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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中国(爱泼斯坦回忆录) 第十四章 “范达”号的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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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五个人是1942年3月18日偷偷离开拘留营的。天黑之后,我们跑到了一个长满灌木和大树的高坡上。这个高坡位于环绕拘留营的一条道路的路边,下面就是用铁丝网隔离的海滩,再往外就是大海。在这条路上,大约有二十来个日本兵按规定路线定时巡逻。我们躲在灌木丛中,等到他们走过我们藏身之地约200步远,就悄悄地下到海滩上。我们趴在铁丝网边,用搞来的老虎钳剪断铁丝网,把范内斯冒险埋藏的物品从沙子下面挖出来,放在船上,然后把船推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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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发生了一些令人惊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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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用桨一划就发现海面有很强的磷光,随着桨的划动会发出冷冷的、十分耀眼的闪亮。后来我们才知道,其他逃亡者——是从香港,不是从我们的拘留营——也遇到了同样令人惊怕的情境。有人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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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能痛苦地站着、看着。水里充满了发光的磷。我们的船头一碰到水,桨一划动水,在许多英里之外都能看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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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光、一点声音都可能使我们暴露。在下坡时,我们掉了一个金属容器,它滚下去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幸亏没有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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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快到海边时,我们看到远处岬角旁停泊着一艘日本巡逻艇,不时用探照灯转动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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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情况都让我们担心。但我们并没有愁死,因为突破长期禁闭我们的铁丝网所带来的那种狂喜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你觉得这世界又属于你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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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之后再来回顾这段往事,我觉得另一位香港逃亡者所说的下面这段话真是再确切不过了。他说:“人类所能经历的冒险行动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不想逃走就如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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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着重获自由而来的那种一切都不在乎的高兴劲儿增加了危险。如果在海滩上被抓住,我们会被野蛮地毒打、受刑,甚至被枪杀。或者,如果在海上被发现,他们就会立即用机枪扫射,我们就会流血、溺死。但当时我们所感觉到的只是:能逃出来有多美妙!我们之所以这样,原因之一大概是由于我们都还年轻,“希望”很容易地战胜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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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过了那艘日军海岸巡逻艇。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划船时产生的那种磷光,可能因为那艘日本巡逻艇离我们较远,所以这种磷光不像近处那么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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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遇到了“内部”的困难——技术性的困难。我们的舵因为舵孔尺寸不准,装不进去。我们的帆是用两条毯子拼成的,挂不起来。我们的一支桨很快又折断了。舵不能用,我们就不能按预定的航线前进。于是我们决定到最近的一个名叫“南丫岛”的无人居住的小岛上暂作休整,对我们的船和船具作紧急修理,天亮之后就躲起来,第二天夜间再继续前进。但事情并不是那样如意。我们接近这个小岛时,发现岸边岩石嶙峋,船一撞上就会被粉碎,所以只好驶离。这时,船开始不断地进水。除了范内斯划船外,其他的人都发疯似的往外舀水。我们疲劳极了。我迷糊起来,不是把船里的水舀出去而是把海里的水舀进来,大家都骂我傻瓜。形势固然严峻,我们还是说着笑话,有人说,“我们是在把自己‘舀’出监狱。”引得大家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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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们险些送命的倒不是敌人而是一艘舢板船。在漆黑的夜色中,在海面上,一个巨大的黑影在距我们仅几米远处“嗖”地驶了过去。这艘舢板船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走私货物,自然不敢点灯。我们的小船,加上我们五个人,不到一吨重,而这艘舢板船载重至少有50吨,如果撞上我们的小船,肯定会把我们撞得稀里哗啦。但等我们感到害怕时,危险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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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威胁是我们的小船可能被洋流冲出沿海水域,进入浩渺无际的太平洋,那就无从知道最后会漂流到什么地方——如果能有这么个地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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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继续向前、向前——仍然由范内斯划船。