的小女孩,静静地站在我家敞开的大门外面,向里面窥看。她就是桂云,小名竹青。那年我八岁,她九岁。从此以后我以“竹青姐姐”称呼她。她不但是我的好玩伴,还成了我的小老师,她教我说中国话,带领我去上学,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一起度过欢乐的童年和彩色多梦的少女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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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东顺祥大院不久,我就跟着竹青姐姐到和家仅隔一条街(十五道街)的十四道街“第十六小学校”就读,开始接受正规的中国教育。开学前,父亲来看我,再三叮咛,一定要听竹青姐姐的话,她让做什么,就照着做什么,跟着竹青姐姐走,不能乱跑,还嘱咐我对老师要恭敬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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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的初秋,凉意已深,竹青姐姐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的手,迎着晨曦,踏着落叶,走向她已读了两年的学校。十六小学规模不大,名声很好,师资优秀,许多老师是由“关里”请来的“南方人”,教学方法新颖。我们走进校门,一位少女模样的老师正穿梭于学生丛中。她看到来了新生,便走到我们面前。竹青姐姐赶紧用手推推我,说:“这是老师,行礼!”我光顾端详对面的姑娘,没有反应。竹青姐姐连忙再推了推我:“行礼,行礼,这是老师!”我小声对她说:“这是大姑娘啊,怎么——”在我的想象中,老师必须是个老头儿,像懒汉屯教私塾的萧老师那样,只会盘腿坐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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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我们这些新生在一间很大的教室里就座,每张供两个人坐的书桌前,挤着四五个孩子。女生都梳着扎红绳的小辫子,只有我不同——短短的头发上戴着小帽子,身上穿着同料同色的长及膝盖的外套。一会儿,一位男老师登上前面高高的讲台,开始说话,他说的中国话我听不太懂,只见他招手喊我,我由座位中间挤过去,到讲台前面,仰头看着他。他忽然问我:“你是‘小子’,还是‘蛮子’?”我不懂什么是“蛮子”,但知道“小子”是“男孩”的意思,因此猜到他问我什么。我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蛮子’。”多年以后我才弄清楚,山东人和其他有些省份一样,称小女孩为“妹儿”,“妹”在山东土音为“蛮”,但说不定当时老师看我装扮不同,故意开玩笑地喊我“蛮子”,含有“外来异族”之意。我被分到一年级。其实,我的数学和常识的程度足够读二、三年级,因为瓦娃在家里已教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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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顺祥大院是正方形的四合院,前排是一幢三层楼房,面临通往松花江畔的新城大街,但只楼下四个临街单位有门开向新城大街,这一栋的其他各层楼的住户,以及左、右两排和后排平房住户,都由十六道街后门出入。从后门面向大楼看,最右一侧是房主孙家兄弟所经营的五金杂货店,宝号“东顺祥”,“东顺祥大院”因此得名。它的隔壁是一家经营脚踏车的商店,左边拐角两个单位及二楼一部分是一家名叫“幻想”(俄语:фантазия)的西餐店,由一位白俄经营,类似夜总会,晚间可跳舞,还有表演。正楼左右两旁及对面都是平房。右边一排是“幻想”餐厅的厨房、储藏室等,左边及对面平房住着几户人家。孙家是左边靠后门的第一家,孙家二叔一家也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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