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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鏊曰:“《诗》小序,序所以作者之意,而或与诗词不应。自宋以来,人多疑之,未敢尽屏。至朱子一切刮去,自讽其诗,而为之说,卓哉其为见也,视古注亦简切易晓,可谓有功于《三百篇》矣。但古人作诗,必自命题;国史采之,亦必著其所自。不然,其人去之千古,安知微意所属?使今人为诗,不自命题,则释之者人人殊,不知果谁能得作者之心也。毛、郑泥于小序,宛转附会,多取言外之意。朱子不泥小序,独味《诗》之本旨。毛、郑固多失,然去古未远,其说亦或有自。朱子以夫子郑声淫之说,于郑卫之风,多指为淫奔。杨文懿公守陈谓:春秋列国大夫会盟,多赋诗以见志,使皆淫辞焉,肯引以自况!若夫子意在垂戒,一二篇足矣,何取于多若是!如《风雨》《鸡鸣》《丘中有麻》之类,序以为思贤,《木瓜》以为报功,《采葛》以为惧谗,《青青子衿》以为刺学校废。如此之类,姑从其旧,未为不可也。”(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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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佐(1490—1566)有不同看法,称:“朱子所指淫诗,与小序说异者,近世四明杨氏,直以为秦火之后,汉儒误收,以备三百之数,故其所著《私钞》,删削而改编之。愚谓《左传》载列国所赋者,诸淫诗具在,误收之说,岂其然乎?”(46)这样的不同看法是正常的学术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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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陈在《诗经》研究上也有一些新观点,据程敏政称:“于《诗》,以《卷耳》为大夫行役者之作。谓陟冈、陟砠、马瘏、仆痡,非后妃思虑所及。以《柏舟》为非妇人之作,谓其心不可转,威仪不可选,正孔子所谓吾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可易者也。至以郑、卫之诗,非孔子所谓郑声,其辨尤详。大约谓《春秋》主事,当无不载;《诗》主辞,当有所择。朱子修《通鉴纲目》,于莽、操、吕、武之事,靡不备载。其续楚词,则神女季姬,皆断为礼法之罪人。《高唐赋》亦视为倡家之渎礼。若郑、卫诸篇非刺淫,而果为淫者所自作,圣人必不录之矣。”(47)戚雄(1478—?)称:“镜川《私钞》,于《兔罝》引墨子曰: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而西土服,此说有据。”(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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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如安充分肯定了杨守陈的成绩。譬如,《诗序》以为《卷耳》是写“后妃之志”,朱熹《诗集传》认为《卷耳》一篇是后妃思念文王之作,杨守陈认为:“《卷耳》为大夫行役者之作,谓陟冈、陟砠、马瘏、仆痡,非后妃思虑所及。”现代研究者多以为是女子怀念征人的诗,且此诗所写的人物似是贵族。可见杨守陈之说已发现代之说的先声。杨守陈还提出“郑卫之诗非孔子所谓郑声”,这确实是一个卓越的见解。“郑声”,并不等于“郑诗”。千年以降,误读“郑声淫”,是经师入解《诗经》犯下的第一等错误。杨守陈将音乐与歌词区分开来,认为“诗主辞,当有所择”(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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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秋》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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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守陈之前,胡安国已对《左传》、《公羊传》和《穀梁传》三传进行了增损和更定,成《春秋传》。对于《春秋》,杨守陈基本认同了朱熹的观点,所以《春秋私钞》主要以胡传为蓝本,博取左氏以下诸家之说,各取精要而成。不过,杨守陈认为“传则纪事莫翔于左氏,而公、穀亦或可信,立论莫正于胡氏,而诸家尚多足取”(50)。由此可知,《春秋》三传仍有可取之处。此外,杨守陈认为《春秋》“所以叙彝伦而明先王之教者也”,“周衰,先王之教弛,彝伦倾颓荡然,若坊坏而川泆,沦胥以溺,而莫之极也。仲尼于是乎作《春秋》”(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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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论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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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有郑玄注、孔颖达疏及吴澄传、陈澔传等,其中陈澔《礼记集说》为元明权威注释之作。杨守陈认为《周礼》除《冬官》以外,错简很多。唯《仪礼》经文独全,《大戴礼记》与《小戴礼记》皆多错简。杨守陈《三礼私钞序》:“古之经礼三百,曲礼三千,至秦皆缺亡矣。汉人仅求得《仪礼》十七篇,其余亡篇断简,稍有存者,大戴氏掇拾为八十五篇,小戴氏损益之为四十三篇,而《曲礼》、《檀弓》、《杂记》,各分上下。马氏又益以《月令》、《明堂》、《乐记》,共四十九篇,后世总谓之《礼记》,列在五经。而大戴氏仅存四十篇,不与列焉。宋朱子尝欲析《仪礼》诸篇,而取戴《记》中可为《仪礼》传者,分附其间。余仍别为记其后,编《仪礼》经传,则又杂取诸事,不专于二戴。卷帙繁重,人不能遍览焉。元草庐吴氏,以《礼记》之完篇无几,其余多掇拾残篇断简,未始诠次,而杂乱无章者,皆为之科分栉剔,以类相从,而上下文理联属,亦颇精审。然人各异见,不尽从也。”朱熹之作称《诗经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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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陈述《三礼私钞》成书过程时称:“蒙近者不幸当大事,而平昔未能讲礼,故仓卒不能合礼,徒抱恨于无穷。