天亮时,我们想靠近哑铃状的长洲岛,我们以为在那里也许可以找到未引起我们注意的第一块陆地。但我们很快就看到,在海岸也有日本人新修的水泥碉堡,于是我们赶快划走。要是敌人抓住我们,我们怎么说?过去几小时的艰苦行程已经把我们弄得头晕目眩了,所以我们就想,不妨冒充德国人外出钓鱼,因为德国人是日本人的朋友,他们也许就不管了。但这纯粹是想入非非。我们几个人没有人会讲德语,看起来也不像是钓鱼的样子。男人们都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了,我的胡子是在集中营里留起来的,以便伪装,几个星期没修剪了。因为船仍漏水,我们下半身都已湿透——即使作为难民,我们的模样也是惨不忍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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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改道驶向大屿山岛,这是香港外岛中最大的一个,但在那时是最不发达的一个。我们必须在这里登陆,因为我们看到一艘日军巡逻艇正在破浪前进,显然是在追逐一艘满帆的、他们认为可疑的舢板船。如果这艘巡逻艇把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身上,事情就糟了。因此我们径直驶向岸边,把船拖上沙滩,再尽我们力之所及,把它藏进灌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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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们倒在沙滩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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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岛上的渔民老乡,围成一圈,站在我们这几个人四周。他们看着我们几个躺在那里,用广东话(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听得懂)说,我们一定是从拘留营里逃出来的。我们都哼哼哈哈,不知道是该否认还是该承认,但听他们的口气是友善的。他们说,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就带着我们往上走进灌木丛中,然后用他们的手和一双赤足把沙弄平,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得出我们曾在这里躺过、我们的船曾在这里拖上岸。他们的身后有一个溪谷,他们叫我们在谷中躲好。“这儿附近有日本人吗?”我们不由自主地问。他们回答说,偶尔有少数几个驻扎在岛上主要市镇里的日本兵。我们不想到他们的村子里去,因为有时日本兵会突然进村,村里也可能有坏人会通风报信。“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他们嘱咐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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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还提到:“如果让坏人知道了,对你们和我们都不好。”这一点我们明白,但究竟“不好”到什么地步,我们不知道。后来我们听说,有几个从赤柱拘留营逃出来的人被抓住后受到酷刑,腿被打断,还有人被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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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明白,如果这些渔民老乡帮助了我们,给他们带来的后果将同样严重,甚至更坏。但我们越来越相信,他们不想把我们交出去,尽管这样做会得到奖赏而不是招致危险。我们很高兴地知道,他们都是穷人,战争更使他们受苦。他们究竟苦到什么地步,从他们给我们送来的食物就可以知道——清水煮红薯,这就是他们的食物。他们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大米了,好几个星期前就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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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就了解到,有一位年龄较大的渔民曾在英国和其他外国船上当过海员,包括航行于中美洲和美国之间的、属于“联合果品公司”的“香蕉船队”。凑巧的是,雷·奥尼尔也在这家公司工作过。他们相对微笑并拍拍肩膀,这些动作是显示劳工团结的纽带,有了它,事情变得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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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带领我们的是村里的一位裁缝,他说要带我们去日本人还没有占领的地方,我们说“好”——其实我们也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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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到下一步去哪里,怎么走。他们没有问我们要钱,我们带的钱也很少,总共不过200港币,大家分用。当时带一个人逃出香港,通常要收500到1000港币,如果这个人在日本人的黑名单上,那就需要格外的小心,风险也更大,因此收费更高。现在我们这五个人都是日本人要抓的,但我们平均每人只能付给他们二三十元,为这点钱是没有人甘冒掉脑袋的危险的。这些朴实的、贫困的中国渔民老乡出手相救不是为钱,而是因为他们是一个伟大的古老民族的爱国子孙,这是令人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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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整天我们都躲在这个峡谷里,他们给我们送了几次饭。第二天我们仍睡在那里,准备起程。到了傍晚,他们把我们安顿在一艘渔船上,船上有个棚子,我们躲在下面。因为洋流方向不对,他们不能送我们去大亚湾——我们希望到那里去是因为可以找到东江抗日游击队——只能送我们到澳门。澳门是葡萄牙殖民地,从理论上讲是保持中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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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登船的码头上有一座小庙,供奉着华南渔民的保护女神妈祖,渔民们出海之前都要向她焚香礼拜,祈祷平安。我们这条小舢板的船长和他的12岁的儿子(船上唯一的水手)虔诚地祈了福,然后我们全体(包括那位负责带领我们的裁缝)挤进了船舱,船就出发了。为了尽量不引人注意,我们没有挂帆,只靠船尾一支大橹作为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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