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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70 白云飞渡:中国首位战地女记者张郁廉传奇 [:1706121740]
1706122571 白云飞渡:中国首位战地女记者张郁廉传奇 九 海滨老家朱由村,和父亲最后一次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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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73 1937年6月下旬,燕大放暑假。我按照事先和父亲的约定,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学校,乘平沪火车到济南,换乘烟潍(烟台、潍县)公路的客运汽车到掖县朱由村,和先我从哈尔滨回来的父亲会合。父女已三年没见面了。我们的计划是在乡下同度暑假,然后,父亲返哈,我回北平燕大读完最后一年(四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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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75 靠海的朱由村,是充满温馨亲情的小村庄,宁静、淳朴,没有人世血腥的战乱,只飘散着咸咸腥腥的气味,那是海风送来的。七月和八月,我和父亲在这里一起生活了近两个月,记忆所及,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经过一连串忧患离乱,我长大了,懂事了,深深体会到亲情的可贵,亲人相聚的不易。我和父亲分住在里院一排的三间房子里。碰巧三弟复合和四弟复善也在朱由村上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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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77 我千方百计为父亲做事,以尽孝道,为父亲洗衣服,他睡午觉时,我坐在炕边为他扇扇子。傍晚放下蚊帐,铺好被褥、枕头,再用大蒲扇扇凉,并驱除帐内的蚊虫。也在那个时候,我向父亲承诺,将来我负责弟弟们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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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79 回乡的第二天清晨,瞎了眼的奶奶把我叫到她房里,我坐在炕沿边,她用双手轻柔地摸遍我的脸,又爱又怜地说:“瓜子脸盘,宽额头,高鼻梁,是你娘的模样哩。”前院大伯、奶奶见到我们父女俩,不断摇晃着头,叫嚷:“想吃猪头肉!”乡村的墟场,五天一集,每次父亲赶集回来,两手提的都是蛮好吃的,有猪头肉,有大螃蟹腿,有夹卤肉的烧饼、小土鹅、鱼、海蛎子,还有西瓜,够吃四五天了。西瓜马上用木桶盛着,放在井中。土鹅熬汤下面疙瘩(面粉加蛋)。前院瞎眼奶奶嘀咕着,“抗议”父亲用了她的锅。两个幼弟放学回来,喊肚子饿,家中的气氛要多亲热有多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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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81 父亲个性开朗达观,心地良善,思想进步,对我这个独生女特别钟爱。从前在哈尔滨,父亲总抽空提着我爱吃的香蕉和巧克力糖,到瓦娃家看我。巧克力在北方很是稀罕名贵,从欧洲进口的白巧克力是我父亲最先买给我吃的。我上中国小学开始练毛笔字,父亲认为我写的“飛”字最出色,逢人就夸奖,有时还要我当场表演写给人看。我在他的扇面上画了一串绿叶红荔枝,他整夏拿在手中,到处向众友炫耀。从我能记事开始,父亲每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都是纯金戒指,有时一个,有时两个,有的镶宝石,他说将来我都用得着。可惜离家求学时,我只带了一个金戒指作纪念。我在北平慕贞高中上学时,有一年生日,父亲送给我一个镶钻石的戒指,我戴在指上,同学不断问我是不是“订婚戒指”,我烦了,摘下放进宿舍衣橱内,被室友看到,一天下午室友请假外出,我的钻戒不翼而飞。为此我继母责怪父亲,说他太宠女儿,没见过学生戴如此贵重的戒指的。父亲只说:“破财免灾,丢掉就算了。”父亲是美食家,不但懂吃也会做菜,他的拿手菜有“熬松花江白鱼”,做法是:鱼切段,放醋加胡椒粉。还有“干烧明虾段加大葱”。他也十分讲究衣着,即使在乡下,也穿着绸缎裤褂,口袋里装着带盖的挂表,金表链系在对襟衫的纽扣上。他是哈尔滨一家大绸缎庄的老顾客,做了衣服都是年底结账。我的衣服也是在那里订制的,记在父亲账上。我离哈赴平时,父亲为我定做了一件冬天穿的咖啡色毛呢料长大衣,水獭皮做领子,里子是狐狸皮毛加绸衬,配上镶水獭皮的帽子和手笼,还做了一件灰蓝色毛呢夹大衣。瓦娃也把她自己的一件名贵的黑紫羔皮大衣,改成短外衣、帽子和手笼,送给我。这些衣服,质料上乘,款式帅气新潮,在燕大校园里出过大风头。我的溜冰衣、裙、围巾、帽、袜、手套,都是在哈尔滨特别定做的,全是深蓝色加紫红边,十分美观考究,获得不少赞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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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83 在朱由村居住时是夏天,父亲带我到离家约二三里的莱州湾。