垩室哀慕之余,块然无事,日取三礼,诵且味之,久而粗识其梗概。”(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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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礼私钞》体例“仿朱子而析经附传,仿吴氏而类序乱篇,亦以二戴《记》之不附经者,别自为记。然传取二戴,有正、附之异,不能尽同于朱子;类序诸篇,自以意次,又不能尽同于吴氏。”(53)关于正附,另有说明:“传又分有正附,如冠礼,则冠义及其他篇章有专言冠者摘出钞之,皆为正传。若《曲礼公冠》,虽言冠,泛及他者,皆为附传。其无经可附者,则别为卷帙。”(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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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治其心而践诸躬”为宗旨。“盖二儒皆务著述之精,蒙但取检阅之便,是以不同。至于传注,虽择钞诸家,而识见庸愚,亦未知其当否也。夫顾米粟者,欲以饱其腹;睇布帛者,欲以暖其躬。蒙之所以钞此《礼》者,岂徒以检阅而已哉!诚欲究其本末源委,以治其心而践诸躬。穷则措之家,达则布之国与天下耳。孔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服膺是训,其敢失乎!”(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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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提出,《礼》丧《大记》一篇,乃《仪礼》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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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陈在五经方面,除了各有私钞外,还有一部《五经考证》,可以理解为“历代五经考证资料汇编”。其《五经考证序》:“昔孔子能言夏、商之礼,以杞宋之文献不足,而不能征其言。窃尝叹之,夫圣人言礼,尚欲有所取证,况下此者乎?六经至秦而亡,汉兴求之,惟得《易》、《诗》、《书》、《春秋》,皆残阙,而《乐》尽亡矣。《礼》仅有存者,小戴氏乃掇拾其亡篇断简,以为《礼记》,后人因谓《易》、《诗》、《书》、《春秋》,并《礼记》,为五经,而并传之。经既残阙亡断,而传注者又专门名家,人各为说。故《易》或主理,或主占;《诗》主美刺,《春秋》主褒贬,亦有不主此者。至若三代之正朔,则《诗》与《春秋》两传各异;日月五星之左右旋转,周公之东征,则《诗》、《书》两传各异。又若《易》之履霜坚冰,《魏志》作初六履霜。《书》之上帝割申劝,《礼记》作上帝周田观。《诗》之假乐君子,显显令德,《中庸》以假作嘉,显作宪。凡若此者,岂可独信一经之文,偏徇一家之说而已哉?蒙少从先大父授读五经,未之讲也。今居闲处静,时取五经讲之,或疑有不能决,或见有异先儒者,皆无所取证。乃考汉魏以上诸书,凡言及五经者,各以类钞之,庶可以广见博闻,参考互订,以求至当归一之论也。惜乎!世无上古之典,家无四库之藏,无以足吾证耳。”(56)由此可知,杨守陈也希望有文献依据,但家庭藏书不允许他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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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疑经特点及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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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疑经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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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遍及四书五经,全面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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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氏之前的唐末至宋元时期,学人们疑经,多只及一部书或几部书。而杨守陈则兼注九籍,对四书五经皆有私钞。如此全面的疑经,对于一般学者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用他自拟的别人疑惑来说:“古人之于九籍者,或从师半载而始见一编,或童习白纷而不能明一经。其为传注者,皆十数年而后成,或临终而尚改,然各专门名家,鲜有举九籍而兼注之者,可谓难矣。今子兼注九籍,仅数年而已,何其易也!岂子反过于先儒也耶?”(57)杨守陈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先儒早已将“大厅堂”构建好了,而自己只是添瓦补缝而已,所以相对而言较为简单。这当然是自谦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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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强调博考、深思、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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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陈是一个不墨守儒经而能出入百家的学者。他认为:“万物不可翦,百氏不可废,则道之散于万物百氏者固不可遗。”认为儒学并非定于一说一家,而散为百家,从而破除了以朱学定于一尊的偏狭观念,坚持了兼采众家之长的求实学风。杨守陈认为,尺寸各有所长,智愚互有得失,朱熹等大儒千虑必有一失,而后世之小儒千虑必有一得。