海边天气晴朗,眼前一片浩瀚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父亲说,我们下海玩。他找来一根长竹竿插在沙子里,把我脱下来的旗袍和他的衣褂挂在竹竿上,我穿着衬裙跳进海水里。正赶上退潮时间,我们也随波涛越漂越远,海上游来各种小鱼,有一种圆圆的,像皮球似的,身上有刺,瞪着眼睛,十分滑稽,父亲说这种鱼叫“气鼓鱼”,爱生气才长成怪模样。走回沙滩,看到不少人弯腰捡“真凉鱼”,这种鱼,嘴巴比身体长两三倍,长嘴陷进沙里游不走。真凉鱼体内只有一条灰蓝色的骨,肉细味美,我们也捡了不少回家。父亲拿来熬汤,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第二天,复合、复善弟放学回来,说村里议论纷纷,大家都声称,看见女生下海,是“生平第一次”。有时父亲骑脚踏车,带着我到平里店买报纸、寄信、打听外边的消息,顺路到东路宿外婆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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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85 我一直后悔,父亲好几次要带我到张家祖坟,让我拿纸笔,记下地点、方向及家人埋葬的位置,好在日后祭拜我的亲娘、祖父母和别的祖先。父亲还说,也该让我知道他将来过世后埋葬的位置,可是我说什么也不肯去,恐怕是不愿也不敢面对事实的缘故。事后总觉对不起父亲一番苦心。数十年后回顾,老家的祖坟早就被夷平,种上稻粮,即使当时清楚记下,也无法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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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87 7月8日傍晚,平里店传来消息:日军在河北宛平县卢沟桥制造事端,炮轰县城。国人推定,这次日军行动不是突发的“意外事件”,而是实施侵占华北的计划。7月下旬,烟潍公路上出现一批一批逃亡的年轻人和学生,他们由北方各地辗转到大连、旅顺、营口各港口,乘船到烟台,改搭烟潍公路的客运车,经掖县平里店、潍县到济南,再乘平沪铁路火车到首都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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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89 由海路逃亡的人越来越多,从父亲在平里店收集到的消息看,局势越来越严重。北平于8月4日沦于敌手,政府不再忍让,我军奋起抵抗,全面抗战一触即发。我和父亲再三商量,结论是:我既无法回北平,也不可能回哈尔滨,更不能留在朱由村,只有随流亡学生去南京一途。到了那里,再看情形,转学读完大学或找工作。决定做出,父亲和我都极彷徨痛苦,但此外没有可行的办法。好在父亲对我应付恶劣环境的能力很有信心,他再三叮咛:女孩子家绝对不要到前线工作,一定要完成大学教育。临行前又嘱咐我,若有机会到四川,别忘记去到成都张家铁角湾看看。那里是我们张家的根。常言道:“蜀道难于上青天”。谁想到,父亲的期望我一一付诸现实,但迫于当时的形势,“不到前线”这项承诺我未能遵守。抗战八年,我都在四川。进成都燕大读四年级时,没忘遵父嘱去找张家铁角湾,但张家祖先之根已渺不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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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91 到了动身日期,父亲送我到平里店,我手提由北平带来的简便行李,两人心情异常沉重。没有想到,在等候南下汽车时,遇见了桂毓。他也是利用暑假,由上海到麻渠村探望父亲。见到暌违多年的父子俩,大家很是惊喜。“男大大”带着期许的眼光对我说:“有桂毓和你结伴,我们都可以放心了。到南京找桂籍,他会替你们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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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93 经过无比拥挤和慌乱的旅程,终于抵达南京。但不见桂籍的踪影,原来他已被派往沿陇海、津浦、平汉铁路的车站,参加国民党中央党部所编定的小组,组织培训,并进行宣传,在河南、山东、苏北工作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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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95 在南京我遇到不少流亡的燕大同学,也见到家在南京的朱祥麟。大家纷纷到“流亡同学服务中心”报到,接受分到的食宿地方,并填写个人志愿。我参加了医护训练班,但不是和流亡的同学同住,而是应周克太太康淑敏之邀,住在傅厚岗三号桂籍空出来的房间,白天外出参加各种活动。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周太太建立了良好友谊,此后维持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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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97 在南京,安定日子过不了几天,北方局势日益紧张,日军大举向南侵犯,南京方面人心惶惶,机关、学校、居民纷纷作疏散及撤退的准备,逃进南京的各地难民和学生也与日俱增。教育当局对流亡学生采取了紧急疏散措施,分批将他们由长江水路送往武汉(武昌、汉口)。