“故蒙所钞,不惟其人而惟其理。苟当乎理者,虽小儒之说亦收;不当乎理者,虽大儒之说亦略。”(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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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陈强调自得,深味自得,即细究深思,有所体悟。求放心,是治学之本,就是经过长期的思考,取得自己认可的答案。杨守陈的问题意识相当强。所谓问题,就是现有理念与知识无法回答的疑难问题。“其后诵读益久,味益详,疑亦从而益繁,积数十载,虽与天下友反复讲之,疑终不释也。”积累了相当多问题,与朋友们反复商榷,仍无法找到答案,迫使他进一步思考。杨守陈发现,前人治学,“亦各求其义之至善,而全其心之所安,非强为异而苟为同也”。博考、深思、求是,充分体现了浙东学人治学的主流精神。当然,这也是古今优秀学人的共同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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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用错简理念整理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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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国是经典文化时代,经典是一切学术文化之源。一切得围绕文本展开,不能独立建构新的文本系统,从而出现文献圣经化现象即经典。经典文化的出现,与政治的一统有关。政治要一统,文本自然要一统。一统的政治,需要一统的文本文化。汉唐士人死守文本,通过文字的解释理解文本,形成了以训诂为特色的汉学。唐中叶以后,这种治学模式走到了死胡同。此后,士人尝试从经典文本内容的思想性入手理解文本,通过某些概念的思考,形成新的理解系统,这就是宋明理学。想用思想史法治经典,但又不能突破经典自成体系,于是只得怀疑文本某些文字的不合理性,以弥合自己的理解。在无法建构自己思想体系的时代,突破文本的方法就是怀疑文本自身的问题。杨守陈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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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陈强调“味经”,以理治经。宋明人为什么会从思想入手分析经典文本?杨守陈表达得非常清楚:“夫经之言,不过人心之理耳。使微传注,人但熟读详味之,久将见吾心之理亦与经遇,而自无不明。”(59)“虽然,世有古今,人有圣愚,而理之在人心者,则无古今圣愚之异也。以今窥古,以愚测圣,虽不能尽合,而理之所在,亦岂无一二其庶几乎?”(60)也就是说,经典文本仅是人类思想的表达而已,既然是人类的思想,人心相通,后人自然能体认前人的思想。以理治经,这也是宋元明时代普遍的治经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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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治经的目的就是辨明圣人之理,以防误说害理伤民。“九籍者,万理之渊薮,百行之楷模,而天下万事之本根也。”(61)杨守陈认为经籍最大的功用是正确引导世人的处世与为人,所以必须更定错讹,这样才不致本末倒置,黑白颠倒。对经义考证的最初目的也正是为了明圣理,行正义,而不是为了所谓扬名千秋。“颇欲佐儒训、明圣经,而患于不能耳。”(62)“诚欲究其本末源委,以治其心而践诸躬。穷则措之家,达则布之国与天下耳。”(63)“岂欲创新制、出特见、立伟伦以求成名不朽者哉?曰:若子所言,为即圣经贤传而究其理、践其道足矣!”(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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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守陈治经的口号是“不敢信世俗之讹本,必求圣贤之真旨”(65),这也是他治经的出发点。当时的理学之士,多认为宗朱只需究理、践道即可。杨守陈却持不同看法,认为“所谓经者,使皆圣贤之手笔,家藏而世守,古今一本,无或少异,孰敢不尊信而更之”(66)?问题是,诸经的经文本身有错简现象。在他看来九籍早就是“陈编已蔽,断简已错”,后来又是“出于火焚泥烂之残余,成于口传手录之遗误,家异厥本,人异厥传。于是,圣贤之言多非其手笔之旧矣”。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世儒乃欲尽信而悉明之,至于有所难明,则亦不疑其传本之有错讹重阙,而必巧为之说,穿凿附会,委曲求合,甚或害理而伤教。行其说者,或至误国而残民。畏圣人之言者,固当如是乎?汉唐诸儒胶固经传之弊,已至于此!至宋而程朱欧苏之徒继出,乃始有正错简,补阙文,删衍说,而圣贤之旨于是乎大明矣。然尚有正之补之删之未尽者,宁无望于后之人乎?故不自量,效而为之。”(67)在这里,我们发现杨守陈的经典文献观不同于其他人。要求重视经典文献的准确性,是大家共同的想法。问题是,何谓文献的准确性,大家的理解不同。别人是原封不动地接受经典文本,而杨守陈则以为现存经典文本的经文本身存在错简现象。“始信其言之所以散而乱者,但由简之错耳。”(68)错简是校勘术语,是指古书文字、句子甚至段落错乱颠倒。古书多将文字写于竹简,以绳依序编联,绳断简脱,乃有错简。经典文本经历的两次大整理,为他的怀疑提供了可能。杨守陈的观念也影响了其弟杨守阯,所作《古诗》称:“焚书有禁令,博士书不焚。萧何收图籍,不知收典坟。项氏火秦宫,博士书始燔。残编出孔壁,天未丧斯文。修补汉儒手,亦各尊所闻。寥寥千载下,先后乱其真。全经久已失,其罪非一秦。”秦汉以后所传经文,一是来自汉代诸儒的口授,一是在鲁恭王故宅夹壁中所得。“壁藏者已经后人修润,故鲜错讹。口授者盖其所诵已非尽本文,而当时传言、后世誊写,亦多阙与错讹,且有重复,滋不可尽信矣。”(69)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杨守陈实际上走到了欧阳修、朱子、王柏同一条疑经道路上了。这是一种托古形式的疑经行为,它的目的是否定汉学,建立宋学。“求至当归一之论”,其实所求得的至论不是圣人宗旨,而是宋明理学家自己心目中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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