大统舱内不分男女,沙丁鱼似的睡满年轻人。大家尽管忐忑不安,但表面上有说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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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599 到了汉口,我和桂毓暂时住在桂云家。桂云和胡震夏在上海结婚,和婆婆及小姑胡九思同住,已生长子胡千里,尚在怀抱中。胡震夏在汉口海关工作。逗留在汉口胡家的那段日子,我亲身体会到桂云做南方家庭媳妇所承受的压力和委屈。她曾再三偷偷地对我说:“北方人绝对不要嫁给南方人。”桂云的婆婆并不是老封建,而是所谓“文明婆婆”,她在都市长大,知书识墨,但婚姻不美满,年轻时就被丈夫遗弃,自卑感和占有欲很强,一面口是心非地“示好”,虚情假意地“关怀”,一面处心积虑地排斥媳妇。她的干女儿成群,桂云要应付这些干姐干妹,既痛苦又无聊。早餐吃稀饭,只有一盘咸菜,一盘花生米。婆婆还煮两个鸡蛋,蒸三个小馒头。六个大人坐在桌前,不知谁该吃,谁不该吃。桂云左右为难。婆婆平时还常指摘某某人吃得多,吃相不好,“真是粗人!”不知她影射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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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601 9月,武汉各学校开课,我申请进入私立华中大学和国立武汉大学四年级。这两所大学都在武昌,要从汉口乘渡轮过江去上学。住进武汉大学女生宿舍时,天气渐凉,我所带的衣服,加上桂云给的一条薄被,不够御寒;另外,我染上疟疾,发高烧,忽热忽冷,全身颤抖,头痛欲裂。这种病很难根除,曾纠缠我多年。战时到过后方的人,多患过疟疾(四川人称“打摆子”),有特效药奎宁药片,但此药十分伤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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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603 各地流亡学生都集中到武汉,各找出路。许多青年人结队到陕北延安去了,燕大同学中,我知道的有王若兰、吴贵宜、龚普生、龚维航(龚澎)等。1949年以后,这些同学都成了中共的要人,尤其是龚氏姊妹(龚普生、龚维航)及吴贵宜(吴清),他们都担任过外交部的司长。龚普生还嫁给时任外交部副部长的章汉夫。龚维航一直做周恩来的机要秘书,随同访欧、美。男同学王汝梅(后改名黄华)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埃及、加拿大等国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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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605 还有不少男同学,后来响应政府“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投笔从戎,到云南昆明参加青年军。我留在武汉,一心想毕业以后找事做。就在这时,我和王玉彬在汉口重逢,她也是由南京逃难来的,住在女青年会。多了一个朋友,心中觉踏实许多。10月,景荷荪抱着不满一岁的女儿谢尊一,随同大批军眷从南京乘船疏散到后方,途经汉口,要到四川泸州投靠她的叔父。谢承瑞已升任教导团团长,负责留守南京。兵荒马乱中,荷荪和玉彬及我,在汉口虽仅相聚数日,但已觉极为难得。前途茫茫,大家都有朝不保夕之感,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善解人意的荷荪看我身上衣服单薄,她巧妙地笑着说:“从前你喜欢我这件短外套,我不舍得给。你看,我现在有了这件更漂亮的长大衣,假若你还喜欢,这件短的就留给你,好不好?”那件外套对我来说最有用了。她临行前又悄悄塞了些钱给玉彬,嘱她代买围巾、鞋、帽、手套给我御寒。她到了泸州后曾写信劝我速离汉口去泸州,信中说:“只要我有一碗稀饭,也是由我俩分吃。”程应鎏也随流亡学生来到汉口找我,他邀我同他返江西九江家乡避难。在北平时,赵锡霖邀我同赴德国留学,我拒绝了。这次程应鎏提出邀请,我不知如何处理。适逢桂籍因工作关系路过汉口,我就让他俩相识。两人经过长谈,程应鎏留下长诗一首,黯然乘船离去。40余年后,我于1990年到北京探亲,并参加了燕大创校70周年庆典,从同学郭心晖口中得知,程应鎏曾打听我的下落。郭还告诉我,程应鎏和李宗瀛的妹妹结了婚,现住上海。不幸的是程应鎏患了鼻癌,病况严重。我到上海玉彬家后,按址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我的近况,并说我离沪在即,无法去探望他们了,信中没有提及他患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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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607 战云笼罩的动荡青春(1931—1937)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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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122612 北平慕贞女中1934年毕业照,后排左五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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